“诶柯煜,你不打了?”
球场上,篮球嗙嗙砸地,又徐徐滚出三分线外,一男生小跑着去捡,回过头时,柯煜已经拾起外套搭上肩,边拧开瓶盖喝水,边朝着球场出口迈。
他朝后扬了扬手,又轻点两下后脑勺,黑发的尾髻汗黏又潮润,后颈湿滑,卫衣领口似乎都蒸燎着热气。
喝光的水瓶被他扔掷进垃圾桶,噗通一响,他抬眸望向前方宽阔马路边上的小径。
行道密林之中,熟悉的身影正垮塌着肩脊,双手恹恹揣兜,漫无目的地彳亍。
柯煜肩上的外套改为揽在手臂,正准备朝那个方向走。
耳边响起一声鸣笛。
他们家的车正缓停在路边,后座的车窗降下,近一个半月没回家的戚瑾向他招手。
“上车。”戚瑾眼神示意了下旁边座椅,“有话问你。”
柯煜偏头看了眼前方渐行渐远的人,顿住脚,应从坐进戚瑾身边。
“开学怎么样,这学期还行吧?”
车朝前慢行,他撑着手臂靠在窗框,在他妈公式化的例行询问之下,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还行。”
戚瑾上下打量了眼汗潮潮的柯煜,抽出纸巾递给他,被他敷衍地往自己脑门上一按,又整个人瘫向后座。
“听说你给赵叔放了半个月的带薪假?”
戚瑾徐徐看向前座司机,“我昨晚上联系他来接机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在芙城。”
柯煜闻声从后视镜里和赵叔讪讪的视线对上,赵叔心虚闪避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戳中了他的笑点,他唇角咧出扩弧,嗯一声,
“你不在家,平时也用不上什么车。”
“那你上下学呢?”
“我最近乐意坐公交。”
“两周。每一天都坐?”
“对啊。”
戚瑾饱含深意地看他,柯煜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收,他托腔带调,再向他妈点头,“真的。”
“那我马上又要出去一两个月,你是继续坐公交给赵叔放假呢?还是咱们干脆就别再浪费人力给你配个摆件了,体谅体谅赵叔,早点放人去找新的工作机会。”
这话说得有点硬,柯煜望向窗外,笑弧扩得更大。
这放假的事一点没让戚瑾知道,但该签收的保养费、出行费账单还是一笔不落地过到她这儿。
她临时回芙城,下机落地也联系不上人,飞了十多个小时疲得不行还只能等到助理来接。
柯煜知道她妈还是有点动火的。
但赵叔是从外公那里转聘到自己家的,用了好多年了,家里人对他一直都挺尊敬,除了接送下柯煜,也没啥其他活儿。
柯煜知道她妈这火也是发不出来的。
“您可别把赵叔吓着,人家三高了都。”
柯煜屈肘往前探,拍了拍赵叔的椅背,“放宽心叔,休假的钱我来掏,下个星期你接着玩儿,我有需要提前讲。”
这不捧杀么。
“别别别,你可别。”
赵叔的白手套都攥出了紧纹,忙不迭地打着哈哈,他明显听到了戚瑾沉气的声音。
车厢里气氛尴尬,最尴尬的还要属自己工作失责的赵叔,他一边应付着柯煜,一边在意着戚瑾,很想插话,但说多错多,只能眼神乱飘,直到终于让他找着转移话题的契机。
“诶,那是。”
他远远地从前窗眺望,“那不喜朝吗?”
后排的两人纷纷望过去。
车行进了差不多快一公里,景物慢速倒退。
千樾山如此安静,人行道上几乎看不见散步遛弯儿的业主,于是林喜朝孤零零的身影也愈发显眼。
柯煜抬了下巴往前窗看,手从膝盖上收回,微坐直身,摘了一直贴自己脑门上的傻缺纸团。
戚瑾将柯煜的反应尽收眼底,才慢他一步看过去。
窗外在起风,林喜朝坐在路边的廊椅之上,耳发被风吹得轻刮在脸侧,凌乱地遮住她的眉骨,她却浑然未觉的模样,眼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瑾出声叫她,她被突然出现的他们吓了一跳,愣了半瞬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些拘谨地站起身,犹豫不定地喊着戚阿姨。
“你怎么自己在外面?”
“……就想出来逛逛。”
戚瑾久看她,“好。”
“要早点回家。”
“嗯,好的。”
不到一分钟就结束对话。
车继续往前,半遮的窗户将林喜朝的身影模糊成暗灰色,柯煜从后窗收回视线,车厢内长久静默。
戚瑾和他都察觉了。
林喜朝刚哭过,她眼圈还泛着不正常的红。
“江老师把喜朝月考的成绩单发给我看了。”
戚瑾大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慢慢地转圈,
“考挺差。”
柯煜不置可否,他将手肘重新撑回车框,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她文综那些还行,但别人也不会差,而且她太偏科,光数学一门就能被拉50多分,也就刚刚摸着个及格。”
“你看过了?”
柯煜轻答,“嗯。”
“她在一中这个月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柯煜用手掌肘磨了磨自己的脸,对林喜朝的情况如数家珍,“进校一个月也依然是掉队状态,适应环境的能力挺差,不爱说话,不太主动,每天过得挺闷挺憋屈。”
“那她和你相处的怎么样?”
柯煜摇了头,“基本不交流。”
戚瑾再次转头,细细地审视柯煜。
柯煜在向她提出想要阿姨的女儿进一中的时候,她就把林喜朝转学的各种事项都交给他来跟进。
这大概是他们从小就养成的教育习惯,要让柯煜懂得不能随随便便跟父母提要求、提建议,如果要提,那自己主张的事情,就要一套套地把流程跑下来,要拿出可行性计划,要把需求给落地,充分参与,才能明白一切都得之不易。
但说穿了林喜朝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柯煜的干涉和在意未免太多了些。
戚瑾转过脸,抱臂抚了抚自己大衣的走线,还是决定开口,
“我平时事情多有些顾不过来,但一个女孩住进咱们家,尤其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方方面面要仔细的事情很多,虽然有些东西起头了就要有始有终负责到底,但是。”
“嗯。”
汽车缓慢驶进车库。
柯煜干净利落地截断他妈的话,他坐直身将外套穿好,穿袖的时候偏身对上他妈凝视的眼,轻耸下肩,才终于有点顺从地说,“我知道的。”
他们下车走进前院,进门时跟正在准备晚餐的林母打了声招呼,双双朝楼上走。
等到走进电梯,戚瑾在反光镜面里继续观察柯煜,她转换思路,开口,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下面也没个弟弟妹妹,周围全都是些男孩,从来都是让别人来迁就你。”
“现在喜朝住进来也好,能让你学着点跟女孩相处。”戚瑾语气稍顿,“就当是在照顾个妹妹。”
电梯的楼层数滚动,停在二楼。
厢门叮地一响,缓缓拉开。
“我可没把她当妹妹。”
柯煜笑着讲。
……
柯煜在浴室冲了个澡,跨进衣帽间换了身新的行头,衣柜第二格序列着成排表盒,他随便摘了块搭上手腕,一边扣着表带,一边朝卧室走。
窗外响过一声春雷,轰隆隆闷沉一震。
大风起,将垂坠及地的窗帘一角吹得鼓飞翻卷,院子里的花香气裹卷着灰丝味漫袭而来,他朝着窗边迈,手搭上窗柩。
目之所及处,前院的大门外,林喜朝才缓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脸上带着麻木与疲倦,暮气沉沉,踌躇着推开楼下的栅栏门。
柯煜撑靠在窗台看她。
这个姿势似曾相识,往前倒推差不多快两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柯煜也是这样看着她。
那时候几近仲夏,日光厚热,雨水充沛不绝,连回忆都带着潮湿泥腐的腥骚之气。
这些画面被柯煜剥离在时间线以外,成为反复涂摹至纸张皲裂的速写稿,成为某种下流欲望的源头及佐证。
他惯常作以旁观姿态,在心里来回谛视,感受,辩证,观测林喜朝,就像是观测被插压在厚重书本里,一朵缺失养分的干燥花。
在某个时间刻,现在还是未来,他意识到自己必定要面临某种抉择——是成为其重焕生机的养料,抑或是,毁人也迫己的燃料。
楼下的林喜朝走进家门,柯煜的指尖敲打在窗台,趴地关上了窗-
新一周升旗仪式,学生们集合在操场。
二楼三楼的人群从走廊上相向而行,柯煜和蒋淮呆到人散了个干净才往下走,楼道里已经通畅,他们散聊着天,柯煜揣着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直到迈步到拐角之处,蒋淮小小地嘁了一声。
柯煜抬头便对上林喜朝的目光。
他脚步顿了顿,但下一秒,林喜朝就埋头提块了步伐,几乎是贴墙在走,很快就经过了他俩。
柯煜回头目送她的背影,又听到蒋淮在一旁啧声,
“那女孩儿真有意思,走廊这么宽她还让着我俩,所以我俩身上是有啥东西么。”
“而且我上次帮她请假,她也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也不过来说声谢,真行。”
“你还记得她?”柯煜偏头看蒋淮。
“对啊。”
“就为着去请假,找江春华的新办公室就费了我很大劲,进门又被老春闲批了个几分钟,烦死。”
他听到这里,舌尖滑了滑唇角,就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所以你上次是怎么帮她请的,你那会儿知道她叫什么?”
蒋淮愣住,下意识回,“她校牌上不写了她名字吗。”
然后,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极其顺畅地报出了林喜朝的班级和名字,
“高一文五,叫林喜朝。”
柯煜歪了歪头,微抬下眉骨,
“所以你上次是看到了她的校牌?”
两人已经迈步向楼梯,跨下第一级台阶,蒋淮打了个哈欠,嗯一声,“对啊,你不是让我进去给她递药,又要帮她请假,我递药的时候看了她校牌,知道她叫啥名,才方便给江春华请。”
柯煜点头,继续问,“那你刚刚看到她戴校牌了吗?”
蒋淮更愣,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脖颈,想了想,“没注意,戴了吧,我们不是都得戴吗?”
他指向校服上斜斜扭扭扣上的铭牌,又去看柯煜,而柯煜胸前是空的。
蒋淮陡然顿住手,反应过来。
“所以你一直记得她是谁。”
柯煜轻扯唇角,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校牌,指针啪嗒摁开,他抬腕别在胸前,垂眸慢慢说,
“哪怕刚刚没看她铭牌的情况下,还是一直记得她的名字。”
蒋淮彻底呆住。
嘴唇久久呈现一个欲言又止的张合状态。
针脚穿过校服的化纤布料,再磕哒一扣,柯煜细致调整了角度,再抬眼,笑得有些痞气,
“记性不错。”
他说完这句话就抿上唇,揣着兜,一步步安静地走下台阶。
“不是。”蒋淮有些急地跟上去,“你啥意思啊?”
“我记得她名字是因为我帮她请了假而已,我对那一天的记忆挺深刻,没有别的想法。”
“我甚至都记得江春华那天穿得啥色儿的衣服,还记得那天中午吃得啥饭。”
关键是,“你在意这个干啥?”
柯煜没回答。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仅仅在今天,他就发觉会有人陆陆续续在他耳边聊起林喜朝。
思政楼高年级的学生扎堆抽烟,选择聚在这块的男生们,嘴里聊得无非是一些大基数恶臭少年的俗三滥意淫。
他们从窗洞里关注内操场学生的一举一动,讨论某个矫情会来事的呆逼眼镜男,讨论某位女老师的包臀裙到底有多短,然后再逐一给操场上穿行而过的女生打颜值分数。
从一到十正序排列,漂亮的统统克制在七分。
有人起哄,这么正的才七分。
“女的嘛,再漂亮也不过那么回事儿。”
然后他们会瞧见林喜朝,形单影只地穿行进他们的视野。
林喜朝龟缩在自己的保护壳里,丈量世界时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但那些偶尔向她投来逡巡目光的男生,依然会将视线驻留在她身上,如同一面之缘的蒋淮会记住她,如同柯煜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选择要长久凝视她。
“她不错。”
一个男生讲,“就是长得有点矮,但是仔细看脸,就那个角度,诶诶诶,就现在,那个侧脸还是挺纯的。”
“这我们班的呀。”苟方许的声音突兀冒出,“还他妈是我同桌。”
男生笑了笑,“怎么样,是不是脸还行。”
“凑合吧,但人很装。”
苟方许夸大其辞,“她住千樾山,非要矫情给自己填个四环外,我们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让她改,她还拿腔捏调不乐意,你懂那种劲儿吧,很逼,很做作。”
“装点儿好啊。”男生委身细致地瞅了眼人,“就这种矫情小范儿有时候挺拿捏人的。”
“你犯贱啊?”
“你懂个锤子。”
此时的柯煜,正站在比他们高几阶的拐角之处,被时筱拜托的合奏团学长倾情邀请,邀请他一定要去看那场无聊至极的公演。
所以他神游在外,漫不经心,也频频被楼下的熟悉字词给吸引。
千樾山、四环外、改地址。
这些词组套在一起,让他脑子里迅速联带出了另一个人。
等他转过身,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他们的话题中时,就只听到了——
“你别不信,这样的女孩也最好追,表面上纯的清新脱俗,私底下享受追捧泛滥又缺爱。”
“所以她叫啥名儿?”
“林喜朝呀。”-
“林喜朝。”
月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上又迎来摩肩接踵的活力,苟方许在座位上盯看了埋头背书的林喜朝五分钟之久,掏出手机,打开qq好友搜索的添加界面,将手机推给她,
“你q号多少,我加你一个,把你拉进我们班级群。”
林喜朝已经不愿意再跟他讲话,她只想赶紧迎来新一轮排名选座,能够早日脱离这个同桌。
所以她什么反应都没有,既不抬头也不接话,持续专注在课业。
苟方许啧一声,将手机再往前推,“班级群你都不加?就这么不合群?”
这句话让林喜朝赫然一顿,她吸气,轻声回复,“我找别人拉进去吧。”
“我是群主,你找别人也得让我来给你通过,明白吗?”
林喜朝沉默几秒,最终还是报了自己的号码。
“行,先加你了,通过吧。”
她下课之后才通过,等回到家发现苟方许确实拉她进了群,但好友验证里又多了一条新的讯息,是不认识的,男性标签,验证栏上写着“学长。”
林喜朝没有怎么思考,径直删掉这条验证。
第二天苟方许就过来质问她,“昨晚你没收到消息?”
“什么消息?”
苟方许觉得跟她说话相当费劲,他不耐地说,“好友验证,没人加你?”
林喜朝摇头。
过了几分钟,苟方许又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再次冒出一声,“又加了,你赶紧通过。”
“我没带手机。”
“你不带手机?!”
“嗯。”
苟方许翻了道白眼,将机子往桌洞里一抛,“行吧,真是服了。”
林喜朝不是傻子,这些天她频频察觉到苟方许的故意针对,便更加增强了对其的戒备。
她在二中也感受过相仿年龄段男生的恶劣,心里对这种人相当排斥,但性格使然,她所有的厌恶都不会坦然呈现在脸上,她不强硬,不果决,也必然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所以当晚放学,公交车上,她就与苟方许狭路相逢。
晚间的公交更挤,一车全是一中的学生,各个年级段的学子扯着个嗓子叽叽喳喳,车厢里人声鼎沸。
她依然站在中间那排,紧紧地贴向座椅区,靠手按着车窗玻璃来维持平衡。
苟方许就在她旁边,以一个围堵的姿势将她挟在角落,今晚他出奇地话多,
“好巧啊小同桌,我们顺路咯,你是不是也在越溪春那块下?”
林喜朝理了理自己的书包带,敷衍地点头。
“喏,这是我一哥们儿。”苟方许侧了侧肩,指向旁边一陌生男生,他开门见山地说,“他想跟你认识一下,人高二学长。”
学长这一词让她迅速联系上手机里的那条陌生验证,她抬眼看,眼前的男生高瘦,瘦到像根柳条,头顶炸开的短寸也像柳尖上的枯枝败叶,她再往下看,那张脸上正爆着细细红红的痘,随着唇角向外扩开,一颗颗密集地涌向脸腮。
林喜朝想掏出耳机戴上了,但上次公众场合中的外放给她留下的阴影不小,她今天还骗过苟方许,所以一天都没法掏出书包里的手机。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掩饰得很好。
“嗯。”
随便打个招呼后,她将脸偏向窗外。
“你就是这么认识人的啊?”
林喜朝的冷漠让苟方许有些挂不住面,尤其是他兄弟还站在他跟前,尤其他还拍胸脯保证过林喜朝是个easygirl。
那男生当即就对他憋笑了一下,也没有个主动出击的意思,静静地看他表演。
但苟方许,苟方许这样家境优渥,也算目高于顶的男生,在公域空间里,面对一个让他丢面的落单女生,所能做到的最出格举动,也仅仅是不停地发动他的嘲讽技能而已。
苟方许向前迈步,手抓上林喜朝靠着的那根扶杠,“不是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木啊,有同学主动跟你打招呼,说想要认识你,你就这反应这态度?!”
“在班上你不说话也就行了,私底下怎么还这样啊,我看你每天孤孤零零的,是真拿这种特立独行当标签了是吧,那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怎么看你?”
“诶,怎么说话呢你。”
旁边的男生适时扮演一个帮扶者的角色,他出声喝止苟方许,“能不能对女孩尊重一点。”
但苟方许不依不饶,“说你像个闷不出屁的呆蛋!啥存在感都没有!”
公交车嘁地一声急刹,猛停在某一处路口。
司机在前方破口大骂,脏词贯耳,学生们心有余悸,纷纷探头。
而林喜朝,她偏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在漫骂声中安静地与苟方许对视。
“我日你温,你会不会开……”
“你个龟儿子,强行变道你……”
“闭嘴吧你,老子……”
外界的嘈杂声响似乎就是她的宣泄口,可她本人,还是那副什么都不为所动的模样,把所有情绪都敛藏在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下,安份地坐实他口中的偏狭言论。
苟方许咬着腮帮子,看神经一般地看她,最终无语地收回脸,拉着书包带愤愤地换了个位置。
公交车重新启动。
苟方许身旁的男生靠近她,状作关心地询问一句没事吧,别太在意那人说的话,他就那样,然后再借机跟她搭话。
林喜朝摇了摇头,胸口却有着明显起伏。
而在他们身后,成群学生将通行廊道挤得水泄不通的最后一排,柯煜正坐在右侧的靠窗座椅边,抱着手臂,塞听无线耳机,嘴里慢腾腾嚼着口香糖,将前方的一切都收揽入眼。
他耳机里正听着那日林喜朝外放的歌,单曲循环模式,一遍遍地轮播。
而他的眼睛在看,看林喜朝与陌生异性相处时的安全防线,目测两个步伐之距,超出时她就会躲。
她躲避时的肢体语言是含胸用双臂围挡,手肘支起,辖在对面人与自己的中间,可以手攥着书包带,或是紧捏住校服衣角,将自己的惴惴不安暴露无遗。
柯煜和她并排站过,他清楚记得林喜朝调换左右手的姿势,那时候他们正肩碰着肩,距离拉得极近,所以她会主动后退,两步,且永远都是两步。
叮咚——
广播里公式化的女音报站:“枫华路西站到了,请您依次下车,下车请注意安全。”
车门拉开,学生涌动着往门口挤,柯煜从兜里抽出包装纸,抹掉嘴里的糖,捏在手心。
前方林喜朝从男生身边跨出,急匆匆地汇入人流,男生偏头寻到苟方许,互相使了个眼色,跟着往下走。
柯煜站起身,从座椅边跨出。
这一站下的人不多,他边走边从窗边往外看,林喜朝已经在朝千樾山的大门迈,身后幸运地没有跟着其他人。
他收回视线,走下车厢,在站台点看到苟方许和那男的。
苟方许脱了校服捆在腰间,挥掉男生递过来的烟,
“这事儿别再来折腾我了,你也看到了吧,反正你也有她号码,自己想办法吧。”
男生笑笑,“确实该我自己想办法,我觉得她挺烦你的,有你还坏事儿。”
“拉几把倒吧你,你怎么喜欢这样的?”
苟方许纳闷地看他一眼,又反悔去抽他的烟盒,手刚准备往前一递,脖子处猛然抡下来一道重力,紧接着肩膀被人一箍——
“卧槽?!”
他整个人瞬时被压成一个折角,手几乎可以抻地,脖颈处被人用手臂牢牢圈锁,砺滑的校服在他喉结上窸窸窣窣地磨,又闷又紧又痒,他脸胀红成一片,喘着粗气咳嗽两声,努力昂起头唾骂,
“他妈的,他妈谁啊?!”
“……柯煜?”
旁边的男生还呆愣愣地捏着烟盒,眼见着柯煜用一个哥俩好又似乎在戏弄人的姿势,利落地将苟方许锁成个90度的人形座椅。
他看呆了,彻底懵掉,“你,你干啥?”
柯煜掀起眼皮看他,箍着身下人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朝垃圾桶里抛丢纸团,然后抬手腕,下巴朝他烟盒一点。
男生吸气,抖擞两下烟盒,又赶紧从兜里掏出火机一齐递给他。
柯煜圈紧苟方许的脖子让他抬头,手攥捏住他下颌,指腹掐陷进脸皮逼他与自己对视。
柯煜仔仔细细地看人的脸,又抽了两根烟塞苟方许嘴里,打火机啪嗒啪嗒摁着,火光在他的下巴处乱飘。
苟方许快要被他吓死,他脸庞已经充血,含着烟支支吾吾地叫人,“你到底要干嘛?”
又是啪嗒一响,火苗在他嘴唇边飞窜两下,烟头被顺势点燃,苟方许被猛灌进口腔的辛辣烟雾给呛到干呕,又被柯煜掐住腮帮子抑制进喉口。
“咳咳咳咳咳咳——”
“柯煜!”
旁观的男生看不下去,提着气往前一步,“他惹你了你这么弄人?!”
柯煜根本不屌他,他轻拍苟方许的脸,问人,“你是文五的?”
苟方许忙不迭点头。
“住这片儿?”
苟方许慌张摇头,晃动中又被烟气猛呛一口,他扯着喉咙往外躲,被柯煜用力箍回来。
下巴的力道加深至极重,柯煜却心平气和地问,“逗女生好不好玩儿?”
苟方许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柯煜。
“问你话。”
他抬了另一只手掐住苟方许的鼻子,扼住人唯一的呼吸口,“是不是很好玩儿?”
苟方许濒临窒息,手脚胡乱挥踢,慌乱中将衔住的烟头死命外吐,才终于挣扎着说了句,
“不不不,不好玩!”
“不逗了不逗了,不逗了!”
身上的桎梏瞬时一松,苟方许踉踉跄跄地被旁边的男生扶住。
柯煜理了理身上的校服,满脸轻松地打量他。
他双手揣回衣兜,闲适地退着往后走,也慢悠悠地对着苟方许笑,
“怎么跟个蠢逼一样,你这废物劲儿倒是挺逗。”
脚步声渐行渐远。
男生瞧见柯煜走进街对面的大门,才一脸挫闷地问话苟方许,“你怎么和他莽上了?”
“林……”苟方许闭上眼,艰难地喘息,“林喜朝。”
千樾山。
21幢101号。
林喜朝看了眼刚刚经过的门牌,将肩上沉重的书包脱下,抱在胸前。
路灯昏黄,四周阒静,连虫鸣猫嘶的声响都没有,她一次觉得回柯家的路怎么这么长,这么远。
脑中回溯着公交车上苟方许的举动,她决定明天去和江春华申请换个座位,哪怕是将她调去最后一排,最边上的角落,她也再不愿意和那男生坐到一块了。
最关键的是,“上学真的好难啊。”
“汪汪汪汪汪!”
突然窜出的一条杜宾将她吓了一跳,油光发亮的黑狗像蛰伏在暗影中的凶兽,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迫人。
林喜朝抱着书包往旁边躲,被溜欢儿不牵绳的烈性犬追了快两百米,直到它主人跟出来,在后面遥遥喊着,“Cody,No!”
“Cody!!”
林喜朝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也不敢停下脚步,直到她经过23幢,25幢,停在28幢的门前。
气喘吁吁。
她将书包往地上一放,从包里摸找出开大门的钥匙。
手心里全是汗,一大串乱七八糟的钥匙滑溜在她指尖,门前的壁灯闪烁,电流滋滋地震出杂音,她捏住正确的一把,刚准备插进孔洞,灯光颤闪,长久地暗下——
钥匙啪擦一声掉坠,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接住。
林喜朝回头,壁灯呲地亮开,她对上柯煜熠熠明耀的眼眸。
那一刻的距离有多近,近到手臂近乎紧贴,近到彼此呼吸可闻,柯煜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身前,鞋尖抵住她后跟,下颌偏在她耳侧。
林喜朝在剧烈拨颤的心跳声中依然想往内躲,可柯煜已经抬手将钥匙插进孔洞,指尖抵住栅门,一种即将推门的姿势,就像是快要放她自由,又像是彻底将她圈困。
他脸上平静到一丝表情都无,手中顺畅地旋钮钥匙,但心里却计算着,
两步。
林喜朝两步之距的安全防线,他轻松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