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先生咬咬牙，点头道：“好。在场诸位绅士都是见证。”

    林玉婵破涕为笑。诚心谢过斯坦福先生，对周围人喊道：“都说明白了。是公司里的中层监理违反公司规定，压榨劳工，善良的斯坦福先生已经表示会补救。我真是太感谢他了！上天保佑，晚我以睡个好觉了。”

    尽管她很想让斯坦福先生颜面扫地身败名裂破产滚蛋，但这不是天的主要矛盾。

    她唯一的目标，是为阿福等华工对抗剥削，争取罢工的胜利。

    而不是跟这个富敌国的铁路大亨撕破脸，断绝他手上万华工的退路。

    旁人见她与斯坦福先生“和解”，也都吁一气，笑着圆场，先后告辞。

    斯坦福先生还催她：“那位公使老爷……”

    林玉婵挽住诺顿一世皇帝陛的胳膊，一边往草坪边缘走，回头嫣然一笑：“放心，我会和他说明情况。大清公使在美国并无执法权。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姿态，不会为难您的。”

    言外之意，别忘了登报哦。

    斯坦福先生忍气吞声，和她握手，送她上车。

    旧金山秋日的夜晚凉风习习，摩天大楼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客人三三两两回到豪宅。来中国的孩子结束了一日游学，正在旅馆里吃夜宵。诺顿一世皇帝陛回宫安寝，整个城市暂停了飞速发展的脚步。

    但，这个普通的秋日夜晚，注定有人睡不着。

    第272章

    第二天, 林玉婵隆重邀请诺顿一世在旅馆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皇帝陛很久没吃过如此丰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肠，右手煎培根, 嘴里还着一热咖啡, 糊糊地回应林玉婵的道谢。

    “为民做主, 分内之事也，不必多礼！”

    林玉婵笑着捧一个信封, 介绍说, 这是大清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以个人名义撰写的感谢信，感谢“美利坚合众国皇帝和墨西哥摄政王诺顿一世陛”（原文为旧金山市民约书亚·诺顿先生）为华人仗义执言, 欢迎他有空去大清国做客。

    其实不过是礼节性的信函, 但诺顿一世如获至宝，拆开信仔细研读上面的毛笔字, 又将那硕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几遍, 龙颜大悦, 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将把这封信存入国库, 作为传国之宝。

    “朕定会考虑, 期冀公务不忙之时, 乘船游历, 会见尊贵的中国皇帝和皇太后，延续两国的友谊！对了, 林夫人, 你打算在何处生产，我以给你介绍一个助产士, 她为人热情，水平也高……”

    真是精神病人思路广, 思维瞬间跃迁一个太平洋。林玉婵慌忙截住他话头，说等铁路通车，使团便要前往新英格兰地区，不陪侍在陛左右，实在抱歉。

    诺顿一世颇为失望，随后又说：“没关系，朕在东海岸也有忠实的臣民！像那个纽黑文老城区‘扫帚与锅’杂货店店主，一直和朕有着通信之谊，以卖给你打折牛奶。还有那个为人幽默的旅行家山姆，他刚刚新婚，我以介绍你认识……”

    ………………………………………………

    “御膳”吃了半小时，林玉婵把己锻炼成西部音听力八级。皇帝陛终于酒

    足饭饱，说公务繁忙，抹一抹嘴，起身去巡视街区了。

    林玉婵示意账单算在己身上。

    餐厅服务生心领神会，脱帽恭送。

    林玉婵顺手取过一份上加利福尼亚日报（Daily Alta California）。抬头，苏敏官信步走来，坐在她对面，朝她一笑。

    他披着宽松长衫，遮住面凌乱的工装裤和带血的衬衫衣袖，整个人从容而挺拔。唯有眼角几处血丝，表明他几乎一夜未眠。

    林玉婵低声问：“如何？”

    “风平浪静。”他不客气地从她盘子里拿一片面包，用餐刀抹牛油和柑橘果酱，“伤了三个，俘了一个，后半夜警察来，把那强盗转送警署，正在审讯。早上有铁路公司代表前来，送来抚恤金，并已谈妥了复工条件。每人多发了双月薪。”

    林玉婵喜形于色，拿起咖啡杯，跟他一碰。

    “辛苦啦！”

    苏敏官温柔地看她一眼。

    “你也辛苦。”

    他要确保华工兄弟的生命安全，不得不在工地枕戈待旦。留她一个人在晚宴里周旋那久，其实担心得没睡几分钟。

    她坚持不需要他陪，反而别心裁地邀请了那个古怪的疯老头做伴。因着那句“你不要管束我”，苏敏官迟疑许久，并没有置喙。只是提醒她带好手`枪。

    他用多年犀利看人的直觉，觉得诺顿一世除了脑子有点偏执，秉性还是十分善良的，在城里也有很高的人气。看在皇帝陛的面子上，就算林玉婵做了什格之事，也不太会有人为难这个异国姑娘。

    如果她选择任何一个熟人做男伴——苏敏官己、容闳、甚至公使陈兰彬（如果他乐意的话）——未必会有昨晚那样戏剧性的效果。

    而且诺顿一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怀孕的外人。还厚道地帮她挡了几杯酒。

    这花旗国真是奇人辈。阿妹的眼光也真是很准。

    林玉婵见苏敏官神，在他眼前挥一报纸。

    “猜猜中央太平洋铁路的股票开盘跌了多？”

    苏敏官抿一美式咖啡，不太习惯那味道，皱着眉头笑。

    “我以为你早就挂单卖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资本家队伍里当内奸。”林玉婵笑意盈盈，“狡兔三窟嘛。”

    经过斯坦福先生的紧急公关，报纸上仅以很小的篇幅报道了昨日“股东晚宴”的翻车事件，并且惜字如金地刊登了“中央太平洋铁路”承诺提升劳工福利的公告，呼吁铁路工人尽快复工，恢复交通秩序。

    几句话措辞严谨，结尾甚至不忘吹嘘一番本公司的业绩，颇有丧事喜办的意思。

    不过，在一版，“南方铁路公司”时刊登公告，谴责“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虐待华工、勾结黑恶的行径，呼吁联邦政府进行调查。

    从这些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中，敏锐的投机客从中嗅到细节，八九不离十地复盘了整个事件。

    对唯利是图的铁路公司来说，“工人因受虐而罢工，公司被迫接受条件”，无疑是个重大利空。

    纽交所电讯传来，“中央太平洋”股价开盘重挫，落到15美元左右。

    高位接盘的新股东

    会怨声载道。但对林玉婵来说，她平均每股的成本只有不到一美元，依旧还有十几倍的赚头。这点跌幅根本砸不疼她。

    不过，日抛售股票实在太吃亏。林玉婵寻思，这种黑天鹅事件造成的股价跳水，公司基本面未受影响，必会有投机客趁机抄底，股价也会慢慢回升。等过一阵，到了东部，再去纽交所择高售，最大限度地薅一把资本家的羊毛。

    “阿福怎样？”她咬一苏敏官递来的面包，觉得柑橘酱未免太多，又抿咖啡，“你还是劝劝他，让他辞工养病吧。这拖去，怕是不妙。他若还不清船费，我。”

    苏敏官脸色暗了一暗，刚要说什，忽然餐厅侍者满面笑容而来。墙上的时钟敲响九。

    “中国夫人，有位托马斯·爱迪生先生，声称跟您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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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玉婵的坚持，苏敏官还是带她去了一趟铁路工地。

    被扒掉的铁轨已经接好，预计明日便通车。利用己的大股东身份，林玉婵成功插队，给陈兰彬、容闳、还有几十学童，都定到了连在一起的座位。

    工地上重新现了白人监工，只不过他不以往，不再像对付奴隶一样对待这些瘦小的华人。根据罢工协议，铁路公司撤换了原来的监工，新招了一批人。这些人得知华工居然组织击退了“血腥查理”团伙，对他敬畏又好奇，目前相处还算客气。

    为了避免暴露“资本家内奸”的身份，林玉婵换上华埠妇女常见的青色布袄，蒙了头巾，带一篮子青菜，假作探亲家属，用假名登记，进入工地栅栏门。

    白人监工对华人脸盲，问都没问一句。

    当然苏敏官没让她接近黑尘漫天的现场。而是在工人休息的小屋里，让阿羡洗干净手，给她泡茶。

    歪歪扭扭的木门贴着公司和工人签订的最新协议：

    一、月薪增至32美元，中国新年有奖金；

    二、工时缩减至外工作10小时，隧道工作时，遇恶劣天气酌情再减；

    三、工伤赔偿补助细则；

    、华工住宿条件改善，建造抵御风雪的木屋；

    五、拨一节车厢，设立华人商店，定期从旧金山华埠进货，成本价售卖中式食材、鞋帽、纸张、茶叶等。

    这是苏敏官带领华人端着枪，半夜激烈谈判的结果。斯坦福先生晚宴重挫，被己的股东当众跳反、被竞争对手暗中插刀，为了面子，也为了尽快复工拿到政府补贴，不得不做极大让步。

    虽然没达到和白人工酬，但成功地缩短了工时，改善了工作和居住条件，众人也十分满意。

    林玉婵略略问了问细节。斗争的过程和己的“无产阶级大团结”略有不，更接近耶松船厂的帮会式行动。这也是海外华人更加习惯的团结方式。

    华工喜气洋洋，赤着精瘦排骨的上身，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

    “恭喜啊，妹妹！”

    林玉婵脸红。得，全知道了。

    她参观华人商店。精明的资本家为了节省人力，商店设为助式。华人由拿取物资，每周派人来补货结账即。

    欠款从工钱里扣，不怕华人赖账。算是个超市的雏形。

    在“超市”的一隅，辟约莫一平米的地方，摆上了“洪顺堂”的木牌，周围香烟缭绕。原先竖在荒野里的各种神位牌位，终于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在小神龛的正中，摆着一个从华埠加急定做的、十分正式的乌木灵牌，上面寥寥几个字，“江门陈阿福之灵位”，前面供着一截乌黑枯败的南瓜柄。

    败血症在此时本就是不治之症。在罢工斗争胜利之后，阿福一气放，当晚便撒手而去，成为埋骨大洋彼岸的万千华人中的普通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