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行李车厢的位置先传来咚咚乱响,有钱乘客的行李被挑挑拣拣地卸来。随后是几声尖叫和哭声,但没人敢从持枪匪徒里夺东西。
苏敏官安静地听着,不时皱眉,悄声抱怨一强盗效率慢。果然一动不动。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马蹄声渐次响起,围着火车跑了一会,逐渐远去。
整列火车这才活过来。列车员叮叮摇铃,通报险情结束。有人跑去检查行李。有技工迅速车抢修,有人跑到附近电报房去发电报求援。
眼看一切秩序恢复,突然,马蹄声卷土重来!
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呼喝,浓重难辨的西部音。
山姆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地帮忙翻译:“他刚听说车上有中国使团,打算劫去勒索赎金……三个人不敢来,回来了两个……他说中国人好对付,以前劫铁路工人从来没失手——”
砰!砰!
苏敏官已经拉开窗,探身,借月光连发数弹。一匹马中弹倒地,上面的强盗被掀来,压了一条腿,杀猪似的惨叫。
这就属于作孽不活。另一个强盗望风而逃。
一车厢美国人肃然起敬。好几个车厢里传来掌声和哨声。
列车引擎修好,鸣笛开动。
苏敏官刚给左轮手`枪开了张,回到沙发上,嘴角带笑。
也算给华工兄弟气。
他把这枪卸掉剩余子弹,研究了半天,还是回林玉婵身边。她紧张之余,已经睡熟了。
西方的枪械技术日新月异。头一次使连发的枪,宛如打开新世界大门。
她也真会挑东西。
还是给她用更合适。
几个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怯生生问苏敏官,不跟他学枪械。
苏敏官瞥一眼远处陈大人的脸色,轻声笑道:“睡觉。”
陈兰彬的目光却没移开,隔着几排座,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苏敏官的脸。
苏敏官低声问:“陈大人有事吩咐?”
陈兰彬静默许久,笑道:“没有。本官只是想,足虽非使团成员,但临危不惧,护了我一行人安全。中国人在外,不管身份为何,还是要互相扶持,你做得很好……对了,本官年老忘事,足是……姓林?”
苏敏官微怔,随后点头微笑。
“来美国多久了?”
“很多年了。”
陈兰彬笑道:“我说嘛。差点把你认成另一个。”
说完,躺上床铺,闭目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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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终于, 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 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 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 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在马沙朱色得士省(马萨诸)一个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镇,一行人大包小包的车, 结束了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龙卷风和锅炉故障的延误——的跨美洲火车旅行。
这是容闳当年在美求学时居住的地方。车站里已经等了几个
人, 是他当年的好友、老师、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杜吉尔牧师!麦克林博士!特拉太太!您还是那年轻……”
容闳热泪盈眶, 丢己的行李, 像年人一样健步跑去,一一和他拥抱问候。
他在中国多年拼搏仕途, 已经练成一副老练官腔;此时却突然如换了一个人, 像美国人一样轻松而如谈笑, 好像一年轻了二十岁。
其他人则好奇地环视这一精致的小站:尖尖的屋顶,砖木错落的门廊, 地上植着整齐的木。候车室里有壁炉……
专门的布告栏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火车时刻表, 还有各种各样的宣传材料。从竞选市议员到某家新开张法餐馆的迎宾折扣菜单, 到某家百姓的寻狗启事, 还有一张市政府告示,通知本市将有体面的中国客人入驻, 请居民友好迎接;还有……
“马克·吐温的巡回演讲暨新书试读!”林玉婵兴奋地扑上去读, “就在晚,市政厅大楼……哦, 票定完了。”
她失望地转身,刚要弯腰, 苏敏官已经提起她的大件行李,警告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不服气地白他一眼,还是装模作样地提了个小包。跨过一道铁轨时,故意跳了过去。
她很庆幸己的孕期是easy模式,没像电视剧女主那样吃啥吐啥,只是每天泛几次恶心,食欲不振,以至于没发福,反而消瘦了一点点。但这几个月旅途劳顿,旅行团里无人长肉,因此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而现在,胃逐渐恢复了,小肚子那里开始紧绷绷。尽管外面不显山不露水,但明显地感觉到,有什大工程正在她的全身系统里扎根。
她想,最多再瞒两三个月。迟早让人知道。
幸运的是身在美国,没人抓她浸猪笼跪祠堂;除了容闳之外的几个官员,都默认苏敏官是她的合法丈夫,应该不会多说什,顶多会腹诽他太张扬,不知节制……
关键是不误正事。不让陈兰彬等人对她的女留学生计划失去信心。
万一在寄回国的述职信里对她的项目有半句微辞,一切玩完。
年必须开门红,然后才有明年,有次。
一行人走车站,照例受到小镇居民的热烈欢迎。
不仅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人是特地乘马车,从相邻村镇来瞧新鲜的。
他中有一些年长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容闳——那时还是个青涩腼腆的中国年,偶尔会害羞地在街上买报纸。其余的,都是头一次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高兴得一股脑往前挤,乱吹哨。
宁静的新英格兰乡村生活平淡,唯有日最为新鲜刺激。
孩子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早不是第一天那茫然无措的模样,走得从容若。林翡伦咧着两颗小虎牙,还朝美国群众招手,十分有明星范。
容闳重临第二故乡,简直有衣锦还乡之感,热泪盈眶地跟孩子介绍,这家餐馆曾经送他面包,那个教堂里的牧师曾送他衣服。然后悄声指着那个理发店,说在那里,他第一次决心剪了辫子……
拥挤的围观人群忽然有小小骚动。几个黑人不顾隔离,横冲直闯挤到最
前面,引起怨声载道。
“中国人来了!中国人来了!崽子好好看看,这就是把你老妈弄到这的中国人!”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女人钻人群,操着粗俗的南部音,大嗓门高声叫道,“让一让,让一让,你去过中国吗?老娘去过!那里人人都长这样!让一让啦老爷太太!我得让我的崽子瞧瞧中国人!”
林玉婵听到这声音,猛地回头,一子傻在当处。
这女人她认识!
——叫什来着?
“Freeman!”一个久远的名字猛地冲上尖,脑海中闪过汉的大雪,“弗里曼!是你吗!——嗷!”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圣诞·弗里曼冲进使团队伍,将她一把捞起,高举过头。
“啊哈哈哈,上帝保佑,我看到谁了?”
周围一片惊叫,苏敏官即刻扑上去抢人。一个警察高声警告,令她放人,把她往后推。
圣诞忙辩解:“这个小姐我认识!见鬼,当年老娘给南方佬当牛做马,是她找了领事老爷,给老娘买了票,放了由!老娘从阿拉马一路逃过来,端过枪,杀过南方兵,给麦克莱伦将军的部队运过面粉!放开我啦!”
林玉婵被人七手八脚解救地,怔了半天,赶紧点头,佐证圣诞的说法。
“是……是多年前的熟人。她太兴奋了,不是要伤害我。”
战后的新英格兰地区有量黑人定居。小镇的白人居民多是新兴资产阶级,厌恶奴隶制。虽然也歧视黑人,跟他隔离居住,但一听说这满粗话的黑女人是内战时期逃过来的奴隶,还参过军,立过功,纷纷对她刮目相看,十分政治正确地喝声彩。
圣诞一手牵着一个十几岁小黑孩,昂首挺胸跟使团队伍走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跟林玉婵叙旧。
她定居北方以后,逢人便讲己去过中国,还把奴隶主老爷甩在那里。邻居都不信,气得她胸闷。近日得知有中国使团来访春田市,她特意走了半日,带崽前来看热闹,就是为了昭告天:老娘见多识广,看中国人不新鲜!
没想到团队里看见熟人,则是意外之喜了。
当然,薪资依旧比不上白人雇工,闲时也只去黑人专门的教堂、商店、理发店,走在路上有时也被人翻白眼。但跟她以前的奴隶生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最起码,没人会因为她一个错处就抽鞭子,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子女被卖到另一个种植园。唯一的遗憾是丈夫没找到,不过对黑奴来说,亲人离散也不是什稀罕事。
挣的钱还己攒着。开始她还心心念念要还林玉婵船票钱,找了个黑人水手,发现寄去的美元根本没寄到林玉婵手里,被那人私吞了。圣诞把那人揍一顿,从此也不敢瞎寄东西。
一直陪送到旅店,圣诞才依依不舍地跟林玉婵告别:“我如在开洛克家的农场里帮忙!两个崽子也在那做事!有空去我那喝茶!”
然后很来熟地招呼旅店里的黑人扫地大妈:“照顾着点这些中国女孩!别让小流氓占她便宜!”
黑人大妈笑着应了。林玉婵饶有兴趣地发现,此处的数黑人形成了凝聚力极强的族裔团体。肤色就是通行证,大家无条件互相帮扶。
容闳已经给相熟的友人、以及耶鲁大学校长写信,给学生安排寄养家庭和预备学校,许以食宿补贴和足额的学费。
很多有爱心的中产家庭都表示愿意收留中国童,名单和地址过两天就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