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看他挥汗如雨，己缩在沙发上，有点过意不去，待要帮忙，让他不由分说推回去。

    她说不用那仔细，“反正就租几个月。”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提醒她：“起码得一年吧？”

    哦对，她又忘了己的特殊情况了。低头看看，讪讪一笑。

    这一趟耽搁久了。还好不孤单。

    奥莉薇娅·克莱门斯太太还答应，到时送她摇篮和婴床呢。

    此时美国的物质生活水准也不如后世那丰沛。和中国一样，婴用品辗转多家，用旧了，反而带着上一家宝宝的健康祝福。林玉婵完全不介意，早早在储藏室留空间。

    苏敏官换工装衣裤，穿回长衫，从背后拥着她，似是猜到她想什，轻声笑道：“生了男仔怎办？”

    小苏西的摇篮他见过，外面装饰着绣花和丝，女孩子气十足。林玉婵倒一子看上了。

    林玉婵一本正经告诉他：“那他会长成一个审美合格的精致男人。”

    苏敏官被她逗笑，捻她耳朵，说：“你还是喜欢女仔。”

    林玉婵摇摇头，带着些不确定的语气，小声说：“也没有。”

    过去她也曾偶尔想过，万一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别是女孩。不说别的，她是肯定不会给己女缠足的。这样一来，纵然有己庇护，但她迟早要接触社会，必定会遭受无尽的谩骂和敌意，甚至迫害。这样的孩子，健康成长吗？

    不过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果在美国度过童年，没人关心她脚大脚小。

    而且她跟孤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顾女孩更有经验。

    但又会产生其他问题。文化归属感、种族歧视什的……

    不管怎样，她的孩子，注定是时代的异类。如果异类的性别为男，开局难度似乎没那大……

    但要真是男孩，没有那多人生变故和历史机遇，长成苏敏官那优秀吗？别一代不如一代，那她亏大了……

    苏敏官见她左右为难，安慰地摸摸她头发。

    “反正你也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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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顿好己和孩子，林玉婵便打算去联络学校。新英格兰是目前全美最发达的地区。其他地方，即便是暴富如加州旧金山，也才刚刚开始张罗大学，各种官私学校良莠不齐，且学费高昂；而新英格兰地区已有十几所优秀的初等学府，包括不优秀的女子中学，有些还受政府税收补贴。

    附近有春田市的霍来克玉山女校（Mount Holyoke College）、纽约州的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艾玛拉女子学院（Elmira Female College ），对女学生发放和男生等的学士学位。稍远一些，还有宾夕法尼亚女子医学院（Female Medical College of Pennsylvania）、纽约妇幼医院附属医学院（New York Infirmary for I Women and Children ），有资格授予医学学位。

    不过随着严冬到来，这些行程不

    得不暂时搁置。当学校和政府开始休假，春田市家家都在准备庆祝圣诞的时候，大雪毫无预兆地落了来。

    林玉婵在中国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见识过长江沿岸的薄霰，见识过天津海面上的落雪，以为己算是见多识广。日却被美国东北部的漫天飞雪囧住了。

    枫叶街的二层小楼里燃着壁炉，窗上模糊不清。她隐约看到外面雪，兴奋地披好厚衣推门——

    “……小白！”她哀号，“救命！我被困住了！”

    大门推不开！大雪至一米厚！

    苏敏官也瞧着新鲜。他用力推门，也只推开三寸。只伸个手，攥了几抔白雪回来，非常安于天命地笑道：“古人用雪水烹茶，日咱也终于风雅一回。”

    倒是从信箱里摸几封信，都是国内寄来的电文。信差是昨天午来的，说明这一米厚的积雪完全是大然一夜之间的杰作。

    林玉婵坐在沙发上拆信，一边笑着看苏敏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敏捷地攀窗门，开始一点点铲雪。

    不光她这一家。旁边的邻居全员动，都在给家挖通道。

    博雅公司寄来了年第三季度的报表。在大洋彼岸的上海，1872年年景一般，几个子公司业绩平平，她算了，己的分红仅够覆盖这一趟赴美的费用。

    不过这也正常。己创业不像拿固定薪水，收入增长并非一条直线。有时候几年停滞不前；有时候抓住难得的商业机会，财富积累就突飞猛进。

    还好有铁路公司的分红和股票。股票已经托交易员在纽交所卖一半，均价每股18美元。如她手头现金充裕，不用从国内汇款。

    她又读报纸。《申报》和《字林西报》一直在订，请员工挑选之后，打包寄来，以便了解国内近况。此外又订了和《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和《纽约每日时报》（The New York Daily Times），另付外埠邮费，定时送到家里。

    她读到报纸上的广告，猛然又想起答应保罗的缫丝机，于是记几个工厂的名字和地址，打算预约参观。

    不过看美国东北这气候，这个冬天是不太成行了。得等春暖花开。

    把报纸进抽屉，忽然又发现，抽屉最里面藏着一本陌生的书、看样子是从公使馆书架上顺来的一本《说文解字》，里面夹了几十个书签……

    林玉婵抬头一看，苏敏官还在跟积雪搏斗，全身一层白。

    她不由得嘴角翘高。翻了几个书签，乐声来。

    苏敏官枉披一副人模狗样的皮，骨子里不改狂性，选的字都既偏又飒，有些还（以她的标准）十分中二……

    不知是不是弥补己一辈子被她叫小白的人生遗憾。

    算了，就让他YY去吧。反正给孩子取名不着急，满月百天后再定也不急。上学时再取学名，十几二十岁再取字……古人文化修养比她强多了，她不操这心。

    窗外传来老幼妇孺的嬉戏声。美国乡亲很会玩，把家门前的雪扫平，一条街连在一起，脚踏木板，开始滑雪。

    苏敏官心痒痒，问了邻人，很快照猫画虎做一副雪板。

    林玉婵把字典

    回抽屉。眼地跑到门。

    苏敏官踏上雪板试验。惜广东人的种族天赋没点在滑雪上，他纵然身手矫捷，一上去，也是个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松树，像学步的孩子一样，一点点往前挪。

    突然他一声短促惊叫，无意间进入一个坡，速度骤然加快，风驰电掣的消失在……

    一个小坡后面。

    林玉婵哈哈大笑，撒腿跑去，把他从厚厚的雪里拉来。

    苏敏官觉十分丢脸，抿着嘴，要再来。

    林玉婵笑嘻嘻地给他整理雪板：“或许是皮带太松。我给你试试……”

    苏敏官看她的危险意图，把雪板往背后一藏。

    “阿妹，屋里坐。我去给你泡茶。”

    她委屈看着他。

    不就是个雪板吗！想当年在高中，她也是个二沙岛刷街小达人呢！

    她绕到他身后去抢那雪板，被一只手抱离地面，就是够不着。

    苏敏官耐心说：“明年此时，我陪你滑。”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避免这种危险运动。但也许是激素水平不稳，就想作。

    “还有五个月。”她撒娇。

    “好，五个月后我陪你滑。”

    林玉婵心头大乐。他忘了算坐月子的时间了！

    也忘记盘算孩子怎带！

    但她还抬杠：“那时候就入夏了。”

    “陪你坐火车，去西部的雪山。或者等北方铁路通车，去加拿大。听说那里有终年积雪的冰川。”

    她心头略微满足，跟他说一言为定。

    不过看着别人疯玩，心里还是煎熬。她转身去工具间拿扫帚，慢慢的把院子里的雪扫成十分和缓的小坡。

    苏敏官摇摇头，弄清她的意图。

    “就一次。”

    他将雪板放在院子一头，坐在上面，将她环抱身前，小小的一团，都搂紧，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移动，越来越快——

    “嗷呜——”

    林玉婵一声欢叫还没结束，雪板以大约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已经稳稳触到了院子另一头。

    越是勇于冒险的人，越不愿在日常小事上浪费运气。这已是两个人都接受的安全极限。

    林玉婵意犹未尽，提起雪板跑回坡上。

    “你在面接我！”

    然后她以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缓缓“冲进”他的怀抱，温柔得像空间站对接。

    她乐得上气不接气，不知怎就停不住笑，比五岁小孩还没息。

    “再来……”

    苏敏官板起脸，“说好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