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鹄忍笑, 看着门外。苏敏官小心探进一个脑袋,见她醒了, 眼角一弯,大步进门。
林玉婵冲着他审问:“你把我崽弄哪去了!你去哪了!”
苏敏官放手里的篮子,笑个不停。
“阿妹。气色好多了。”
然后俯身吻她,手巾擦掉她额角的汗。黄鹄早跑去了,丢个脸盆。
林玉婵不理他,目不转睛看着那篮子。
……好小哦。
活着吗?
苏敏官见她眼神懵懂,爱怜地笑声,掀开篮子盖被,把里头的小东西抱来。
姿态十分熟练,正如十年前第一次抱起软绵绵的林翡伦。
“唔好意思,带去一小会。”他说握起毛巾,给她擦脸蛋,“方才抱给大夫查身体,测呼吸心跳和体重。陈大人来纽约办事,一定要来瞧瞧,带了点礼。然后催我把生纸一并办妥,他好顺路带回公使馆,上中国的。”
林玉婵有搭无一搭地听着,“嗯”一声,目光不离她的崽。
小小的,皱皱的,白白的,闭着眼睡。眼线长长的,隐约看双眼皮。
但还很明显是亚洲人面相,不担心抱错。
第一眼丑,第二眼萌,第三眼心都化了,觉得比苏敏官还耐看。
她不觉傻笑,亲亲那软如豆腐的小脸蛋,突然想起来什,问:“男仔女仔?”
苏敏官一怔,“等等。”
刚生来时太激动,听完就忘了……
赶紧在随身皮包里翻找,找到刚办好的生纸副本。
“女仔,”他笑嘻嘻地确认了文件上白纸黑字的性别,“十九英寸半,六磅七盎司……”
林玉婵失望:“有点轻啊。”
苏敏官笑她得陇望蜀。按她的身材来算,这大只的崽崽很难得了。不跟人高马大的洋人比。
林玉婵浏览生纸,看到了她女的名字。
Lam Yau-Wa。林幼华。
当着翰林陈兰彬的面,字书上他选的那些中二霸总的字眼,苏敏官也不好意思动用。还是按照她的意思起了。官老爷居然还拍手称好。说等孩子大些,若不弃,他以帮忙取个小字。
林玉婵撩眼皮,又问:“姓林呀?”
苏敏官很委屈地看着她,“你忘了,陈大人一直以为我姓林。他在侧,我怎办?说己是通缉犯?”
她仰天傻笑:“天意如此。以后不许赖。”
其实陈兰彬也不认识英文。生纸上不论写啥,老爷子都看不懂。孩子不跟爹姓,虽然苏敏官没觉得损失什,但毕竟太过离经叛道。苏敏官故意做“我也没办法”的姿态,免得她心里有负担。
林玉婵想起什,说:“妹妹……”
广东人习惯把家里的小女叫妹妹。苏敏官却轻轻用食指掩她嘴,纠正:
“阿女。我的阿女。”
见她不解,又笑道:“我家里一个妹妹就够了。”
她扭头笑。这人的思路真是难以捉摸。随他啦。
他的手,硬实而温暖。她半边脸沉浸在那温度里,整个人被疲惫淹没。舒服得她又昏昏欲睡。隐约感觉他用指尖拨
弄己的发梢,似有似无的吻落在她额头,轻柔似水的声音说:“辛苦了,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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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9月,所有中国学童都通过了各的入学考试,进入几家当地中学,开始上课。
学校寄回成绩单。孩子成绩优异,很快过了语言关,作文写得甚至比龄的美国孩子还要流畅,让教师啧啧称奇。
第二批学童顺利抵达旧金山,正在办理入境手续。已经有学校寄来了邀请函,欢迎他前来报考。
林玉婵觉得己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全靠日夜休养和身边人的照顾,方一点点恢复。头脑和身体的钝感逐渐远去,慢慢找回以前的精力。
但每当把她的宝贝阿女抱在怀里,感受那相连的体温和心跳,看着那精致的眉眼一点点长开,她就觉得一切都好值得啊。
她开始在院子里修整花草,推着婴车门散步,去容闳、马克·吐温家里做客。
不过,当她翻开几个月前的备忘,看到一连串待办,再看看这几个月积压如山的信件,还是有些头疼。
崽崽多爱。工作太无聊。
她喜欢亲力亲为,照顾小孩也不例外。苏敏官虽然也在侧帮忙,毕竟不全揽。他也建议找个长期的女仆或保姆,林玉婵一概摇头。
“我的崽崽不放心给别人。”
就十九世纪那些育观念……教育别人太累,还是她己来吧。
苏敏官建议换奶粉——此时奶粉是新潮产品,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都声称奶粉比母乳有营养,是科技的结晶,理想的婴食品。
林玉婵摇头:“奶粉营养不全,我的崽崽要吃母乳。”
她己已经很适应十九世纪生活的种种落后不便,然而若有条件,她绝不会让己的孩子落后在起跑线上。
有时候,单单盯着那越长越漂亮的小脸,为了捕捉一个笑容而等待一个钟头,为了安抚一阵哭声而徘徊半夜,也甘之如饴。
林玉婵隐约觉得这不正常。她心里有个小人跳来,提醒这是荷尔蒙作祟。在原始蛮荒时代,新妈妈必须一心扑在新生身上,忘记我,不怕苦累,才最大限度地保证种群存活和身基因延续……不在乎后代的族群都灭绝了……
道理都懂。是……人类幼崽真的很迷人啊!
尤其是带着己和爱人血脉的孩子。眼睛像她,嘴像他,和苏敏官一样,有个圆圆的、手感很好的后脑勺。虽然看不性格资质,但日后定是个和他一样,有着打碎旧世界的力量、内心却留着一丝邪气的俊俏小姑娘……
厚厚的备忘摊在桌子上,两个礼拜了没读进一行,落满窗外的花瓣。
林玉婵开始愧疚,为己的拖延而无地容。但当苏敏官问她,她还是倔强地说没事。甚至带着一点防御性的气恼,提醒他不要管束己。
这是她己的问题,她必须己解决。
她时也理解了,为什那多现代事业女性会甘于回归家庭。在这种荷尔蒙极端不稳定的软弱时刻,在她的基因本命令她全身心照顾幼崽的时候,如果她的丈夫再纵容地表示,别工作了我养你,她很容易心软,闭眼放弃己的
一切。
林玉婵强迫己静心,整理所有未拆封的信件。没拆两封,幼华哭了。哭声像小猫。
她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看钟表:“饿了!”
喂完崽,又累得不行,一睡睡到昏天黑地。
醒来之后,挫败感空前大。又是一天虚度。
她以前是带病工作达人,怎因私废公。难道她越活越回去了?
原先那个咬定青山不放松,任何困境都挫不败的女哪去了?
蓦然回想起十几岁时候的糗事:被老道的生意人算计,被陌生人污言秽语的咒骂,被渣打银行赶门,被容闳炒鱿鱼……
委屈的感觉如渔网,铺天盖地锁住她全身。身边的男人把她搂在胸前,她撇过头,枕头里掉了几滴泪。
……
第二天醒来,第一反应是看钟:“晚了!阿女!”
屋内反常地挂了两层窗帘,黑得如冬天的凌晨,这才让她一觉睡到十点钟。再一看,绣丝的婴床不见了。林玉婵心里一咯噔。
蹬蹬蹬楼,只见苏敏官已端坐在书桌前,回头看她,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身边的婴床里,安安静静放着她的孩子。小脸蛋宁静,正睡得香。
林玉婵大惊:“你……”
“吃过了。知道你不放心奶粉,让临近农场送来的新鲜羊奶,煮沸晾凉。她很喜欢,比平时吃得多。”苏敏官捻着一把裁纸小刀,一边条理清晰地说,“尿片和衣裳都换过,按你教的法子洗了澡,涂了凡士林油。十分钟前刚睡。餐桌上有牛角面包和红茶。”
林玉婵慢慢松气,又难以置信。
这些事,平时他两个人干都跟打仗似的。他天开挂了?
她又注意到什:“你在拆信?”
“积压太多,不如清理一部分。”他握着刀,唇角似笑非笑,“比如这封老赵的信,我猜多半是辞职……”
林玉婵慌忙扑到桌边,有些不满地护住那些信件。
“我……这些我都会处理。不用你帮……”
说到一半,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