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你的事了。该参奏参奏,该弹劾弹劾。在这个领域你是专家,你居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凭什让一个一辈子没开过军舰的洋人压一头?你在这事里没有利益牵扯,语气冲一点,不会有人怪罪的。退一万步,国内的山东机器局、天津机器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哪里缺得你?你瞧瞧你身后。公使大人都只有一个保镖,你有两个。”
她压低声音,又说:“李鸿……李爵相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善弄权,最忌别人权势欲太强。当初撤换李泰国,他是从中力不呢。”
徐建寅看着她胸有成竹的面孔,己的心里也忽然敞亮起来。
是了。权力。他以前怎没想到这个突破。
这是朝廷的海军,也是他一手参与奠基的海军。他虽是与世无争的文人,但也绝对不将决定权拱手让给别人。
头一次,他掺和进这些不属于他的军国大事,却有了些许“当家作主”的感觉。
“谢谢侬。”他正色,朝林玉婵拱手,“我晓得如何做了。对了,明天伦敦公使馆有个酒会,原本只请洋商,但我以给你留……”
林玉婵忽然脸色微变,扑上去将他一推。徐建寅踉跄退到树,一匹奔马跟他擦身而过,溅了他一腿的湿泥。
“警察!退让!警察!”
伦敦骑警耀武扬威,朝远处十字路的人群冲去。
徐建寅脸色煞白。天犯太岁,到处都是交通事故。
以后再也不跑贫民窟了!
不知何时,十字路竟被一群长裙妇女占据。她举着标语,喊着号,在路人的猎奇眼光中大步前进。
“Votes for women! Votes for women!”(妇女要投票)
她喊。
警察闻讯赶来,几匹马一冲,妇女尖叫退散。有人被己的长裙绊倒在地。
“离这些女巫婆远点,外乡人。”一个警察向徐建寅礼貌警告,“她公然藐视法律。别把你己也牵连进去。”
林玉婵追上去问:“这些女人在干什?”
警察轻蔑一笑,靴子尖指着地上半张报纸。
“为一个犯了法的疯女人上街,把己也赔进去,啧啧,还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也不嫌丢脸——喂!你的丈夫在哪!都回家看孩子去,别在这添乱!”
一边喊一边跑远。
林玉婵提起裙子,蹲,读到几行支离破碎的印刷体。
“知名女性社会活动家爱玛·哈迪夫人被逮捕入狱,罪名是毁坏财物……”
配的照片是一个长裙妇女被几个警察逮捕的瞬间。精致的帽子掉在地上,洋裙扯得变形。那狼狈程度足以令任何体面人家的太太颜面扫地。
林玉婵用手指抠地,慢慢将那报纸从积水的地上揭来。
徐建寅:“喂,脏死啦……”
林玉婵轻轻抽气,把那脏兮兮的照片怼到他眼前。
“眼熟吗?”
第287章 伦敦1881(3)
姓名:爱玛·哈迪(婚前用名:爱玛·康普顿)
生年份:1844年3月
生地:达特福德, 肯
特郡
现住址:威斯敏斯特区莱斯特广场(Leicester Square)X号
逮捕原因:毁坏市政绿化
保证人:徐先生,大清国驻伦敦公使馆
……
徐建寅签了一堆保证文书,一边担心地问:“咱这算不算干涉英国内政啊……”
林玉婵:“这种上流社会的阔太太, 踩坏路边几棵花花草草, 警察抓她本来就是杀鸡儆猴吓唬人, 怎会真的让她坐牢?给个台阶,肯定就放了嘛!”
果然, 她话音未落, 几个警察走过来,礼貌地收走了文件和几张钞票。旋即另一扇门打开, 蓬头垢面的哈迪夫人提着裙子, 胳膊底夹着嵌孔雀羽的帽子,大步走来。
一边骂警察:
“……都是些卑鄙的混蛋, 放着满城强盗扒手不抓, 抓我手无寸铁的女人, 我纳税养你何用……”
警察嬉笑着跟她挥手,把她的话当小鸟叫。
“一群目中无人、愚蠢无知……”
哈迪夫人骂到一半, 忽然看到面前的中国面孔。明媚的东方小妇人朝她微笑招手。
“Luna?”
“露娜!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吗?——呜呜呜他欺负人……”
林玉婵瞬间被冲退好几步, 抱着一手蓬松的丝洋裙, 感到己肩膀湿得厉害。
爱玛·哈迪骤见故人, 失态得一塌糊涂,比当初被抓进警察局还狼狈。
徐建寅叫辆马车, 把她送回位于莱斯特广场富人区的独栋公寓。
“呜呜, 让你看见丑了,不过没关系, 明天我还上街……”
林玉婵扶她上楼,一边叙旧:“听说你结婚了, 恭喜……”
女仆打开公寓门,客厅里摆着十字架和一张镶黑纱的男人照片。
林玉婵:“……节哀。”
1867年,《北华捷报》主笔康普顿先生卸任回国,他那时刻作妖的小女,爱玛·康普顿小姐,被迫结束了跟中国年的过家家恋情,回到英国,开始相亲。在她的坚持,没嫁给父母看好的有钱商人,而是己挑了一个志道合的律师。这位哈迪先生是个没落小贵族,穷,但是思想开明,支持妇女投票权和受教育权,支持她婚后继续写作版。
这是林玉婵最后听到的关于她的消息。林玉婵从上海寄了一张祝福贺卡,也不知寄没寄到。后来大约是爱玛忙于家庭事务,两人很联系。
现在林玉婵才知道,婚后不久,哈迪先生一个在美国做生意的远房叔叔去世,天降遗产,砸中了幸福小两。但人有旦夕祸福,哈迪先生命里无福,三年前被结核病带去见了上帝。爱玛·哈迪倒是实现了当初和林玉婵吹牛畅想时的愿景:当个有钱寡妇,开启幸福人生……
不过很显然,她和故去丈夫的感情很不错。并没有在做寡妇之后开始第二春。
而是积极投身妇女参政运动。她继承了大笔遗产,吃穿不愁,所有精力都用来给报纸写专栏、以及宣传争取妇女参政、写作、从事法律工作的权利。
作了三年,遗产还没败光,见家底丰厚。
这也是资本主义国家妇女运动的初始状态:资产阶
级的知识女性最先觉醒,上而地争取参政议政权。
至于底层人民,不论男女,对她的“无病吟”都不屑一顾。警察也从最初的劝阻、看戏,逐步升级到了驱散、逮捕。
前日哈迪夫人在街上跟警察起了冲突,混乱中踢倒教堂前几盆名贵花草,抓伤几个人,于是被逮捕归案。看在她故去贵族丈夫的面子上警察没为难她,只是请了牧师,劝导她为妇之道,希望她迷途知返。
三天过去,牧师气走五个,消息也不知被哪个三流小报登来,引发上流社会不满——怎以拘押体面的贵族遗孀,还放照片!
警察不敢真投她入监牢,正棘手。正好来了大清公使馆的参赞,宣称跟这位夫人有旧,以帮忙劝导。
虽然清国不是什世界强国,但英国人讲礼仪,讲法治,对这些守规矩的外交人员还是很客气。
于是正如林玉婵推测,警局当即就坡驴,将哈迪夫人训斥几句,甩了这个烫手山芋。
爱玛·哈迪在女仆的帮助重整妆容,逐渐平复情绪。从更衣室来,拉着林玉婵说个不停。
“《申报》?没听说过……没有人记得E.C.班内特了?这些喜新厌旧的俗人……对了,上海的外侨还在赛马吗?‘玫瑰木法餐厅’还在吗?啊,奥尔黛西小姐去世了,上帝保佑她……你还在做买卖?我的上帝,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会破产……还有我帮她打官司的那个……对了,德文呢?哦天哪,真是不幸……”
林玉婵平静地告诉她,郜德文因时疫去世。不过在她的监督,玉德女塾如已有两家分校,上百学生,开学时都会朝她的画像行礼。
昔日那朵差点夭折了的戎装玫瑰,一生的成就却是文化教育事业。
念昔游者,而有几多 。随着年龄渐长,身边熟人开始离去,又会不断结识新的朋友。十九世纪的居民对此习以为常。
哈迪夫人唏嘘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赶紧站起来,朝徐建寅盈盈一礼,又有点迷惑。
“也谢谢这位先生仗义相助。你是露娜的丈夫?变化挺大呀,呵呵呵……”
徐建寅一蹦三尺高:“我我我我不是哈,我孩子都三个了……我是使馆参赞……”
他记得年时曾经在林玉婵的住所见过这洋姑娘几面。但显然她早把他忘了。
徐建寅不禁感慨岁月催人老,逝者如斯夫。如的洋姑娘,眼角生纹,满面风霜,身材有点发福,沾染了世俗烟火气。
哈迪夫人很快忘记尴尬,转而笑道:“外交官?那中国政府是打算支持英国的妇女参政运动了?太好了,十分欢迎!我计划……”
徐建寅回头看门,连朝林玉婵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