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在帝都内城遇到千诺楼行凶后,陛下十分反常地发了很大的火,而且还没有任何缘由地命天子影卫去查过楚珩在长宁大长公主寿宴园里的行踪。
凌启知道楚珩和镜雪里曾在寿宴园里短暂地见过一面。
楚珩看上去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架子,但是刚才,在面对镜雪里这个对自己并不友好的至强大宗师时,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甚至在与镜雪里斟茶时,眉眼间隐隐有种一闪而逝的锋锐意气。
这与他的境界、身份都有些不太相匹配。
而且——
凌启思忖再三,还是上前半步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陛下,请恕臣冒昧,臣请查御前侍墨。”
出乎意料的,皇帝并没有露出任何的不悦,只是温声问道:“理由呢?”
“茧。”凌启说,“方才楚侍墨与臣递茶盏时,臣注意到他左手虎口与指尖都有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他应是使惯了剑的。”
这个理由凌启自己说着其实都有些底气不足,果不其然,皇帝闻言也只点点头,说道:“漓山剑道享誉九州,他在漓山待过那么多年,就算幼时经脉受损,为着强身健体,也是下功夫学过剑的,朕很早之前就问过他。怎么,大统领是听了镜雪里的话,对楚珩起了疑?”
凌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道:“也不全是,只是臣觉得……楚侍墨……”
“觉得楚珩身有异样,可能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甚至有可能在欺君?只是大统领并没有任何证据吧?”
皇帝一针见血,凌启微微一滞,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只低头算是默认了。
皇帝仍然没有生气,和颜悦色地叫了起,又道:“影卫曾经查过楚珩两次,他进武英殿的时候一次,被朕擢选到御前后一次,可查出什么不对来了?漓山的道牒可有作假?”
凌启摇摇头,如实道:“没有。臣曾经详细查过,道牒没有丝毫作假,从楚侍墨四岁入漓山师门,至二十岁出师归家,所有的履历一笔不少皆在,白纸黑字信而有征。”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笑道:“信而有征,大统领倒是实诚人。”
凌启有些赧然,他请查楚珩,实在就是只凭着感觉做事。但是看陛下的态度,又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似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皇帝似是在凝神思忖着什么,半晌,他开了口:“朕知道大统领是一片诚心,万事谨慎为上,朕给你指条明路吧。”
凌启颔首:“请陛下示下。”
皇帝屈指叩了两下桌子,微微笑道:“漓山东君姬无月。”
……
容善将镜雪里一路送至宫门口,镜雪里上了南隰的马车,徒弟银颂正在里头等她,见她进来,将手炉递给她,随口问道:“师父怎么待了那么久?”
镜雪里心情很好地说:“去送人情了。几年前你大师姐在玉鸾山不是把姬无月给得罪狠了吗?今天我把这事给他摆平了,回去记得提醒你大师姐请我吃饭。”
银颂嘴角一抽,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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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肝胆…”这句诗出自明.许筠《送参军吴子鱼大兄还大朝》,意指友谊长存。
不要笑花,帝都知道他身份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还都是些知道了也装不知道的那种。
总之今天这一书房里的都很会演。
另外翻译一下花和镜雪里对视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神——
花的意思是:你敢说我就弄死你。
镜雪里的意思是:你求我不然我必说。
第106章 圣心(十)
书房里死一般的静寂。
凌启猝然抬头,脸上因为极度震惊而狠狠抽动了几下,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找回声音,但仍旧是不敢置信,有些语无伦次地道:“陛下……臣,臣应该是会错了意……臣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道:“哪里不明白?”
凌启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脑海里那个荒谬至极的想法按了下去,努力给皇帝这句话找出了一个不那么惊悚的解释:“陛下是说楚侍墨与漓山东君有关系,要臣去查漓山东君吗?”
皇帝弯眸笑了笑,缓声说:“大统领不是已经查过两次了吗?白纸黑字信而有征,还有什么要查的?”
凌启心底存着的那一丝侥幸被皇帝直白的话语击得粉碎,一贯冷静持重的天子影卫首领这次也实实在在地僵在当场,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从骇然中回过神来。
至此,他仍有些难以置信地向皇帝再次确认:“陛下是说,楚珩他是……”
“嗯。”皇帝点点头,平静道:“楚珩就是漓山东君。”
这句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凌启默然了许久,他想过很多种解释,但是千想万想怎么都想不到,最终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听上去荒诞不经的答案,将楚珩身上的一切异样做了最合理也最完美的解释。
凌启抬起头艰难问道:“陛下是腊月十八那日知晓的吗?”
所以回来后才会发那么大的火,又让天子影卫去查了楚珩。
“嗯。”皇帝点头认了。
凌启沉默了一阵,他知道楚珩在皇帝心里有很重的份量,但从前还是低估了。皇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他真相,绝不是想听劝阻的谏言。
凌启思忖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什么不挑明呢?”
就算是普通的爱人之间,都无法轻易忍受对方的故意欺骗,何况是帝王。
但皇帝只是发了那一下午的火,甚至在当天晚上就平息了怒气,也并未因此对楚珩生出什么芥蒂。
皇帝闻言笑了笑,莞尔道:“我总不能连这点自我保障的余地都不留给他吧。”
凌启心里一震。
“他比我难。”凌烨说。
皇帝是天底下最有能力给予安全感的人,可是他本身却也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人。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坐在这把龙椅上久了,遑论别人,连凌烨自己都会这么觉得。
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喜怒偏好,就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福祸、命运甚至是生死。
凌烨至今都记得,两年前,齐王之乱血洗九重阙,他夺回天子权柄后不久,有一日中午,御膳房呈了道清蒸鲥鱼上来,他记得这道菜,先前吃过几次,味道很是不错。
那日夹了一筷子尝了尝,他轻皱着眉随口说了一句,“今日这鲥鱼做的不好,怎么都不够鲜?”
他说过就忘,也没打算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发作人。此后过了数天,他再想起来,又点了一次清蒸鲥鱼。
但是这次尝过之后却更奇怪了,他问侍膳女官:“今日这菜换厨子了?尝着和从前不是一个味道了?”
侍膳女官见他拧眉,心头一跳,连忙道:“是换了一位……”
他闻言也没多想,点点头吩咐道:“下次换回来吧,原来的那个做得更好些。”
谁知这话一出,侍膳女官却更加惶恐了,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启禀陛下,原先做鲥鱼的御厨……人已经,已经……没了。”
“死了?”他很是惊诧,放下玉箸问,“怎么回事?”
侍膳女官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他受了杖刑,御膳房那边说,伤口化脓感染,再加上他原先就染了风寒,人便没能熬住。”
凌烨却更是纳闷:“杖刑?因为什么?”
“……”侍膳女官伏在地上纠结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因为上次做的鲥鱼……惹了陛下不快……所以,打了他四十板子。”
“上次?”凌烨想了须臾才回忆起来是怎么一回事,登时有些生气,冷声道:“可朕从没说过要处置……”
他话说到一半,看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侍膳女官,顿时就反应过来,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开口的。惹了最上头的主子不快,底下伺候不周的人当然得受罚,至于那厨子到底是因为染了风寒才没做好鲥鱼,还是别的什么理由,根本就不重要。
只是因为一句“鲥鱼不够鲜”,就可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送了命。
此后两年,凌烨甚少责打人,待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女一向宽和仁善。时间久了,宫人们意识到陛下不同于宫里从前的主子,渐渐地也敢松快一些了。
凌烨一直以为九重阙里从前那种动辄得咎的风气已经彻底改了,直到那日腊月十八,他深夜回到明承殿里,看到楚珩斜倚在坐榻上睡觉,满殿的内侍宫女,包括得到熬姜汤命令的高匪在内,没有一个人敢叫醒楚珩去床上睡——因为当天下午他在盛怒之下给了楚珩一个冷脸。
那一刻凌烨才意识到九重阙其实从未真正改变。
伴君如伴虎,越是在皇帝身边,就越是得瞻前顾后,否则行差踏错一步,就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了。
身边伺候的人如是,枕边人可能也得如是。
后来楚珩从梦魇中惊醒,一头扎进他怀里,带着满腔的不安说的那句“别不要我”,凌烨心都要碎了。
那天晚上,潇潇雨夜里,凌烨抱着往他怀里钻的楚珩,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他是生气楚珩欺骗自己的。
但他此前从未想过楚珩的不安。
跳出这段感情去看,楚珩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君君臣臣,他敢耍性子,有时甚至还敢跟自己置气,凌烨先前从没有设身处的认真想过,其实并不是有了他的爱,就能给够楚珩如此行事的勇气的。
他是皇帝啊,掌控着大胤九州所有人的生死荣辱,如果楚珩不是大乘境,这些人里也包括楚珩。
所以恃宠而骄,若真要在他面前“骄”,就不能只恃宠。
而楚珩是漓山东君。
这样也很好。
凌烨想要一个心上人,而非心上臣。楚珩只是楚珩的时候,凌烨都想好了要如何带他走到巅峰,更遑论现在。
楚珩绝大多数的不安都源于感情本身,而非身份权力,他只惧怕失去,只惧怕自己会不要他。
所以凌烨那晚想了很久,最终下了一个决定。
他想给楚珩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1
心动也许只要一瞬间,喜欢上一个人或许要一个月,爱需要多久凌烨也不知道。
但是从今往后,他想好好爱楚珩,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
书房里,皇帝神情温和,顿了顿继续道:“我不想逼他,无论是出于什么,楚珩他自己的心结也好,心里有不安和忧虑也罢,我都相信他有自己暂时不告诉我的理由。易地而处,如果是我是他,也未必会现在就全盘托出。这世上没有无端的绝对信任,爱人之间也是如此,更何况是要毫无保留地托付于最难测的帝王心,除了他,也要靠我自己努力的。楚珩跟我相处的时间不算长,日子还多着呢,有什么可急的,朕等得起。”
凌启垂下眼睛默了默,他知道皇帝这份心志如磐石,最后再以天子影卫首领的身份规劝了一次:“陛下,恕臣直言,您此般并不理智,毕竟那是大乘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是帝王,枕边人……”
皇帝轻轻笑了笑,“大统领,这其实不是你的心里话。”
凌启默然,没有反驳。
九重阙是永镇山川本元的所在地,大乘境在这里也不敢轻易放肆。以凌启在武道的见地,现在既知晓了真相,当然猜得出剿杀千诺楼时姬无月那身“病气旧疾”以及楚珩现在苍白的脸色,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道:“起初确实是生气的,后来气过了,我倒也有些庆幸楚珩是漓山东君,这样,他在帝王心面前能有更多的安全感,也能更大胆一些,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用过多地考虑‘宠爱’。作为大乘东君,无论在什么境况下,他总还有说‘不’的资格,还有一寸拒绝的余地。”就算真的有什么,他至少还能抽身而退,因而也可以更大胆地去爱。
皇帝顿了一下,莞尔笑道:“大统领,既然都已经不理智了,那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凌启抬起头,脸上半是无奈半是动容,开口道:“陛下此般并不理智,但是臣想臣劝不动您,所以,臣祝您如愿。”
……
从书房回到明承殿已是午时了,寝殿里静悄悄的,内侍和宫女全都轻手轻脚,没人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