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别过头,故意抿着唇不说,凌烨就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左看右看,一个劲儿地追问。楚珩推不开,拿他没办法,没好气地看着他的眼睛道:“都让你盖章了还问……”
“是你的,是凌烨的!”耳根红了一片,大声说完就扯过毯子蒙住了脸。
凌烨笑出声,从绒毯堆里把他扒出来,故意道:“还没晾干呢,别把我的章蹭花了,不然得重盖。”
楚珩脸颊红透,恼羞成怒坐起身,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闹完了这一遭,两个人并肩躺在榻上歇了一会儿。此处不是别苑里的正经寝殿,内室只有这张将将能睡下两个人的矮榻,但眼下天色已晚,外头下了霜水,楚珩实在倦了,凌烨也懒得再折腾他穿衣裳,索性在这歇一晚上。
只是地方可以将就,食补却不能省略。凌烨躺了一躺便坐起身,扬声传膳。
外头侯着的内侍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在榻旁支起桌子,摆了满桌清淡的点心粥菜。
凌烨回身推了推楚珩,“起来吃碗粥再睡。”
楚珩闭着眼睛:“困了困了。”
凌烨不依,拍拍他继续道:“起来垫垫肚子,不然你夜里饿醒了又难受。听话,栗子粥里加了点糖桂花,清甜的,合你口味。还有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吃点清淡又新鲜的吗,刚好膳房今日呈了碟芦笋虾仁上来。眼下还没开春,芦笋罕见,也就是在这温泉庄子里才有那么零星一点儿,起来尝尝。”
楚珩坚持了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睛坐起身,接过凌烨递过来的汤勺,半假不真地抱怨说:“真会馋人,陛下变啰嗦了。”
“我啰嗦?”凌烨夹着芦笋的筷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眼看要触到楚珩的碟子边,闻言顿时收回了自己碗里,没好气地道:“叫你吃个饭比哄阿晏还难,居然还说我啰嗦?”
楚珩探过头,一边伸筷子非得去夹他碗里的芦笋,一边笑:“你才不哄阿晏呢,你稍微把脸一沉,阿晏立马乖乖听话,这能叫‘哄’?可见陛下积威甚重。”
凌烨咬了咬牙:“那朕是不是太纵着你了?皇后如此不逊,明天就让你跟着阿晏一块去学前廷礼典。”
“哦,是吗?”楚珩微挑眉眼,拉长了声音,“那前廷礼典天子大婚里也没写陛下能往皇后身上盖印章啊。”
“……”凌烨瞬间破功展颜。
楚珩也笑,夹了个虾仁放回他碗里,低头又看了看心口的印章,突然道:“不公平。”
“嗯?什么?”
楚珩说:“我都给你刻了私印,你却没给我刻,我好像还没有印章呢。”不算东君印鉴的话。
“行。”凌烨弯眉点头,“行,章上想刻什么字?”
楚珩轻轻抚了抚心上的“山河主人”,想了一想,附到凌烨耳边说了四个字:“就刻……”
凌烨听完有点怀疑,“……你确定这是章字?”
“大俗即大雅。”楚珩推了推他,“反正是我的私印,盖的地方又不给旁人看。”
凌烨笑了起来:“好,明天就去琼玉阁挑玉。”
第123章 顺星(一)
大年初八,民间传说这一天是顺星节,“流年照命星宿”,意思是初八这天天空星斗俱显,诸星神汇聚,可以预知人未来一整年的气运。1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刚好这天他们要去琼玉阁挑玉,进城的时候便转路先去了白云观星神殿,拜一拜斗姆元君,烧香顺星。
这地方楚珩和凌烨都来过,在永定河畔星汉桥边,月老祠也坐落在这里,走过那棵挂满红绳木牌的大榕树就是了。
一别数日,故地重游,桥畔没了放河灯的少男少女,取而代之的是拜神祈笺的有情人。
今天是好日子,求签者格外多,楚珩站在桥边,看着大榕树下解签摊子旁来来往往或笑或愁的人,不禁莞尔。
头回来月老祠的时候心有所苦,生怕灵签再告诉他一切皆是求不得,连去月老祠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再来,楚珩抬头望了望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上面用红绳挂着的无数木牌里,也有他和身边人的名字。
此刻在这定情之地,凌烨拉着他的手,他已得其所哉。
许是他们站在桥头看了太久,月老祠外摆摊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地走过来,笑呵呵地道:“两个后生模样生得好生俊俏,都到了庙前,怎的不进去求一签?”
袍袖叠掩处,楚珩屈指挠了挠凌烨的掌心,摇摇头道:“已得圆满,无所求了。”
“哎,圆满?人心贪多不知足,这二字难,后生说得可当真?”老道士闻言乐得开怀,“今天诸星下界,求的签灵嘞,不若进去讨个好彩头?”
这间月老祠不是京兆府尹修建的,庙小神像也不新,对比旁边三路七进占了两条街的白云观,不免显得有些寒酸,也就是年轻的姑娘公子们才爱来这儿玩一玩,全倚仗着白云观广善布施的大香客们路过时捐的一点香火钱才得以延续至今。
这老道士白白胖胖的,三句话离不了求签,莫不是过年时吃得太好把庙吃穷了,急着挣香油钱?楚珩也是闲的,这般胡乱瞎想着,弯起眼睛笑道:“老丈解签所费几何?贵了我可算不起。”
他们两个人今天素袍便装出来,即便没有衣锦佩玉,也难掩一身风仪端华。老道士在帝都城里几十年,见多了去白云观进香的达官贵人,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譬如旁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这位,尽管面上眉目含笑,周身却透着一种无端的疏离感,让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那是经年居高临下所浸淫出的矜贵。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付不起那一点解签钱。
老道士知道楚珩是在与他开玩笑,摆摆手比了个数正经道:“不贵不贵,三文钱解一签。”
“那行,”楚珩点点头说,“把中午吃阳春面的钱省了,求一签。”他拉着凌烨的手腕,进了祠堂。
帝王之命不可测算,凌烨从不求签,但既是占姻缘,也来了兴趣,跟着楚珩拜了月老,帮他一起摇签筒。
竹签跳出,楚珩捡起来看了辞文,微微怔了一瞬,目光再触及面前的凌烨,顿时就笑了。他持着竹签走到那老道士跟前,道:“说了无所求,便是无所求,老丈这回可信了?”
老道士接过来眯眼看了看,倒吸口气惊叹了一声,旋即抚着花白胡子大笑道:“当真是‘夫复何求’,此签不消解,后生的阳春面不用省了!”2
“好,”楚珩笑,“三文钱我可就不给了。”话落,又放了锭金子到桌案上,说:“添的香火钱,还神。下回若有缘再来,望老丈还在。”
老道士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后殿下曾在这间小小的月老祠里摇过两次签。
宣熙十八年,腊月初六,十年定情还愿。再见时,这老道士牙齿都要掉光了,还是不忘拉他的香火:“后生进去求一签?可灵嘞。”
楚珩依旧说:“得其所哉,夫复何求。”
此次摇得的签辞曰:“花好、月圆、人寿。”——将周而复始之签,见辞即知大吉大利。寓两美之合,百岁团圆。3
老道士哈哈大笑:“挣不走殿下的三文钱喽。”
……
从月老祠出来,再往前走,便是白云观。
今日拜星君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有各大世家的诰命夫人、公子贵女。虽说这些人里能常见天颜以至于可以一眼认出皇帝微服的人少之又少,但万一真遇上了难免有些麻烦,他们懒得多事,索性没有去正殿,跟着不敢冲撞贵人的布衣百姓们一道进了偏堂。
却不成想,持此想法的不只他们一家。
楚珩一只脚刚踏上偏殿的石阶,眉心倏尔皱了起来,但显然已经晚了,来人也察觉到了他。隐于暗处的天子影卫迅速聚拢靠近。堂中逆着人流缓缓走出一道倩影。
赫然是穿着大胤女服裙裾的镜雪里。
南隰国师向大胤天子表露诚意,既不愿参与皇帝和敬王的内部争斗,也很少与帝都各大世家往来,镜雪里游览白云观,避开朝中权贵们爱去的正殿,倒也说得过去。
腊月廿七那日,镜雪里进宫代南隰国主送上邦交年礼,她面圣时楚珩也在,她并未在凌烨面前戳穿他东君的身份,反而替他圆了谎。
楚珩知道镜雪里是将四年前在玉鸾山结下的梁子一笔购销,他虽然不想这么算了,但是不得已承了镜雪里的人情,也只能将前仇暂且作罢。
“谢”字不可能有,楚珩不想理她,微别过头去,当没看见。
镜雪里的目光在他和凌烨之间逡巡两圈,微微挑眉笑了笑,看向凌烨,颔首说:“听说今日是大胤民间的顺星节,巫星海有逢神必拜的习惯,来此见见大胤的各路神明,不想竟能遇到您,小哥居然也在。”
凌烨略一点头,没有解释楚珩伴驾的缘由,只道:“趁年节略有闲暇,出来逛逛,拜神。大巫请便。”
拜神?
九重阙里有庄严雄伟的长明殿,皇帝可不需要屈尊到这白云观星神殿的偏殿来。
就在一盏茶前,镜雪里刚从别人那里偶然得知了一点秘辛,可真巧了,秘辛的两个主人公现在就在她面前。听说白云观旁有间月老祠,从前冬节会上她为着给东君姬无月添堵,随手送他的那张桃花符,竟歪打正着,还真说准了。
行吧,镜雪里勾了勾唇角,就看那张在桃花符的份上——
“公子,”镜雪里开口叫住了与她擦肩而过的微服皇帝,“我听闻大胤民间有种说法,顺星节这一天的运势好坏,可以预知此人未来这一整年的福祸。虽然不知是否为真,不过——”
镜雪里眼神暗了暗,有漠然冷意一闪而过,她转过身,行至凌烨身旁,语调轻快道:“代表吾主,愿您胜意。”
她言辞间似乎只是在表两国邦交之谊,但凌烨心里却倏然一动,隐约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不祥之感,转瞬即逝。
镜雪里已然走远继续去寻观中道人讲经。
离开白云观前,凌烨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挥手叫来人,吩咐道:“她离京之前的这段时日,着影卫监察,事无巨细。”
……
另一边,镜雪里的徒弟银颂看着皇帝的身影远去,若无其事地从一排神像前蹦跳着跑过来,还未及开口,镜雪里就截断了她的话,轻描淡写地道:“急什么,皇帝的影卫都还没走远,让她等着。”
——凌烨的预感是对的。
今日南隰国师来此,是在拜神,也是在应邀见人。
正月二十过后,诸王侯离京,敬王亦将返回食邑江锦城。在此之前,敬王妃钟仪筠寻得最后的机会,请见与自己有师徒之名的镜雪里一面。
百步之外,一排高大的神像背后,易了容的钟仪筠盯着皇帝和御前侍墨的身影并排走远,开口问身旁的侍女:“我想,文信侯夫人今日会带着她女儿沈黛来白云观吧?”
侍女应是,顺着钟仪筠的目光望过去:“如今“准皇后”顾柔则已然在外议亲,沈黛这个“准贵妃”没了对手,沈家正一心想要落实先帝的口头遗命,好让沈黛嫁进九重阙。依奴婢看,顺星节,林氏必然会带沈黛前来进香。只是王妃,皇帝已经带着御前侍墨走了,等沈黛到了,也遇不上了,恐怕晚了。”
“不晚,”钟仪筠声音柔媚,“派个人回府告诉王爷一声。择日不如撞日,‘准贵妃’也该知道点什么了,不然还总以为自己稳坐钓鱼台呢。”
“那顾柔则算个什么对手呀,皇帝说一顾家不说二。堰鹤沈氏不将这背靠漓山的御前侍墨清理了,沈黛哪有路走呀。这出戏会好看的。”钟仪筠掩着唇,咯咯娇笑。
她所言不错,彼时文信侯府的马车已经行过星汉桥了。今日来拜星君的官宦人家不少,行人也多,来来往往的,车马难免有些拥堵,林氏和沈黛已经堵在这里半刻钟了。
过了桥就是月老祠,有白云观矗立在这儿,小门小庙的,自然入不了十六世家诰命千金的眼。
不过那摆摊的老道士倒是胆大心细,权贵们去上香,图的是个好彩,难得的好说话,稍微从指缝里漏点香火,都够他们整个庙月余的嚼用了。
刚好,正对着月老祠大门的就是文信侯府的马车,这也算是缘分,老道士便以此为由走上前来卖灵签拉香火了。
沈黛身份不同,文信侯府历来都是以国母的仪礼教导她,自然容不得旁人冲撞,也看不上老道士的灵签。不等他说完,马车四周侍立的丫鬟便施舍了几两碎银子,打发了他。
但或许真是签缘到了,马车一连堵了快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能走几步。林氏和沈黛今日所求即为姻缘,坐在车里等得久了,听着外头那老道士的吆喝,渐渐真有两分意动,着人又将他招了来。
隔着轩窗香帘,林氏开口:“老道长,我且问你,你这签果真灵吗?”
老道士笑眯眯地说:“夫人,心诚则灵。”
沈黛遂下车入观,摇得了第三签。
签辞曰:“宗庙享之,子孙保之。”4
“上上,大吉!”老道士说,“姑娘生在德门望第,有先祖福泽庇佑,可得和合常乐,多子多孙。”
闻言,林氏和沈黛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林氏点点头笑开了脸,沈黛颊边浮起浅浅的红云,垂下眉眼矜持不语。
旁边侍立的丫鬟高兴地喊了出来:“这签果真灵!‘宗庙享之,子孙保之’,我们家可不就是德门集庆,先祖惠爱!”
沈黛抬眸看了丫鬟一眼,后者当即闭上嘴巴。
“不妨事不妨事,丫头说得对。”老道士抚着胡须,“老朽这一早上看的签里,姑娘所求是第二好的啦!”
“第二好?”沈黛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