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一听就知道在说谁。
楚珩点点头,“师父,我真的喜欢他。”
叶见微肃着脸没说话。
楚珩轻轻拉了拉他袖子。
过了片刻,叶见微重新看向手中的书卷,冷声道:“只一条,喜欢也不能让自己受委屈。我养个儿子出来,不是去委曲求全的,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了,就回家来,有师父在,啊?”
楚珩“嗯”了一声。
叶见微神色稍霁,说完最重要的,转而再谈起了其他正事,“你信上说在蔚山出了点岔子?”
楚珩颔首。
今年六月初,皇帝率王侯百官驾临平京,往九韶行宫避暑,蔚山位处平京北郊,是九州最大的猎场。自宣熙六年齐王谋反被平息后,朝野动荡,内外事多,天子久不巡幸夏宫,这次是四年以来首回。七月流火,随后举办的蔚山秋狝更是九州阔别已久的盛事。
各大世家群英荟萃之际,中间却出了点小插曲。秋狝营地起了场不大不小的乱子——北山半夜起火,有刺客混了进来,还伤了人,事后影卫审问活口,竟隐隐地和漓山挂上了勾。
这明显是个套。
幸好北山那地儿离御帐还远着,行王刺驾够不上。事发时苏朗出去巡视,星珲也跟过去了,少主误打误撞对上刺客,亲手拿住了活口。再加上凌烨对楚珩的信任,这场乱子迅速料理干净并未掀起什么波澜,其中涉及到漓山的部分,也被秘密处理了。
但放在楚珩这里,这事却不能轻易翻过篇。
漓山少主叶星珲这次来帝都,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大胤国法,各世家主需遣一名年满十七的亲子入职武英殿,到了漓山叶氏这儿,叶见微膝下就他一个儿子,于是少主只好来了。
可旁人却不敢这么想。
——毕竟叶星珲刚入职武英殿没多久,就跟着苏朗去了趟宛州江锦城,将嫁去潋滟姜氏的清和长公主接了回来。
清和长公主可不是普通的皇室宗亲。
她是惠元皇贵妃的女儿,深得先帝疼爱。贵妃燕岚当年宠冠六宫,与现今的钟太后、当时的继后钟氏很不对付。燕贵妃膝下无皇子,为了跟继后钟氏打擂台,曾经还帮过失恃的太子凌烨。
后来贵妃薨逝,一年后先帝驾崩,少年太子即位,钟太后临朝称制掌理大权。她将清和长公主嫁去了宛州潋滟城,潋滟姜氏家风不正,早年间因嫡系私德败坏还被先帝降过爵。太后给公主选这门婚事,明显是为了报复从前跟自己不睦的燕贵妃。
如今时过境迁,风水转了一回,钟太后的儿子敬王早就离开了帝都,去往他的食邑江锦城。而在姜家备受怠慢的清和长公主却被迎了回来。
皇帝当然不会轻拿轻放。
这一年多以来,因为停行卷和宛州大族澹川颜氏的失势,皇帝恩威并施,挑了几个当初跟在颜氏屁股后头的小家族教训,也抬举了一些及时归正的世家,并借此往宛州关键处安排了一些人手,一点点地渗透势力。皇帝有了动作,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毕竟江锦城也在宛州。潋滟姜氏不仅是土生土长的宛州著族,暗地里也早跟敬王有了联系。
此次奉皇命接回公主的是颖国公嫡次子苏朗,皇帝要收拾姜氏,左膀右臂过去查探很正常,可问题是,漓山少主叶星珲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跟着苏朗跑去宛州了。
这一向不掺和政斗的漓山叶氏,想干什么呀?
世家好奇,敬王着急。
但其实这事儿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清和长公主的生母惠元皇贵妃——真名妫海燕岚,若论辈分和血缘,公主是小师叔妫海明远的外甥女,这才使得星珲跟过去。
可这些秘事他们又不知晓,眼看着漓山和皇帝越走越近,叶星珲一天到晚有事没事都和苏朗黏在一块儿,敬王自然按捺不住。
所以在潋滟城的时候,少主就曾遇过一次挑拨离间式的刺杀。
这回蔚山秋狝的这场乱子,很可能也跟敬王有关。自古帝王多疑,先留个似是而非的种子,漓山又一向审慎中立,还没正式上皇帝的船呢,两边各挑拨一二,心自然就聚不到一起去了。
而且蔚山这次,那被捉住的活口最后咬出的答案,关乎漓山的两位大乘境,算是漓山的机密,因而背后主使必定有相熟之人。若非楚珩给凌烨下了保证,凌烨又无条件地相信他,说不准还真就着了道了。如果只是敬王那边栽赃挑拨,还不足以让楚珩如此重视,他怕的是漓山内部有人心生不轨、意图越界,故而才在重阳节一过,亲自回了趟一叶孤城。
叶见微听楚珩讲完来龙去脉,尤其事关漓山机密,可他却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眉头渐渐皱起,眼里有怒意一闪而过,他脸上神情很复杂,也不知是不是窗户没开、光线黯淡的缘故,楚珩竟从中读出了一丝悲哀。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燕归来。
叶见微闭了下眼,沉声道:“这事你先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楚珩闻言一愣,不只是叶见微仿若洞悉一切的回答,更重要的是,这样复杂而悲哀的神情楚珩在穆熙云脸上也见过。
一次是穆熙云说同意星珲到帝都来,并提及漓山立场之时;还有一次是去年正月,春蒐过后穆熙云启程回漓山,临走前一天楚珩来为师娘饯行,他到露园的时候,师娘刚好见完一个“故友”,楚珩未能与“故友”直接照面,但是他感觉的到,那人是个绝代高手。1
此时此刻,楚珩在叶见微脸上又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相熟之人,能够对漓山那么了解……
不知怎么的,楚珩下意识地回忆起了去年五月十六,颜相死的那日,他在人流涌动的长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一个样貌像极了小师叔的人。2
那一幕深深地镌刻的楚珩的脑海里,他心里一紧,忽而有些无措,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蔚山的乱子,你那心上人就没疑心过?”叶见微敛去情绪,扬着声调问。
“……”楚珩耳尖泛红,移开视线,“他相信我,也愿意相信漓山。”
叶见微负手而立,道:“我和你师娘同意星珲去帝都,不是白去的。这两年九州就没平静过,该来的迟早会来。蔚山的事你不用担心,背后是敬王、也不是敬王,总之我知道她的意思。”叶见微眼神微凉,“但漓山不需要旁人按着头,我们自己选。”
“……他?”楚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叶见微摇头,并未多言,继续道,“你心里有陛下,自然要为他着想。而星珲既然入职武英殿,身为天子近卫,那当然也要忠君之事。一叶孤城是你们的后盾,日后在帝都行事不用再有顾忌。”
这便是漓山叶氏真的要站队入局了。
叶见微上下打量徒弟几眼,忽而道:“陛下知道你是谁吗?”
楚珩默了一下,摇摇头,“我……嗯……”
起初他不敢和凌烨说,是惧怕会失去凌烨,随着相知相依的时日渐长,那些患得患失的心绪已经在耳鬓厮磨中渐渐消散了。到现在,他只是单纯地不知从何开口了,他想了好几次了,凌烨应该会生气,说不定会先不理他,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但肯定不会不要他。
“顺其自然吧……”楚珩想起这事就心虚,“等我这次回去,就找个机会跟他坦白……”
他越说越小声。叶见微看着楚珩,莫名有种直觉,总觉得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以皇帝的心性手腕,不该一点端倪都没察觉才是。
叶见微按下心里的困惑,转而又问道:“对了,当初星珲去帝都之前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一定带个标志贤惠的媳妇儿回来,他在帝都这半年,你可看到他属意哪家姑娘没?我和你师娘好提前准备一下,日后去人家家里提亲。”
“……”楚珩神色微僵,心说叶星珲可真敢吹啊!
楚珩认真思考,觉得还是不说了,毕竟他自己在东都境主这已经是个被拐跑的“逆子”了,没挨揍那是因为东都境主已经气了一年多,气过了。可叶见微现在要是知道膝下又出了一个“逆子”,两腔怒火上涌,星珲他是鞭长莫及,但楚珩这个在跟前的,肯定要挨双份打了。
“我平时都在敬诚殿里,“楚珩乖巧地答道,“没注意星珲有没有看上谁,但他都那么跟您保证了,一定会有的吧。”
“都在敬诚殿里……”叶见微重复,瞥了楚珩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道,“滚去见你师娘和二叔二婶吧,还有书离,他们也想你了。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住些时日,省得老去敬诚殿里!”
楚珩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提到叶书离,他忽然想起来,当初《双月》话本那事,锅都让星珲背了,他还没找鬼见愁算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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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珲(hun),珲、珩héng都意为美玉。
1师娘谈及漓山立场,见“第110章 明路”中半段;师娘见“旧友”,见“第143章 经年”后半段。
2山花遇到和小师叔相像的人,见“第166章 吾往”中半段。
3这章时间线对应沧海的第一章 至第三十二章(不需要去看沧海)。小师叔确实去世了,这个不留悬念,本章里写到“相熟之人”马上就会写,这本书里她不是重点,但是因为涉及部分情节需要提一下。
第172章 腊冬
“师兄——”
楚珩刚出长极殿门,就听到一声懒懒的招呼,叶书离举扇子遮着太阳,正站在树荫下等他。
楚珩弯眼笑起来,语气悠悠:“还知道主动来见我,行,死罪可免。”
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话本那事,叶书离犹不悔改地问:“我觉得这主意挺好的啊,你和东君都有一腿了,谁还能怀疑你俩是同一个人,难道这都没瞒过陛下?不可能啊……哎!”
楚珩夺过叶书离的扇子,抬手就要给他一记,叶书离往后蹦了一步,连忙避开,嘴上嚷嚷着:“哎哎哎,怎么突然翻脸了呢?行吧行吧打不过你,不说了……哎等等!”
叶书离灵光一闪,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探寻地看向楚珩:“师兄,你不会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吧?然后你心上人看见了话本,醋意大发,跟你闹脾气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叶书离——”楚珩尾音上扬。
“嗯?”
“我看你是真的皮痒!”
“!!”叶书离拔腿就跑,两个人一前一后,楚珩追了几丈远,叶书离停下脚步转过身,边笑边认输:“错了错了,这次真不说了,回头赔两坛酒给你,行了吧?走,先去见师叔他们。今儿城里开市,闲着也是闲着,等见完我们下山去挑几斤螃蟹,晚上下酒吃。”
秋风起,蟹脚肥。楚珩“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将扇子扔回他怀里,说:“你请客。”
两个人往占星阁去。
路上说着话,叶书离忽然想起来件事,“师兄,你前段时间传信和我说,小星珲在武英殿里天天夜不归宿,真的假的?”
这事其实说来话长,大致起因就是少主狠狠地得罪了大师兄,被怒火中烧的东君吓得不敢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最后“逃难”躲去了苏朗房间里,同床共枕一个多月……枕着枕着就成习惯了。
楚珩说:“保真。”
叶书离敲了敲扇子,从中看到了挣大钱的机会,漓山少主的话本子嘛,师兄弟姐妹们必定喜闻乐见。
两个人笑眯眯地对视一眼,楚珩道:“五五分账。”
“成交!”叶书离说,“他在帝都和颖国公家的老二还干什么好事了?”
楚珩挑几件讲了,又笑道:“认真算算,小星珲已经是人家的了。”
“什么意思?”
楚珩道:“在蔚山,星珲和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对上了,两个人打起来了,你师弟宰了世子爷一匹极品的照夜玉狮子,苏朗赔了世子三千金。”
听见“萧高旻”的名字,叶书离眸光微动,很快又恢复如常,“啧”了一声:“三千两?苏朗怪舍得的啊。”
“可不是?”楚珩边说边笑,揶揄道,“小星珲‘还不起’,就只好以身抵债,把自己赔给人家了。”
“可以啊!”叶书离拊掌赞叹,“这趟帝都没白去,把自己都安排出去了。”
“对了,师兄,”叶书离状似随口问道,“你是说,星珲一见萧高旻就跟他打起来了?”
楚珩点头,“宜崇萧氏能始终居于大胤第一世家的地位,不是没有原因的,代代掌舵的都是人精。”
“这事儿说破了,其实是萧高旻故意要跟星珲结个梁子,所以见面就点火,不然以他宜崇世子的家教,怎么会拿别人家里去世的长辈说笑?星珲果然叫他两句话给点炸了,直接拔了剑。论武道,他们俩平分秋色,不过萧高旻不是真的想打,当时还有一众世家子弟在,着急忙慌地把两人给拉开了。”1
“萧高旻是个硬茬,你师弟也不遑多让,十六世家的一众世子里,要说谁敢不给萧高旻面子,叶星珲是独一份的。你师弟一剑把人家的照夜玉狮子给劈了,溅得满身是血,扭头就走,从蔚山猎场出来的时候,把守门侍卫吓得差点晕过去,幸好苏朗追了上去,不然得闹得平京满城风雨。最后到了御前,星珲赔马钱,萧高旻低头道歉,面上算是了了。”
叶书离听完摸了摸下巴,评价道:“气场不和呀这是,两个能在帝都横着走的人物杠上了,倒是挺精彩。”
他顿了顿,语气似是不经意,“蔚山秋狝过后,萧高旻就回宜崇了吧?”
“难不成留在帝都和星珲天天杠?”楚珩笑道,“这一两年,别说他们家世子,哪怕是萧侯也不常留在帝都,就连蔚山秋狝他都没来。”
“是不想掺和吧。”叶书离说。
大胤立国有多久,宜崇萧氏就经了多少代帝王,越是最上位者的争夺,他们越不会插手,不选便不会错,无论帝位上坐的是谁,永安侯始终是永安侯。宜山书院不倒,宜崇萧氏不衰——这才是铁打的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