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烈火和重锤锻造出来的,这座城市同样如此!从土坯和干草搭成的几间茅屋,到今日屹立在玫瑰湖畔的钢堡,我们经历过无数灾祸,大火!战乱!饥荒!”
“但是——我挚爱的同胞们,记住我说的话——无论是何等的灾祸,他们从未成功将我们打败,一次也没有!在余烬中,我们重生!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这座城市,还有生长在这座城市的人们都有一种精神,一种勇敢!顽强!不屈不挠的精神!它流淌在你、我、每个索林根人的血管和骨头里。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我们在街道、房屋和仓库一次次化为灰烬时,又一次次将他们重建……”
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雍容男人,站立在还未洗去烟痕和血迹的市政宫台阶顶端,向着聚集着市政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市民慷慨陈词。
他的左手挺在腰畔,右手伴随着语调的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地挥舞着。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如同管弦乐团,被他的右手指挥着,发出一轮比一轮更嘹亮的赞同和欢呼。
站在窗边,远远望着台阶上的身影,约翰·塞尔维特叹了口气:“我还是不如他。”
“作为一位谈判对手,您比他更棘手——我不是在刻意恭维。”温特斯斜倚窗框,等到两轮欢呼声的间隔才开口:“可是我也得诚实地说,伍珀市长的本事,别人学不了。”
单听回荡在广场上的慷慨激昂、雄壮有力的词句,实在很难想象它们出自一个被宪兵强行从家里拖出来的胆小市长之口。。
市政宫遭遇爆炸袭击的时候,反应神速的市长先生第一时间抛弃议会和同僚,带着护卫从密道逃出市政宫,回到府邸,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迈出大门一步。
但保罗·伍珀就是有这种本事:只要你给他披上华丽的礼袍、套上名贵的假发、打上厚厚一层扑粉,再把他推到大庭广众之下,剩下的事情你完全不必操心。
“我原以为伍珀市长只是善于表演。”温特斯支着下巴,悠悠地说:“但我现在发现,对于伍珀市长来说,表演是他无法控制的本能。他不是善于表演,他是表演欲的奴隶。”
“钢堡现在需要一个能提振民众斗志的领袖。”塞尔维特反而在替保罗·伍珀开脱:“况且从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开始,就没有人是绝对自由的。格拉纳希先生,您又是什么的奴隶?”
“我?”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温特斯的意料,他思考了一会,认真地回答:“我可能也是表演欲的奴隶?”
塞尔维特目光如刃:“那您又在演什么角色?”
“至少在钢堡。”温特斯缓缓说道:“我演的是一个正面角色。”
塞尔维特不置可否,还是那张缺乏情绪波动的脸,他拉上窗帘:“我们出去走走吧。”
温特斯当然应允。
塞尔维特领路,两人离开市政广场,既不骑马也不坐车,没带护卫更没有佩戴任何说明身份的绶带勋章。就沿着矿渣铺成的街道,一路走到玫瑰河南岸。
站在南岸,放眼望去,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一些没去市政广场听演讲的人正在清理废墟。
各家商行工坊的仓库、店铺被认领以后,驻军对于南岸的封锁宣告解除——反正也不剩什么了。
北岸的管制随之放松,市场恢复营业,教堂也向灾民开放,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被疏散到城外的村镇。
或许余烬的热量还没消散,但是钢堡已经走在重建的路上。
人们擦干眼泪,推走渣土和瓦砾,将还能使用的石材和木料收集起来。过火的林木也源源不断从山上运送到城内,以备重建使用。
“无论多少次。”塞尔维特望着神情坚毅、埋头劳动的人们,低声说:“我都会为人类的意志而惊叹。”
温特斯默默站着,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温特斯问:“您在市议院提交了一份南岸的新规划?”
“是。”塞尔维特走向路旁的灰堆,波澜不兴地说:“南岸原有的街区以埃尔因教堂为中心,胡乱地层叠包裹,街道和街区的布局毫无逻辑可言。既然有机会彻底重建,总不能再走过去的弯路。”
温特斯客气地接话:“很有远见的想法。”
塞尔维特看了一小会,从灰烬中拨出一只碳化的老鼠尸体:“有人说,大火当晚,南岸的老鼠成群结队跳进玫瑰河,全部冻死在冰下。没来得及逃走的,全都被烧死,哪怕是地下室里的老鼠也没能逃掉。您目睹到了吗?”
“我没有留意。”
“希望是真的。”塞尔维特又将老鼠尸体重新埋回灰堆,低沉地说:“这样或许能彻底断绝钢堡的瘟疫。”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到达埃尔因大教堂的废墟前。
埃尔因大教堂在大火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一座不愿倒塌的钟塔孤零零伫立在遗址南端。
火灾当晚,教堂屋顶覆盖的铅板被熔化,流淌到街上。归正宗还没来得及回收铅材,所以乍看上去,教堂周围的石板路面像是被镀上一层黯淡的银。
漫步在教堂的废墟,塞尔维特惋惜地说:“多好的大教堂,可惜面对火龙卷风还是不堪一击。”
“恕我不能同意。”温特斯揉了揉鼻尖:“火龙卷风也不过是龙卷风而已,埃尔因大教堂是石头建筑,龙卷风哪有掀翻埃尔因大教堂的本事?明明是教堂内部和外部的修缮支架被烧毁,房顶失去支撑,所以才会垮塌。”
塞尔维特问:“您当时在场?”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温特斯回答。
塞尔维特也没有深究,他环视教堂残存的墙基,突然问温特斯:“您知道钢堡是怎么起家的吗?”
“因为铁矿?”
“您在钢堡看到矿井了吗?”
温特斯回想片刻:“没有。”
“矿井都在山的那一边。”塞尔维特抬手指向城北:“跟钢堡还隔着一条山谷,那里还有一座矿工聚居的小镇子,叫红石镇。矿石开采出来以后,先在红石镇筛选、烧制,再用马车运到钢堡来冶炼。”
温特斯礼节性地问道:“您似乎对采矿很了解?”
“我的父亲、祖父都是矿工。”塞尔维特的回答风轻云淡:“我父亲为理查皇帝打仗时失去了半个脚掌,被迫离开军队。理查皇帝发给他的抚恤不足以清偿他的债务,他和我的祖父不得不卖掉仅有的一小块土地,从纽沙尔州迁居到索林根州,靠下井采矿养家糊口。”
温特斯轻轻点头,不发言地听着。
“我的故事其实无关紧要。”塞尔维特停下脚步,注视着前方的玫瑰河:
“我想问您的是,为什么偏偏是钢堡?
论自然禀赋,钢堡虽然拥有玫瑰河水力,但是红石镇离矿井更近。蒙塔也不止有钢堡一地有铁矿。为什么偏偏是钢堡崛起成为钢堡?
曾经拥有铁矿的红石镇,如今只是钢堡的附庸。红石镇没有一座冶铁炉,甚至那些矿井的产权都在钢堡的铁匠行会手上。钢堡铁匠可以享受冶铁行业带来的财富,而红石镇的矿工只能在泥水里辛苦劳作。为什么?”
温特斯想起钢堡市民口口相传的“大圣若瑟走进作坊,亲口许诺铁匠们繁荣和兴旺”的故事。
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钢堡人从不怀疑。他们不仅将给孩子们听,还将大圣若瑟奉为钢堡的主保圣人,并将“大圣若瑟走进作坊”那一幕装饰在城市的每个重要场合。
“可能是神的恩赐。”温特斯说了一个总是正确的答案。
“错!”塞尔维特斩钉截铁地说:“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为何成功的人,才会用命运和神恩来麻痹理性。我不否认命运的无常,但是将一切归功于神明,无疑是对人的侮辱。”
温特斯不由得对议员先生高看三分,他微微颔首,请议员先生继续往下说。
“答案很简单。”塞尔维特踩了踩地面:“就在你脚下。”
温特斯挑起眉梢:“路?”
“对,路。钢堡就是靠修路击败了红石镇。”
“还请详说。”
塞尔维特拄着手杖,语气平稳:“在群山之国,修路是一件堪比修教堂的神圣事业。您可知是为什么?”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成本太高。”
“对,因为修路太贵,所以往往都是多方集资才能开工。既然花了钱,出资人自然想索取回报。因此蒙塔到处都是收取过路费的关卡,甚至许多城镇的议会都是靠过路费维持。”
虽然塞尔维特议员的口吻对于设卡收费很反感,但是温特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不仅是蒙塔,其他共和国也一样到处都是路卡,维内塔人甚至戏称,金碧辉煌的陆军总部就是用过路费建成的。
“谁修路,谁收钱。”温特斯开口说道:“合情合理。”
“没错,合情合理。”塞尔维特望向群山,有些怀念地说:“但是钢堡铁匠行会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修了路,并且决定不收任何过路费。”
“亏本生意。”
“的确是亏本生意,但在用所有人的钱把生意里最亏本的部分做了以后,剩下的就都是盈利。如此一来,即使绕远,节省出的过路费也足以覆盖钢堡铁料和红石镇铁料的成本差距。
虽然修路是亏本买卖,但钢堡就是靠着亏本生意挤垮、吞并了红石镇的冶铁产业,由此兴盛。之后钢堡又继续修筑、购买道路,直至今天,进出索林根州的车队都是不需要缴纳过路费的。”
“既然红石镇掌握着铁矿石,那么他们应该不缺乏对付钢堡的手段,怎么会如此轻易输掉?”
大概是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塞尔维特的嗓音都变得有些沙哑:“因为他们的利益并不统一,他们没有一个像钢堡这样的,能够承受短期的亏损,将希望放在长远的铁匠行会。所以他们被各个击破。”
温特斯咀嚼着塞尔维特的话:“用所有人的钱,做生意里最亏本的地方?”
“修路是如此,开凿伍珀运河也是如此。既然是所有人的钱,花在能够让所有人都受益的事情上,有什么不对吗?”
“对,没什么不对的。”温特斯抱起胳膊,突然露出些许笑意:“可是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残存的墙基在风中呜咽着,教堂却莫名变得更加寂静。
“你赢了,格拉纳希男爵。”塞尔维特背过身,看着被火焚烧之后的祭坛,落寞地开口:
“钢堡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钢堡。没人支持我的救济方案。拥有这座城市的人不愿意把钱花在让所有人都能受益的事情上。我只能依靠你的黄金和白银推动重建计划,即使我知道你的身份有问题,我也只能视而不见,默许他们对你出售军械。”
“所以,这次是你赢了,你逐个击破了我们。”塞尔维特转回身,向温特斯伸出手:“享受你的胜利吧,男爵阁下。”
温特斯沉稳地握住塞尔维特议员的手,晃了晃。
塞尔维特想抽走右手,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他的右手都被年轻的男爵牢牢握着。
“议员阁下,你是否考虑过另一种合作方式。”温特斯放慢语速:“一种让我们和你们都能成为赢家的方式。”
“什么方式?”塞尔维特不再试图抽走手,反而眯起眼睛,审慎地注视着温特斯。
“何必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局限于买与卖?”温特斯停顿片刻,眼睛散发着光芒:“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投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