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暮晚摇闭目沉睡,并没有听到方桐等人的请示。她陷入一个荒诞的梦中,那梦让她舍不得醒来……
晋王府中,春华为言尚讲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话本中的和亲公主的故事,总是一段热情美好的异国情缘。
话本中的和亲公主总是温柔善良坚强勇敢的,话本中的蛮夷王总是年轻英俊睿智聪慧的。不同的文化碰撞,美丽的心灵吸引。在话本故事中,和亲公主历尽千辛万苦,受尽委屈,总有被蛮夷王看到她真心的时候,总会被人理解。
然而现实中不是那样的。
暮晚摇不够坚强,受到委屈只会茫然哭泣;乌蛮王也不年轻英俊,他是个中年男人,据说为了迎接王后入乌蛮,他还抛弃了自己的前一代王后。因为这个,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暮晚摇。
怪暮晚摇柔弱,怪暮晚摇不够强壮,怪暮晚摇不能像乌蛮女子一样不受礼法的束缚。
乌蛮的女人是共享品,可是和亲的暮晚摇却拒绝这个;乌蛮的女人只用讨好男人,和亲而来的暮晚摇高高在上,不将乌蛮男人放在眼中。
老乌蛮王并不睿智,他一生最睿智的决定,恐怕就是和大魏和亲。而他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也不过是眼馋大魏的珠宝琉璃、绫罗绸缎。他粗俗野蛮,天生地养,不知规矩。
暮晚摇深受其害。
春华轻声:“是现任的乌蛮王,蒙在石,将殿下从那般命运中救出来的。蒙在石多次搭救殿下,多次在殿下快要崩溃时带殿下离开。殿下好像真的变成了她想成为的那种女郎。
“可是我不知道,当坐在乌蛮的草地上,当围着篝火,当所有人都在欢歌笑语时,殿下看向蒙在石时,她那含笑缱绻的目光中,真的会有爱意么?
“可是我不知道,当殿下变得强大,当殿下设计杀了老乌蛮王,她坐在老乌蛮王床榻边听着老乌蛮王对她的忏悔,殿下轻轻叹口气,她真的会同情老乌蛮王要死了么?”
春华声音带着颤音:“当辗转不同男人之间,当身边人一个个死掉,她在想什么?
“当她告诉我她怀了孕,可是她不能留下子嗣,她要打掉胎,她在想什么?
“二郎,你可知,殿下是自绝生路……那个孩子一直打不掉,她就用尽各种办法……奄奄一息时,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是乌蛮王去雪山上求了神草来救殿下的命……可是乌蛮王跪在殿下床前时,看着那个血淋淋的死胎时,公主在想什么呢?
“蒙在石那晚抱着公主哭。可是公主一滴眼泪也没有。公主也没有看过那个死胎一眼,是我们偷偷埋掉的……我不知道殿下这些年,都在想什么,她不跟我们交心,可是她会对男人笑得妩媚漂亮,她变得肆意妄为,她动不动就发怒,经常因为我们笨手笨脚而骂我们……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春华低着头,眼中噙着泪。
她手撑着木案,肩膀轻轻颤抖。泪水滴答,溅在地砖上,生了枯花。她痴傻一般的,喃喃自语:
“只是发脾气而已,只是不高兴而已。这有什么关系?我见过她的委屈,见过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巴不得她天天多发些脾气才好。
“把那些都宣泄出来,把那些全都忘掉。
“二郎,你是不是怪殿下不能生子?你纵是怪她,也不要因为这个原因离开她,你随便找些其他理由都好……”
言尚沉默着。
他不堪其负地向后踉跄两步,靠在了身后的几案上。他袖中拳紧握,面容绷了起来,因绷得太紧,而微微颤抖。他难堪十分的,恍惚十分的,狼狈十分的:“打扰了……我、我先告辞了。”
太过沉闷,他再无法在晋王府待下去。言尚仓促地行了一礼,转身就向外走。
他出了大厅的时候,听到天上的闷雷声。他闭了一下眼,虽未曾亲见,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她在他耳边的哭声。
言尚出了晋王府,骑上马。他骑在马上,那些旧事包围着他,纠缠着他。他本就共情极强,何况这一次是暮晚摇。于是,少年郎君手握着缰绳,座下马每奔出一步,他都好像听到她的哭声一般。
他睁眼闭眼,都好像看到她站在黑暗中。
她提着剑,身上被血染红,面容又如纸一般苍白。凄风苦雨,满地荒芜,她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她向他伸出手来,轻声:
“言二哥哥,救我。”
言尚在马上躬身,心脏痛得如人重捶。
在他的幻觉中,他看到她躺在床上,血水漫流,生命也随之流逝;他看到她追着那个老男人,求对方不要带走她的侍女;他看到她和蒙在石骑马在石壁间穿梭,笑得烂漫无忧……而她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眼中的笑,就变得空洞、虚伪。
她向他伸出手,轻声:
“哥哥,救我。”
“救我。”
“救我!”
言尚目中忍泪,泪光却沾在睫毛上。他弓着身按着自己的心脏,痛得撕心裂肺一般,而全身颤抖,巨大的悲意向他笼罩而来,竟会让他忍不住想流泪痛哭。
心疼得落泪,却悲不能言。
“轰——”
雷声在天际爆炸,霹雳大雨浇灌而下,如洪水自天上来。
突然的暴雨,让半道上的丹阳公主一行人行路受阻。外面的人由方桐指挥着快速赶路躲雨,马车中,暮晚摇云鬓蓬松,长睫颤动。她陷入梦中,依然不醒。
她梦到她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公主。
梦中的她却摆脱了去和亲的命运。
她快快乐乐地长在长安,等着十五岁的盛大及笄礼。之后她在长安遇到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风神俊貌,秀美得如同天上玉人。
她喜欢得不行,就四处央求,鼓起勇气第一次强硬地耍公主脾气,非要嫁给那个少年。父皇母后没办法,为那人点了探花,终是满足了小女儿的愿望,在小女儿及笄之日,将女儿嫁了出去。
于是梦中的暮晚摇,便总是跟在那个少年身后:
“言二哥哥,留在长安好不好?你来尚公主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言二哥哥,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和你做夫妻好不好?给你生好多孩子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一直喜欢我好不好?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闷雷声下,雨大如豆。
午后的长安城被雨水冲刷如洗,暴雨如狂风席卷而来,街市上的百姓纷纷躲雨。
只有一个少年郎君不躲雨,他骑着马,恍恍惚惚地路过街市。站在商铺屋檐下躲雨的男女们,看着茫茫烟雨中的少年郎,有大胆的思春少女高声招呼:
“郎君,这么大的雨!快来这边躲雨呀!”
言尚骑在马上,身子和衣袍被雨淋湿。湿发贴着面,他有些茫然地扭头,看到商铺下站着的躲雨男女们。
他忽而定了一下神,第一次失去了礼数忘了跟招呼他的好心少女回礼。言尚握紧缰绳,转个方向,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很多人已经离开长安了,却也留下一些人,为了造成假象,为了不让言尚知道公主已经不在了。言尚在巷子里下了马,拍门登公主府。公主府的仆从开了门,照例抱歉,然而这一次,言尚却是一定要进去,一定要见到她……
挣扎吵闹中,公主府的人应对不了言尚,只好大喊:“我们殿下已经不在长安了!二郎你再求我们,即便进了门,也没用啊!”
“轰——”
天边雷声再响。
电光照亮言尚冰雪一般的潮湿眼睛。
他一言不发,扭头便走,重新上马,直奔出城的方向!
长安的北营地,午膳刚过,暴雨刚至,便发生了一件暴乱。
军中一些兵士和那些太监起了冲突,有一个校尉来解围,言语之间,却对太监们不够尊重。
刘文吉被太监们领来,听到那个校尉打着哈哈:“你们也真是的,跟那些没根的人计较什么。陛下派来的,不能不给陛下面子嘛……啊!”
校尉发出一声惨叫,周围所以兵士站起,怒目相对:“郎君!你干什么!”
前一句是对着死了的校尉,后一句是对着提着剑、慢条斯理将插入校尉背后的剑拔出来、再将剑上的血擦干净的刘文吉。
刘文吉拿着帕子,冷淡地擦掉剑上的血。兵士们围住他们,目眦欲裂,愤愤不平。他们蠢蠢欲动时,刘文吉抬目,阴鸷的眼睛盯着他们:“我看你们谁敢动!
“是想要抗旨不尊么?
“再动一下,我血洗你们整个军营!且看陛下是向着谁!”
刘文吉脸色苍白,眼神阴沉,一时间竟让这些兵士不敢动作。
静谧中,有大胆的兵士:“陛下当然向着我们……”
刘文吉冷冷的:“确定么?”
“我杀了你,你又能如何?”
刘文吉手中却提着剑,他目光阴冷,一步步上前,那些兵士却一步步后退。他看向四周人,朗声:“尔等想当逆贼么?!”
周围军人的气息粗重,瞧不起他的人用仇恨的眼神看来。可是这些人多么怯懦,竟然不敢动,竟然手持利器、也不敢有一人冲上来杀了刘文吉。
刘文吉听到耳边溅开的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他面对着一营帐的压着火的兵士。他越是沉冷,这些人越是不敢动。好不容易有敢动的,他提剑指去,那个胆大的也被机灵的内宦们绑住。
后背被汗浸湿,第一次提剑杀人的感觉实在恐惧,可是这一刻,他又是酸涩,又是痛快。他忽然想要放声狂笑——
可笑!可怜!
这就是命运!
韦府中,暴雨淋漓的时候,韦树和赵灵妃坐在厅中。
韦树坐在棋盘前,和对面愁眉苦脸的赵灵妃对坐。
赵灵妃喃声茫然:“难道我真的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么……”
韦树道:“不能。”
赵灵妃听到他说话,愕然向他看来。见韦树手中一白子落在棋盘上,少年垂着眉眼,睫毛浓郁。
他既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说服赵灵妃一般,语气淡却坚定:“蜉蝣也可撼树,蝼蚁也当争春。为何我们要屈服命运?”
赵灵妃呆呆看着他。
他抬起眼来,看着她,又像是目光穿越她,看向更辽阔的未来。赵灵妃与他一同扭头,看向窗外被雨浇灌的世界,看到在雨中挺立的古树,看到窗下的藤萝被浇打却不肯摔下墙头。
少年男女共看着天地大雨,他们自言自语地,齐声喃喃:“……是啊,为何我们要屈服命运?”
命运不公!命运不堪!命运弄人!
那便用一生去抗争,永不屈服,永不堕落!
雨水淋漓灌溉天地间,有少年太监持剑,面对整整一营的军人,开始杀人;有少年臣子和少年女郎对坐,心中下定一个决定,准备打破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