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里安是被冻醒的。
他咳嗽着翻过身,用双臂环紧自己,低声道,“检查恒温系统。”
一个声音片刻后响起,在这孤寂的深夜显得沉闷黏稠:“报告,一切正常。”
床上的男人没有做声,很明显,他已再次陷入睡梦。
只不过,仅仅几分钟后,他再次打着寒颤醒来。
床头一只长臂感应仪伸到圆瞪的绿眸前,“当前室温为26摄氏度,是否启动体检装置?”
蒙德里安垂下眼,从床上坐起。
“……不需要。”
他起身,赤脚走出卧室。穿过那些豪华至极的装潢,经过那些精巧先进的器械,略过那些在白天活色生香此时却四散在地面的废铜烂铁,轻微至极的足音在这宽阔无人的房间中缓慢而清晰。
“……只是做了个梦罢了。”他站在窗前,对自己说。
窗外弥漫着浓重的深蓝色迷雾。
蒙德里安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脸,“醒都醒了。又只是平常的一天!”
他笑着冲虚无挥了挥手,“放个音乐吧?老伴。”
几秒后,安静的大厅蓦然响起一首悠扬醇厚的古典乐。
“这首歌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请允许我冒昧的兴致,献舞一曲。”
说罢,他弯下腰,向对面的空气鞠躬行礼。
抬头,双目深情无限道,“我可以邀您跳一支舞吗?”
“……”
他伸出右手,“谢谢林先生。”
再次鞠了一躬,他站直身子,手臂摆出的姿势正是搂住对面“人”的腰,垂下的眼睛也似在凝视。
“……你好!声音可以更大一些吗?”
于是,音乐声就更大了一点,温柔而有力的回荡在此一人独舞的房中。
蒙德里安酒红色的长袍飘带随着他的动作忽疾忽弱地前后舒展,他闭上眼睛微笑着,“这首音乐很好。”
“……”
“我们把窗户开一些好不好?让雾气能飘进来些,”他继续着优雅无比的舞步,在这一个人的屋与夜,“……好,把窗户开开。”
——霎时拂入一阵凉气。漫漫的大雾幽灵般悄然散入大厅,增添深蓝色的缥缈神秘。
“……这音乐很好!对不对?”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动作,像是怕紧痛了怀中的人。
飘带烈烈飞扬,蒙德里安的金发被风吹得肆意翻飞。他兴奋地大笑起来,双眸也像飘进了雾。
音乐像是不会停止,蒙德里安的脚步也一步不停,他面色红润,额头冒汗,气喘吁吁。
忽然,他在一个漂亮的转身时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停了下来,回头。
是一面镜子。
拂去水汽,他愣愣地看着对面那张,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的脸。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已经散开的睡衣,还有那条正孤零零伸直的胳膊。
温柔而有力音乐仍在继续,如鬼魅般环绕在他耳边。
更多,更多的雾飘了进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已一片冰冷。
他愣愣地看着镜中那双失焦的双眼。
嘴唇抖了抖,又闭上了。再张开,是一个费力扬起的难看笑容。
“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他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真对不起啊,林先生。”
蒙德里安走进那间几乎从未去过的空房间。
他看了看室内幽暗的灯光,还有那摆在正中的一张桌椅。
将胸口捧着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终于轻轻地摆了上去。
然后像逃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紧紧地,锁上了门。
……
“林麓!傻愣着干嘛?快来跳舞啊!”
“我,我不会……你们跳吧。”
“学长应该听过这首曲子吧?”
“——他哪可能听过。告诉你,这首曲子叫,,是不是很好听?”
“嗯,很好听。”
“那就快来啊,今天毕业,我还从没见过你跳过一次舞——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林先生?”
“学长您跳吧,跳错也没关系的。”
“那,那好吧。”
“哈哈哈哈又结巴了……我谢谢林先生了!”
“好,好的……等一下,那边有人在叫我们看镜头——”
日常一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躺在床上的男人慵懒地闭着双眼,感受着投在眼皮上温暖的明亮。
意识已经苏醒,蒋泽端深吸一口气,任那股勾人的浓香游走至他的全身——蒋麓已经在做饭了。
又打了个哈欠,他终于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面前,夕阳拖长身影,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房间染成了橙色,有细碎的尘埃在光晖中飞舞,耳畔是从楼下传来的隐隐乐声。
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然而在这静默之中,蒋泽端却有些怔然。
他回想起刚刚那个浅淡的梦。
他梦见多年之前,和此时相同的地点,相同得寂静,同样是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夕阳缓缓下沉。
但不同的是,即使在梦中也能感到的寂寥,在蒋泽端清醒后,消失无踪。
蒋泽端在那年苏醒后,曾一度不敢入睡。
那段时间里,他害怕黑暗,害怕困意,害怕晚上的到来。他害怕,会不会这次昏睡后就再不会醒来。
他也害怕做梦。即使他的父母明确告诉他,他已经彻底康复,那个机器人的芯片再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也依旧心有余悸。
尽管努力掩盖,但蒋麓还是发现了。
蒋泽端仍然记得那天,蒋麓是怎样心疼地抱着他,一遍遍亲吻自己,并为先前的粗心大意道歉。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从那天起,两人本就频繁的性`事变得更加夸张,那人美其名曰,这能帮助他入睡。
后来是因为什么呢,蒋泽端想,他是哪一天克服了这个心理障碍呢。
他有些懊恼又欣然的发现,他记不清了。
仔细去想,那件事造成的影响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间,都已悄悄消逝了。
那些刻骨铭心的憎恨,厌恶,恐惧,早就变得不过如此。
入睡困难是这样,雌情是这样,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是这样,对蒙德里安的恨也是这样。
蒋泽端心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太健忘,还是太容易原谅?
正想着,他突然听见门边响起又轻又缓的脚步声。
下意识的,蒋泽端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门被推开了。
他听到那人走到了床边。
他感到那人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许久后,身下柔软的床垫微微塌陷,是蒋麓坐了下来。
他吻上他的唇。
在这天鹅绒一样的黑暗中,蒋泽端微微笑了。
你无法否认时间二字的强大力量。
有些东西,确实就在不知不觉中藏了起来,让你在某一天惊觉自己还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但是能忘记的,也许正是不想记起的。
不是因为记忆力或身形软弱,而是因为时间太长,所拥有的爱可以让你选择宽容,变得释然。
“您怎么午睡越来越久了。”那人的唇移到自己耳边,是无奈又宠溺的自语,“早知道我就抱着您多睡一会了。”
你无法否认时间的强大,它让本该遗忘的遗忘。
然而,有些却恰恰相反。
蒋泽端的额头,眼睛又被吻了吻。他感到蒋麓小心的收回了手,又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有些却恰恰相反。蒋泽端想——不仅无法遗忘,还会融入你的骨血,伴其一生。
蒋泽端睁开眼睛。
转身时,蒋麓的手被抓住了。
他的爱人望着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