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公努了努嘴:“圣人挂念世子,让世子进宫用膳呢。”
“好不容易寻到恩人,侄儿本就该进宫一趟。等从宫里出来,就该去大理寺办案了。”说话间,蔺承佑作势展开李夫人誊写的那张纸,上头写着李淮固的生辰八字。
蔺承佑当着关公公的面询问李夫人:“这上头写的确定是令嫒的生辰八字?”
李夫人忙过来:“没错。”
“也对,阿娘怎会记错女儿的生辰。”蔺承佑笑道,旋即皱了皱眉,“不对啊,令嫒是三月初七的生辰,但我那位小恩人是腊月二十八的生辰。”
此话一出,中堂里欢乐的氛围一凝。
圣旨都下了,李家也领赏了,万一弄错了,这可是欺君大罪。
关公公:“世子会不会记错了?”
蔺承佑用手指弹了弹纸:“我绝不会记错,当日那女娃娃跟我说过哪些话,我可都记着呢,她是腊月二十八的生辰,我因为怕人冒领一直没跟人提过。”
空气冻住了。
李淮固脸色煞白。
蔺承佑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刚才光顾着高兴,忘了跟李三娘确认此事了,不对啊——”
他面色一冷:“李三娘,你好大的胆子,你并非当年的阿孤,为何要冒充?”
李光远怫然变色:“这其中定有些误会,三娘素来胆小,绝不敢冒充的,会不会是世子记错了。”
李淮固咬了咬唇,也近前道:“当年我是诚心说错生辰八字的。我这些物件从小就有了,世子方才也确认过了,断不敢存心欺骗,”
“你确定是亲口说的,这回想好了再说。”
“没错,我怕世子坏人,故意说错了生辰八字。”
蔺承佑冷笑道:“可惜当年那小娘子不是亲口说的,而是身上的某个物件上刻的。”
李淮固身子一晃。李光远和李夫人面色顿时变得灰败起来:“三娘——”
蔺承佑抖开包袱里的布偶,嗤笑:“之前当着大理寺官员和众香象书院学生的面,你可是言之凿凿,说自己便是当年的阿孤,在临安侯府用风筝救了我,说起当初那些细节,你头头是道,就连布偶你也提前准备好了,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冒认么?我看你装模作样,险些被你骗过去了,怎知一说到最关键的细节,你终于露了馅,你明知我进宫为你请赏却存心欺瞒,连圣人你都敢骗——关公公,欺君之罪该如何办?”
关公公直摇头,没想到是个冒牌货,圣人白高兴了,他心知事关重大:“奴婢这就进宫禀告圣人。”
李光远冲口而出:“世子,切不可——”
蔺承佑拱了拱手:“李将军,这是令嫒一人之错,人证物证俱在,令嫒等着受审吧。”
言下之意,李家千万别为了李淮固把一家人都赔进去。
说罢同严司直扬长而去。
李夫人白眼一翻昏倒过去。李家乱成了一锅粥。
李光远急得两眼冒金星,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招惹的还是蔺承佑,看这架势,哪怕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别想帮女儿脱罪,关键是此事一出,满长安都会看女儿的笑话,这下怎么办,他咬牙切齿对李淮固道:“好端端地,你这是犯什么糊涂!”
李淮固浑身哆嗦,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忽然想起什么,咬牙恨恨回眸,哪知身后空无一人,早就没有滕玉意的身影了。
***
滕玉意同阿姐坐在犊车上。
杜庭兰歪头看看妹妹:“为何不说话?”
滕玉意托腮道:“我为何要说话?”
杜庭兰捏了捏妹妹厚嫩的耳垂:“看到蔺承佑对李淮固那般殷勤,是不是吃味了?”
“我吃什么味?”滕玉意躲开阿姐的手,“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我的。他要是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认错,我就当白认识这个朋友一场。”
杜庭兰微笑:“你是不是很笃定他不会被李淮固骗进去?圣旨来的时候,我看你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滕玉意把头歪到姐姐肩膀上,她最开始的确不知道蔺承佑在打什么主意,但她知道,蔺承佑没那么容易上当,看他突然要给宫里和爷娘写信,就知道他在给李淮固下套了。
后面的事,自然无需她提醒了。
杜庭兰疑惑:“话说回来,当年救蔺承佑的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成王府找了这么多年,为何就一直没能找到。”
犊车进入一条偏僻的窄巷,车夫讶声说:“世子。”
蔺承佑在马上道:“替我向你家娘子说一句,我有急事找她。”
滕玉意想也不想就说:“不见。”
脾气够大的。蔺承佑笑了,清清嗓子,朗声说:“今日我不是来找滕玉意的,我是来找小阿孤的。你真不记得我了?你救我上岸,我给你吃梨花糖,我带你去找阿娘,你帮我打架——阿孤,这些事,你统统都不记得了吗?”
第118章
杜庭兰脑中轰然一响,照这样说,阿玉竟真是当年那个阿孤。
阿孤,阿孤!杜庭兰心中一酸,真该死,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以妹妹当时的心境,真有可能会这样称呼自己。
没了阿娘,阿爷也甚少陪在身边,妹妹整日闷闷不乐,可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阿孤”么。
她一把攥住妹妹的手:“你真叫过自己阿孤?”
滕玉意脸上的震异之色不亚于杜庭兰,有了今日这一出,其实她也怀疑这事与自己有关,不为别的,就因为蔺承佑所说的布偶和“阿孤”都与自己对得上,但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小,为何她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假如她一向记性不好也就算了,但她从小就过目不忘……
纵算当年病过一场,也不至于把记忆全丢了。因为这个缘故,她始终认为这只是巧合。直到发生了今日的事,这个念头才开始动摇。
杜庭兰心酸道:“你忘了么,隆元八年你病得很重,小儿高热惊厥,一烧还是那么多天,姨父唯恐你活不下来整日守在你床边,记得当初医工们都说,不烧坏脑子就不错了,还好你醒来后,只是精神比往日消乏些。病愈后没多久,姨父就带你回扬州了。你真一点都不记得了?纵算你全忘了,蔺承佑总不会认错人。”
滕玉意一咬唇,扬起下巴,隔着窗帷对蔺承佑道:“我忘了,我全忘了。你说我是那个女孩我就是了?你有什么证据?”
蔺承佑嘴边溢出一点笑意,这别扭劲儿,就跟当初的小阿孤一模一样。他扬了扬眉:“你下来啊,别窝在车里问东问西的,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下去就下去。滕玉意哼了一声,拿起身边的帷帽戴上,对杜庭兰说:“阿姐,我下去问他几句话。”
杜庭兰忍笑点点头。
滕玉意一露面,蔺承佑也翻身下马。
滕玉意昂着脑袋走到一边,蔺承佑却抱臂道:“这地方可是闹市,你确定要在这儿跟我说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连犊车都没准备,这是要她走路吗?
“不去,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蔺承佑笑着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宽奴也不知从哪蹿了出来。
他亲自驱着一辆宝钮犊车,乐呵呵到了近前:“滕娘子,我家郡主想请你到府上说说话,这是她亲手写的帖子,烦请滕娘子过目。”
滕玉意接过帖子,上头哪是阿芝郡主的字迹,分明是蔺承佑伪造的。
哼。她透过帖子上方瞥了眼蔺承佑。
蔺承佑冲滕玉意一揖,扬声道:“滕娘子,你是我们成王府的贵客,舍妹相邀,还请滕娘子务必赏个脸。”
杜庭兰赶忙在车里说:“妹妹,既是郡主相邀,姐姐就先回去了。横竖端福也在你身边,阿姐不必担心什么。”
说着一个劲地催车夫驱车离开。
滕玉意立在原地,没接茬但也没反对,车夫心里明白过来,忙驾车朝沿着原路往前去了。
宽奴恭恭敬敬打起帘子,滕玉意昂首阔步上了车。端福跟上前,坐到宽奴边上。
蔺承佑翻身上马,伴在犊车边上。
天色不早了,日影渐渐西斜,夕阳照耀着暮色中的长安城,连树叶都染上了一层粉色的霞光。
但在蔺承佑眼中,此刻的长安城俨然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处处朝气蓬勃,让人心生欢喜。
往前行的时候,他不时转头看看犊车。
滕玉意在车里坐着。
上车才发现,车内的几上陈设了好些吃食,琳琅满目的,全是她平日爱吃的甜点。
旁边还放着小酒囊,揭开一闻,酒香四溢。
是上等的蒲桃酒。
这是贵胄人家常有的待客举动。
滕玉意正好饿了,就顺势吃了一块。
成王府的点心没滕府的甜,但意外的软糯。
桌上还有一个绿琉璃十二曲长盒,揭开盒盖,里头是一盒梅花形状的点心,点心外包裹着细腻的晶莹红粉,精致如一朵朵雪中红梅。
吃一口,脆如凌雪。
蔺承佑似是知道滕玉意在偷吃点心,在外头说:“多吃点。那叫红梅糕,我阿娘最喜欢吃这点心了。”
滕玉意正研究这点心怎么做的,闻言睨了睨车窗,原来成王府里一直就有类似鲜花糕的点心,蔺承佑倒好意思一次次要她帮他做。
枉她昨日一回府就替他做鲜花糕。
滕玉意说:“这点心比我做的鲜花糕好吃多了,横竖世子的病也好了,我就不用把鲜花糕送到观里去了。”
这是说她给他做好鲜花糕了?蔺承佑:“谁说我好了?宽奴,把我的药拿来,今日捉贼累了一整天,眼下又难受了。”
宽奴忙说:“正要提醒世子吃药呢,昨晚咳嗽一宿,到早上热才退,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能遭得住。”
滕玉意才不信蔺承佑还病着,然而听到宽奴的话,又变得将信将疑,昨日蔺承佑发烧是事实,她去的时候他身上的药味还未散,才一天,论理不会好利索。
折腾一天,说不定病气又起来了。
犊车到了一处街道,陡然停了下来。
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犊车到了大隐寺外的戏场,华灯初上,街上男女络绎不绝。
蔺承佑在帘外咳嗽两声:“该用膳了,不用膳没力气说话。阿孤,你也饿了吧?”
谁是他的阿孤?滕玉意磨蹭了一会才动身,一下车,蔺承佑就把路边刚买的糖人递到她面前。
滕玉意接过糖人,嘴里却说:“我才不是什么阿孤,世子你认错人了。”
蔺承佑呵了一声:“哪个混蛋敢说你不是。”
“你。”滕玉意瞪他,“今日你当众说我的布偶是假的,布偶是假的,我这个人当然也是假的。”
倒是够记仇的,明知他当时在给李淮固下套……
蔺承佑摸摸耳朵,笑着点点头:“我混蛋,我不混蛋谁混蛋?小阿孤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没一早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