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恩师倒像是个世外高人。当然,你也不遑多让。”皇帝道,“你父亲刚为朕把顾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又救了朕的千万黎民百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圣上谬赞,草民惶恐。”
皇帝不想在林清羽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时疫一事,你有大功。说罢,想要什么赏?”
林清羽眼眸闪了闪,道:“草民……想要能自由行走太医署,和天下名医共事,阅尽世间医书,为陛下的千秋江山献绵薄之力。”
“哦?”皇帝“哦?”起来的语气和萧琤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志向。”
林清羽不要官职不要钱财,只要一个出入太医署的资格,让皇帝有些刮目相看:“你是个有才之人,只是你已以男子之身嫁与人为男妻,不便抛头露面。”
林清羽重新跪下:“南安小侯爷病逝,草民已尽人妻之责。望陛下三思。”
“你和陆晚丞的婚事,当初是皇后向朕求的。数日前,皇后也曾提及此事。男妻毕竟有违祖制,南安侯府也因此祸事连连。皇后想的是放你回林府……”皇帝稍作思量,道,“罢了,英雄不问出处,朕许你正七品医士之职,可自由行走太医署。”
林清羽叩拜谢恩:“臣,叩谢皇恩。”
林清羽走出勤政殿,忽然有些想笑。他没有参加去年太医署的考试,也不用再等三年,就这么实现了他曾经的抱负。
轻易得有些可笑。
自从陆晚丞死后,他似乎转了运:有了万贯家产,恢复了自由之身,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义兄,最后还进了他肖想许久的太医署。
是……是那个人不知道在何处的魂魄庇佑着他么。
“恭喜林太医。”薛英笑道,“以后还望林太医多多关照咱们这些奴才。”
林清羽笑了笑:“薛公公客气了。需要关照的,是我。”
进了宫,他的手终于可以伸到东宫了。
林清羽跟着带路的太监出宫,恰巧碰到胡吉当完差准备回府。两人结伴而行,胡吉听说林清羽晋了正七品的医士,喜道:“如此一来,日后我和林太医就是同僚了。”
“算是吧。”
“对了,林太医可有听说顾大将军的趣事?”
林清羽见胡吉脸色有几分古怪,似乎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笑。林清羽问道:“怎么。”
“我方才遇见了在勤政殿奉茶的小松子,是他同我说的这桩趣事。”胡吉为难道,“也不完全算趣事,圣上正为这事发愁呢。”
胡吉受到陈贵妃和太子的提拔,在太医院有了一定的地位,论资历已经可以给后妃诊脉看病。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大人的架子。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嬷嬷,只要找他看病,他都会尽力医治。
在宫中,奴才的命最不值钱。胡吉本意是治病救人,无意中也收买了大量的人心。因此他在宫中人缘极佳,就连圣上身边的人都乐意和他透露一些不算机密的消息。
能用“趣事”二字形容,必然不会是什么大事,大概又是后宫哪位没脑子的嫔妃争宠闹出了笑话。林清羽不如何在意,顺口问了句:“是什么事。”
“今日,征西军的副将,赵明威赵将军的奏本送到了圣上的案头。”
征西军,即是大瑜在雍凉与西夏作战的大军。大瑜军法,在外作战者不得私自同外界联系,形势严峻时连家书也不能写,以免泄露军机。违者不论身份,均以军法处置。可以说雍凉与京中唯一的联系,便是摆在勤政殿上头的那张龙案。林清羽想要知道父亲的消息,也只能靠胡吉向勤政殿的太监打听。
“可是雍凉出了什么变故?”
胡吉知道林清羽在担心什么,道:“林太医放心,征西军不久前在顾大将军的带领下大胜西夏军,院判大人定然一切安好。赵将军上奏,是为了弹劾顾大将军。”
赵将军跟随顾扶洲数年,对其忠心耿耿,高山仰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弹劾他,还是在打了胜仗之后。“他弹劾顾大将军何事。”
胡吉忍俊不禁:“他说顾大将军太爱赖床,每日早起议事都是一场灾难,最后众将领不得不于他床前商议军机要务。顾大将军还嫌议事的时间太长了,让他们洗洗早点睡,说是如此才能养精蓄锐。不日前,敌军夜间突袭,兵临城下,顾大将军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际竟披着被子登上城门,指挥全军守城。虽说在他的带领下我军最后大获全胜,但实在是……有碍观瞻。”
林清羽:“……这都是些什么。圣上是怎么说的。”
“圣上还未做出圣断,顾大将军又自己递折子来了,说是因为中毒一事,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已看破红尘,身体和心境都大不如前,无力再为大瑜阵前杀敌。让他继续统帅三军,轻则延误军机,重则误国。他现下已三十岁‘高龄’,不想晚节不保,望圣上念在他过去的苦劳,准他回京做个闲散富人。”胡吉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些自然不是顾扶洲写在奏本上的原话,勤政殿的小松子转述时添加了他的个人风格,但大体的意思不会有错。“顾大将军还在奏本中举荐赵将军接替征西大将军一职,再三恳请圣上准他即刻回京。”
顾扶洲十四岁从军,十六岁一战成名时,林清羽不过四岁。可以说,林清羽是听着顾扶洲的事迹长大的。他虽是从医,年少也向往过沙场斩将刈旗,建功立业。能得到他钦佩尊敬的人不多,顾扶洲算是一个。
胡吉所言,哪像是正经大将军会说出来的话。
林清羽沉默良久,忍不住道:“你说的真的是顾扶洲顾大将军?”
胡吉道:“院判大人曾经说过,一个人若亲身经历了生死一线,侥幸存活后心性大变是常有的事。或许顾大将军是真的看开了,想回京享享清福罢。”
林清羽点点头:“或许。”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攻:让我打仗真的强人所难。
第43章
得到皇帝口谕,林清羽不再耽搁,回到侯府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正式和南安侯府划清界限。
他嫁进来时只带了衣物和医书,再加上一个欢瞳,走的时候再把这些带走便是。剩下的,就是他和那个人一起抢来的家产:银子存在钱庄换成银票;古董字画,田地铺子,房屋地契,以及温氏留下的嫁妆一律带走。
几个管事清点了大半日还没清点完,东西实在太多了。林清羽看着伙计一箱箱地装东西,心底泛起一丝丝报复的快感。
他当然用不上这么多钱。他父母都不是奢靡之人,他自身也没有太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但他宁愿把这些钱赏给路边的乞丐,也不想留给南安侯府。
这些家产是那个人送他的,他凭什么不拿。
潘氏一直在为林清羽做事,又管了这么久的家,自然对家产一事有所察觉。她看着蓝风阁几乎要被搬空,库房里的东西也少了一大半,却始终保持着沉默。陆氏这一支到此刻,人丁凋零,香火已断,偌大的侯府只剩下南安侯一个正经主子,纵使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她已经遣散了之前伺候梁氏和她子女的下人,养着剩下的人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林清羽到底没把侯府搬空,还给他们留了一些田地铺子,便是靠着这些,也足以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林清羽走的那日,潘氏特意去蓝风阁送他。
“少君……不,应该叫您林太医了。”潘氏温婉地笑着,“愿林太医日后一切顺遂,成为像林院判一样悬壶济世的名医。”
这恐怕有些难。以他的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如何能成为他父亲一样的人。
“多谢。”林清羽道,“我让张世全留在了侯府。他是个可用之人,你若不嫌弃,可让他继续帮着打理家事。”
即便他人走了,也想留只手在南安侯府。南安侯为皇帝效力多年,说不定还有利用的价值。
潘氏或许能看出他的深意,却一句话没多问,只是点头道好。
潘氏是个听话的聪明人,林清羽不反感和这种人共事。他见潘氏清瘦了不少,眼角又生出了几圈皱纹,难得和她多说了两句:“我记得,你当年是被卖进的侯府?”
潘氏道:“是。当年我母亲去后,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即便不进侯府做妾,也是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你若也想离开侯府,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潘氏一愣,揪紧了手中的丝帕。
林清羽看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就差不多知晓了答案:“还是说,你想继续守着南安侯?”
“我……”潘氏幽幽叹了口气,“我在侯府十几年,这里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家,我还能去哪。”
林清羽道:“我既助你离府,自不会让你日后过得比现在差。”
潘氏摇了摇头,苦笑道:“林太医的好意,妾身铭感五内。只是侯爷终究是我的夫君。一个女子,如何能离开自己的夫君呢。”
林清羽不敢苟同:“没有谁离不开谁,更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他朝供奉牌位的方向看了眼,语气淡漠,“习惯就好。”
就像他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潘氏不想走,花露却跪着求林清羽带她走。花露本是温国公送给陆晚丞的婢女,对南安侯府也没什么感情。林清羽原意是让她回国公府,但她自己更想留在林清羽身边。
“小侯爷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少君。花露答应过小侯爷,要尽心伺候少君,在他走后督促少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花露红着眼睛含着泪,“求求少君带花露一起走!”
林清羽轻笑了声:“他是这么说的?”
姓江的是以为自己一走,他就不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么。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花露点点头:“少君,您就收下花露吧!”
林清羽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国公府拿你的卖身契。”
花露惊喜交加:“谢谢少君!”
“你成了林府的人,以后不必再唤我‘少君’。”
花露点头如捣蒜:“谢谢少爷!”
临走之前,林清羽最后给了南安侯一点面子,亲自去求见拜别,是南安侯不愿见他。
去年林清羽嫁入侯府时,南安侯还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掌管着整个户部,那是何等风光。如今不过一年的光景,已经成了个满头白发,心如死灰的废人,连家产被掏空了都不知道。然而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
最后,林清羽去了一趟陆氏的祠堂,给陆晚丞上了六柱香。其中三柱,是他代替那个人上的。
做完这些,林清羽带着数十车的家产,带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带着那个人的牌位,离开了南安侯府。
走出大门,他转身看了眼侯府庄严肃穆的朱红大门,以及悬在上头,高高在上的“陆府”二字。
也不知梁氏疯癫之前,南安侯养病之中会不会后悔当年强娶他进门;陆乔松临死之前,陆念桃夜夜独守空房之时又会不会后悔曾经羞辱过他。
后悔就对了,他喜欢看得罪过他的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模样。
离开侯府,林清羽没有回林府。在旁人看来,南安小侯爷死了不到三个月,尸骨未寒,他的那个男妻就自请离府,不安分守寡,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如此不顾礼法,也不怕半夜被他那病逝的亡夫找上门。
男妻不祥的流言在京中愈演愈烈,林清羽可以不在乎流言蜚语,但他终究还是要为父母幼弟考虑。即使林母希望他回林府住,他还是拒绝了。
早在南下之前,他就让张世全在京中给他置办了一间三进宅院。不算是大宅,但他一个人住足够。宅院离皇宫和林府都不算太远,里面什么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主人入住。下人都是张世全亲自挑选的,老实话少能干活,身世也干净。林清羽一进门,管家就带着他们齐声喊道:“恭迎老爷回府!”
林清羽:“……老爷?”
欢瞳噗地笑出声:“少爷过完年也才十九,你们怎么就叫上老爷了,都把他给叫老了。”
管家笑眯眯地解释:“老爷分了家,就是这府中的一家之主,那自然就是老爷了。”
“不必如此唤我。”林清羽道,“和从前一样便是。”
下人这才改口:“是,少爷。”
林清羽把江某人的牌位供奉在灵堂,命下人看顾,每日早中晚香火不断。众人走进走出,忙着收拾东西。旁的无所谓,书房和药房他要自己收拾。
林清羽把带来的书籍一本本放入书架中,欢瞳跑来问他:“少爷,那张上下铺的床放哪?”
林清羽想了想:“就放书房。”
以后他若不想回卧房睡,可以在上面将就一晚。他还从来没有睡过下铺。
这时,花露搬进来一盆绿竹,嘴里嘀咕着:“都已经三月了,竟然还会下雪……”
“下雪了?”林清羽手上一顿,朝窗外看去。果然,外面正簌簌飘着雪花。
搬家的第一日,林清羽在书房整理到深夜,干脆宿在了书房。他躺在下铺,听着远处模糊不清的打更声,一慢三快——已经四更天了。
这一天,又过去了。
去年年底,那个人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夜走的。直至今日,已经过了整整七十日。
林清羽抬起手,碰了碰上铺的木板——姓江的让他好好睡觉,可这样的雪夜,他又如何睡得着。
姓江的若是还活着,怕是睡得比谁都香吧。
好在等这场雪结束,冬天就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