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今和完全没有察觉,连桓把他的眼镜取走了。他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看不清连桓的眼睛。
庄今和有一瞬间的恍惚,连桓的手用了点力,于是庄今和顺从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连桓的膝盖上。
液体被皮肤挤压蹭开,触感明显起来。庄今和终于意识到,他确实哭了。
并没有浓重的悲伤情绪,庄今和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哭。泪水只那么两颗,掉得无声无息,好像为这场往事,连哭也觉得太累,不必要。
“后来呢?”连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庄今和看着地板,继而闭上眼睛。他跪在连桓面前,将头埋在青年膝上,这个象征臣服的姿势看起来很卑微,却让他感到安全。
庄今和:“开始是我和他都喜欢的游戏。”
连桓的手放在庄今和耳后,揉了揉他的短发。庄今和闭着眼,在黑暗中感受这触感,缓缓说:“然后是我不那么喜欢,但可以接受的玩法。”
“妥协一次就有第二次。”庄今和安静地叙述,连用词都不激烈,“在他看来,我应该是予取予求的,拒绝和反抗也只是过程中的情趣,最终,我应该达成他的所有要求。”
连桓:“嗯。”
庄今和沉默片刻,接着,嘴唇上碰到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他睁开眼,猕猴桃清甜的味道钻进鼻子。
连桓正在吃猕猴桃,喂了庄今和一块。庄今和抬头看他,半晌,将果肉咬进嘴里,无声地咀嚼。
甜甜的汁液在口腔中弥散开来,把所有苦涩说不出口的话都洗过一遍。庄今和仔细品味过这滋味,细细咽干净,再度开口:“终于,有一回,他的命令,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接受了。”
从某个层面来说,裴子锐自幼优秀,在学校、邻里都很受夸赞。不知道是因为习惯还是本性,他是一个很喜欢受到关注的人,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在网络上。就像有关言意聪的调教贴,极其吸引眼球的风格,能在“滩涂”论坛顶到首位飘红很长之间,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大事,但也很令裴子锐自得——这显然不会是他第一次这么干。
追根溯源,裴子锐第一次在相关论坛里赢得关注,就是他与庄今和的少年往事。彼时社交网络不发达,论坛正当行,两个少年从上头摸索玩法,也问问题。慢慢的,那些讨教和讨论延伸开去,裴子锐开始提及他和庄今和之间的私事。
从语焉不详到大胆路骨,从文字描述到显路一角的照片。字里行间,从单纯的探讨到带上炫耀的潜台词。慢慢的有人眼熟,有人关注,有人追着捧着企图挖出更多的料,一饱窥私欲和眼福。
有那么几个同裴子锐聊得来,拉了个群,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想瞧瞧他那个奴,以视频直播的方式,围观他调一场。
裴子锐觉得没什么,谁也不认识谁,听起来很刺激。他混不当会事,转天通知庄今和一声。
哪成想,庄今和不同意。裴子锐起初没挂心——庄今和时常不同意他的一些想法,就连拍照,起初庄今和也不同意。多磨他几天,尤其佯装生气不理他,多半过不了多久,庄今和就会妥协。
裴子锐估了个日子,先应了,回头又提了几次。庄今和始终不大高兴的模样,不松嘴。裴子锐没了耐性,索性不管他,某日趁家里没人,照常叫了庄今和上门来,锁了房门命他跪下。
庄今和不疑有他,跪了,紧接着,就看见少年去开摄像头。
与往次不同,庄今和没有如裴子锐所想,不情不愿地接受,反倒立刻站起来,厉声质问他。当着网线那头的陌生人,裴子锐立马恼了,劈头盖脸一耳光扇下来,骂少年没规没矩。
谁也说不清是怎么从吵起来到打起来的,裴子锐那几个网友,活色生香的调教游戏没看成,倒是围观了一场惨烈的互殴。
“我从不和人动手。”庄今和抬起头,不再靠着连桓的腿,自嘲地笑了笑,“当时压抑了太多不满在心里,终于被点爆了。”
连桓碰碰庄今和的脸颊:“打赢了吗?”
庄今和的眼镜在连桓手里,他细细抚摸金属银边,端详庄今和的面容。庄今和看不清后反倒放开许多,不再躲闪连桓的目光,双眼微微眯着,眼神有些许茫然。
没有了眼镜,他这幅模样有点陌生。连桓不由得要想,当初的少年是什么样子。
庄今和:“两败俱伤。”
他与裴子锐体格相当,卧室里又不是什么方便施展的地方。两人在地板上扭打,乒里乓啷扯倒一个立柜,砸了裴子锐一个音响。
当天自然不欢而散。庄今和回了家,脸上、指骨上的淤青吓了父母一跳,不敢置信儿子竟然也打架。庄今和心情低落数日,想断交又难过,想复合又心里有火,五味杂陈,沮丧得很。
几天后,裴子锐却主动找上门。庄今和以为他要道歉,请人进房间,预备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谁知,裴子锐从书包里掏出一叠A4纸。
“他家有个黑白打印机。”庄今和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场面十分荒唐,“质量一般,没调过的照片打出来,糊得很,也就看个大概。”
连桓也觉得荒唐:“这都多少年了。”
“是啊。”庄今和的肩背笔直,匀称的肌肉展开,微低的颈项却透出些许无力,“还是同一个办法。他可能不信这不管用。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用在别人身上,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是管用的。”
至少当年的裴子锐,觉得这一定管用。他上门来时便怀着十足的把握,连与庄今和说话的语气,都透着胜券在握的得意。
然而,他得到的不是设想中的妥协,而是砸在头上的一把球拍。
庄今和现在想来,少年时仅有的肢体暴力,也就这两次了。大概平日里被裴子锐刻意轻贱狠了,本就有委屈自己的愤懑。
可这次打架,时机并不好——庄今和的父母都在家。
房间里打得地动山摇,房间外的家长自然骇得不清,急忙找了钥匙来开门。屋子里的两个人滚作一团,其中一个半张脸都是血,吓得人魂飞魄散。
庄父庄母好不容易把人拉开,先看清儿子没大碍,松口气,又看邻居儿子虽挂了彩,仍生龙活虎,又松口气,接着便扫见飞了满地的打印纸。
松下去的那口气转眼梗在嗓子眼,梗得人半句话说不出来。
庄今和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乱成一片,站在原地喘气。裴子锐正在气头上,瞧见一家三口怔愣的脸,忽然狰狞地一笑。
“瞧瞧,哈。”他带着报复的快意,一抹额上的血,弯腰捡起一张纸,“瞧这狗一样的模样,现在倒是会咬人了,站这么直?”
十足把握会一直臣服的狗,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法驯服。裴子锐恍惚被揭穿他“无能”的真相,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裴子锐说了许多,庄今和手脚冰凉,那些话全成了嗡嗡叫的苍蝇,绕着他转,令人恶心。
父母大概也这么觉得,看向他的眼神惊疑诡异。
裴子锐发泄完愤怒,终于生出担忧和恐惧。他强撑着不屑的表情,踩着一地黑白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