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心绪更乱,正巧南湾又起暴乱,陆续便率军再次北上。
行军苦寒,枪弹声中他经常迷惘,并不明白这种无差别的厮杀到底为了什么。
师匠曾教他,苍生需解,而自身先慰。
但他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无法参破,又如何率领万马千军。
幸而将败之际,上天也伸出援手,将许静重新带回到他身边。
她剪短了发,眼神更加坚毅。
她说,阿续,不管前路如何,我会陪你走下去。
于是这个站在时代前列的无畏女性陪他度过了最为艰苦的三个月。
他们披同一件军衣,吃同一份军粮,无数沿途的尘埃中,他们并肩作战,仿佛回到了当年东洋学堂里那个午后休憩的小山堆。
她在某一日谅解了他,也明白他的苦心。
他们彻夜相谈,承诺此后不分营垒,只为百姓。
简陋的帐篷里,她剥下自己灰扑扑的衣裳,将少女孱弱的处子身尽数交付与他。
她说,阿续,我不在乎什么名分。
如今是新时代,我愿给,便是心甘情愿。
陆续含泪,俯身亲吻她,暗地里却莫名攥紧了拳。
残破的月光打下来,他感觉自己脖颈胎记上的那道疤口正隐隐作痛。
最后半月,陆续率军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包括竹州、长岭、空密等多个重要战略割据点。
不同于其他军阀的烧杀抢掠,他们安顿流离百姓,分发粮食家用,甚至开民众会安抚人心。
陆续一时名声大噪,更要乘胜追击,和许静等若干心腹彻夜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打算一举夺下以西庭为中心的整个三角洲。
然而兵戈扰攘,如何能兼顾全面,长岭祁家的残支部队趁乱潜逃,在三日内顺利南下,趁本部兵力空虚一举攻破了北都。
陆家的老宅被洗劫一空,陆铭早在前夜捧着珠玉财宝闻声跑路又被半途击毙,仆人离散,只剩下一个孤寡的沉惜无处可去。
沉惜疯了,疯地彻彻底底。
少时艳绝竹州的女人自甘堕落,将自己关在老宅内闭门不出,同低等的小杂工睡觉,砸光家里仅存的饭碗,披头散发在夜里对着鱼缸唱歌。
她死在陆续战败归来那一日。
不知名的流寇潜入老宅,撬开她的房门,围着她嘻骂淫辱,上下其手。
空落落的堂中,水晶球已被摘光,他们把她吊在光秃秃的灯座上拷打,询问陆家的机密和财宝下落。
皮肉溃烂,衣不裹身,她披头散发,却宁死不言。
她用力啐他们一口带血的唾沫,得意大笑。
陆续,我可没丢你的脸。
流寇大怒,拳打脚踢不够,更要寻一支火把泄愤,将这座老宅和里面半死的女人付之一炬通通烧死。
陆续捂着伤口逃回老宅时,只见到铺天盖地的大火将原本恢宏的楼屋烧得焦黑。
屋外本有一片小花园,种满了沉惜娇贵珍养的花草木植,如今也层层败落,被高温烘得焦黄卷曲,毫无生气。
陆续沉默了许久,才蹲下来捻一只枯萎的蔷薇把玩。
幸好她已逃离,不然看见这水流花谢的样子,指不定要生多大的气。
指纹被焦化的花蕊残骸烫到,他轻捻一把,悲凉袭上心头。
想起这些天军机泄露,部队溃败,沿途的百姓先前得了他的好处,还能称颂着将他比做楚霸王。
他嗤笑,只觉得庆幸,幸好没有什么虞姬自刎作陪。
“叮泠泠——”
脚边,突然有一小物件从浓烟滚滚的门缝里滚了出来。
是一只小金镯。
黄灿灿的,还刻着菊花的图案。
陆续窒住,脑中糊顿一片。
一霎间,无数湖海裹挟着幼年记忆的支离碎片都从这片火中涌来。
颈间的胎记隐隐作痛,他终于读懂这一切。
比如她那双总是恍惚又带着恨的眼睛,比如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比如他们肌肤偶贴时滚烫而心照不宣的羁绊。
屋内突然传出女人的歌声,断断续续,带着压抑和欣慰。
“天苍来~莲湖水哟~”
“阿姐腕似藕节嫩哟~”
“且把阿弟逗笑来~”
伴随着幽哑的歌调,老屋的房梁突然间落,烟灰在记忆里飘散,只剩扑簌簌一串星火映在他面前。
泪痕未干,陆续突然笑出了声。
阿姐,你唱得。
还真是一如既往难听啊。
附件:
《南湾割据战部分档案一览》
许静,1908年生人,前军国都统许昌与名门闺秀梁英之女,军国间谍,只身潜入陆寇军营夺取机密,南湾割据战最大功臣,授少将军衔,终年捌拾陆岁。
沉惜,1906年生人,万芳楼花妓菊婉与陆匪之女,拾岁离散,拾陆岁委身竹州军统沉伐,外称养女,廿一岁嫁与同父异母胞兄陆铭,死于流寇所放大火,生平浪荡,终年廿二岁。
陆续,生年不详,万芳楼花妓菊婉流亡东洋遭流寇轮奸所养,师从东洋莲湖师匠,武艺具精,后冒领血脉,投奔陆匪,败于南湾沚岛,大火毁面,其人怪癖,不言不语,偶歌,孤老于战犯营,终年陆拾贰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