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厘从梦中醒来,久睡之下精神困乏,睁眼望着天花板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当下几时。
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
她发了会呆,从床上爬起来,不晓得周琮为什么没来叫她,嗓子干渴极了,长靴太难穿,她便图省事打着赤脚去斗柜上拿矿泉水。
斗柜靠近阳台,阿厘顺手打开电动窗帘,明亮的光线倾泻进来,满院的银杏叶泛着金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日头的碎屑遗落在人间。
心情瞬间变好,阿厘站在窗前,咕咚咕咚喝下半瓶水,正打算回去穿鞋,便听到隐约传来的愈来愈近的交谈声。
周琮推着释元的电动轮椅从拐角处出现,停在银杏古树的阴凉下,正对阿厘这间卧室。
阿厘忍不住驻足,贴近玻璃。
他的身形特别好看,姿态雍容,即便是松弛的闲聊之际都有一番清雅的气质,秋叶随风摇晃,片片飘摇而下,遗落至他平直的肩上,顺着他调整轮椅的动作,归于大地,融入下面层层堆迭的积叶中。
他递给释元一支香烟,对方从善如流接过。
这和尚破了这么多戒还能成大师,阿厘费解,甚至对释元的业务能力产生了质疑,不过听周克馑那意思他小时候就问他相过,释元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是圈内的佛学权威顶流了。
阿厘看着他们交谈,却听不见声音,难免好奇,回到床边穿好鞋子,准备出去看看他们都在聊些什么,顺便告诉周琮自己醒了。
铺好床穿上大衣把包拿好,经过套间洗手间时,看到里面的那扇窗子,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驱使着她,阿厘顿住脚步,调转方向靠近洗手间的窗台,她轻轻推开窗户,满眼的银杏叶海之下,只能看到他们身影不完全的一角,却可以听见极为清晰的谈话内容。
“墓地选址是外公早就定好了的,在佘山,我母亲就在那里。”
释元念了声佛号:”奚老先生是豁达之人。“
阿厘周琮的外公的观感并非良好,只因当时周琮取弹手术之时,那位老先生义正严辞维护自己外孙,却不曾公正对待过她这个受害者,在周琮安危以及大家丑闻面前,她的意愿犹如草芥。
不过想来奚老爷子作为大家长维护小辈,无可厚非。
在这人世间生活,她若真事事较真,便全是烦恼了。
阿厘正打算出去,却听释元紧接着感慨:“你也该这样。”
其中藏着暗指,阿厘猜测是周琮工作上的挫折,她晓得,他去年很是难熬。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周琮低低道,声音几乎被秋风吹散。
阿厘立刻睁大了眼,趴在窗台上竖起耳朵。
“楞伽经有言愚夫起自,共相执着,虚妄计着,作解会、起知见、生爱畏。”释元叹了口气。
“您是说我坚持的都是虚妄?”周琮似乎有些不快,他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看:“我的梦是真实的,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片段又怎么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里精细地重映。”
“没说你的梦不真实,我的意思是,你当下殚精竭虑追寻的都是基于那些梦,有没有想过,对别人来说,你的梦仅仅是虚妄。”
周琮沉默的这段时间,山风渐起,金黄树叶扑簌作响,地上的积叶散了又聚。
阿厘的神情逐渐变得凝滞,她有点模糊的预感,渴望听到他接下来的回应或者是解释。
就像是一片秋叶,纵使自枝头零落起就预知了落进土壤是最终的归宿,却在随风飘荡在半空中仍想象着与风同行或许有不一样的结局。
“本来就是阿厘自己,她只是忘了而已。”
阿厘有点听不清释元接下来的声音了,因为她的耳际好似有火车入洞,轰鸣不止。
周琮之后又说“阿厘”怎么怎么样,这明明是她的名字,她却可以笃定,这并不是在说她。
她想起了那个剪辑混乱的“电影”,想起了他经常说的“梦到你了”,想起了在混乱的伊始他突如其来的兴趣和无端丰沛的感情。
她之前竟然会以为那些总被他提及的“梦”是他对自己感觉的衍生!
多么荒谬,原来从一开始,他追寻的就是那个“梦中人”,而她,只不过是承载他的想象在现实投影的器皿!
有点可笑,她以为周琮是喜欢她的,她原谅了一个强奸犯,因为她真的为他动摇过。
天啊……阿厘有点腿软,一步步回到床边,想坐着缓一缓,紧接着僵住了身子。
床上的真丝四件套,在不久的之前被她窃喜地摩挲过,可当下,她连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就站在那儿,包带从她肩头滑落,“嘭”的一声闷响,皮包掉在地毯山。
阿厘恍惚了一下,弯腰拾起,翻出手机,抖着手指解锁,给周克馑拨去电话。
“阿厘?”他很快接通,显得有点意外。
因为阿厘还在治疗阶段,周克馑一直克制着跟她的联系频率,不给她一点压力,她几乎没再主动找过他,即使他的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
“你能来……”她声音有点飘忽,说到一半顿住。
“怎么了?”周克馑紧张追问,去拿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也不管场子里那群人追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梦吗?”
这突入其来的一问直接把周克馑问懵了,他怕电梯里没信号把电话断了,就走的消防通道,一边快速下楼梯一边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呃……我睡眠质量挺好的,不咋做梦啊。”他嗔怪似的补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气喘吁吁地发问:“到底怎么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周克馑,你来吴山接我吧。”她鼻头犯酸,控制不住哭音,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迫切地想要回家。
周克馑瞬间眉头紧锁:“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快来接我。”她重复着。
“马上,半个小时!”他保证。
电话挂断的同一时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阿厘盯着那扇实木门,不做声。
敲门声耐心地又响了两遍,然后她手中还发热的手机开始振铃。
她控制着剧烈抖动的手指,将他的手机号拖入黑名单,深深吸了口气:“谁?”
“该回去了。”男人的声线一如既往,不急不缓。
阿厘有股子冲动,她想确认,他看她时,她站在他面前时,她到底是谁。
阿厘重重地拉开门扉,猝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周琮有点诧异:“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阿厘黑葡萄似的瞳仁直直地盯着他:“在乌黎山时为什么让我先走?”
周琮神情一震,满眼不可置信,随即猛地扣住她的肩头,狂喜山呼海啸而至:“阿厘?阿厘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你吗阿厘?“
看着已然失态的周琮,阿厘泄了所有力气,脖颈仿佛承受不住头脑的重量,无力地垂下了头。
她推开他想要托住她脸颊的手,再抬头,眼里浓重的情绪再也无法掩饰:“周琮你看清楚。”“我,兰厘,际陵人,平京邮电毕业,不是你癔症里的丫鬟!!”
眼睁睁看着他没打算粉饰的失落至极的神情,阿厘呼吸剧烈,胸膛起伏,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脸颊。
“你骗我?”他竟比她还难过似地,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阿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此情此景,简直荒诞至极。
急促的心跳之下,她指尖发麻,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瞬间泄气的皮球,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死死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阿厘!”
他俯身抱起她。
阿厘想叫他滚,却说不出话来,抗拒着男人的触碰和气息,她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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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的高架桥上仿佛是高血脂患者的血管,淤积堵塞,车流蜗行。
周克馑打开车子顶棚,左手搭在窗子上,眉宇之间皆是焦虑烦躁。
阿厘是被颠簸震醒的,男人的怀抱很热,喘息声穿透胸腔叩击她的耳膜,她仰头睁眼环顾,在吴山上这条鲜为人知的阶梯小道上,仿若坠进金色的海洋,无数枝叶交迭,天空上落日余晖亦是泛着相称的金黄,他的下巴在她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线条利落的剪影。
感知到她的动作,周琮垂下眼帘,喘息不停地顿住了脚步:“感觉怎么样?”
他停在的这处台阶,一隙夕阳斜照在他的面容上,叫她看得分明。
周琮拥有世间独绝的一双眼,流畅美丽的眼皮褶皱由窄拓宽,整个眼睛舒展流畅,本是狗狗似的下垂走势,却在将近尾端之际微微扬起,泛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长睫之下眼珠剔透明净,正看着她。
“没事。”阿厘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他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牢了。
“马上到山门了,一会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迈开步伐继续下山:“在之前有没有过这种眩晕的情况。”
阿厘听着他不似作假的关心,不禁沉默地联想,他到底是在关心谁呢,他的担忧又是由何而来呢。
“周琮,你问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直勾勾地仰着下巴看着他。
“什么?”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做得这么多事,到底哪件是因为真的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
“全部。”他握着她膝窝的手紧了紧。
“那,哪一件是为我,哪一件又是为你梦里的那个阿厘?”她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周琮微微蹙眉,眉骨下的阴影更重:“你们是同一个人。”他的下颚忽然紧绷:“只是没想起来而已。”
阿厘隐约察觉出他的几分病态来:“你真是病入膏肓。”
周琮面色不变:“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
阿厘好像水壶里沸腾的水,蒸汽腾腾正要顶开盖子,他却要断电,重新回到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
她抓紧了他仍带着缭绕檀香的外套:“你强奸我也是因为这个吗?”在他缄默的分分秒秒里,阿厘已经知道答案了:“这简直太可笑了周琮。”
滚滚热泪,从眼眶淌落,如泄闸的洪水,止不住地爬满了她苍白的脸颊,阿厘再次剧烈地挣扎。
陡峭的石阶上,为了阿厘的安全,周琮不得不放她下来,只是仍握着她细瘦胳膊:“阿厘,从来都只有你,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阿厘愤怒地想要甩开他,她昏迷醒来之后手脚发软,如何动作,根本就是无济于事,却不肯退让,始终僵持着。
她眼睛红了一圈,不断有泪水涌出,死死瞪着他:“你放屁!我就是我自己!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这么对我,你他妈——”她哽咽着:“混蛋你!”
周琮抿唇,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别冤枉我。”他矮下身子,用来给她擦眼泪的衣袖很快氤氲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
她朦胧的泪眼里,他的身影依旧从容不迫,骨子里的安心定志放到她狼狈不堪的此刻,则表现为得心应手的傲慢。
阿厘近乎恨他了:“冤枉你?我冤枉你哪了?你还有羞耻心吗?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接近我全是因为他妈的一个虚无缥缈的破梦!”话音未落,她已经扬起手中的包砸向他的面门。
尖锐的包链划过,他的闭了闭眼,转瞬间鼻梁处多了一道血痕。
阿厘喘着气瞪着他,仍在努力挣脱他手掌的桎梏。
周琮不松反紧,眉宇间微微拢起:“现在说也不晚。”他将她绵绵软软却冰凉的手包进掌心里:“我本就没打算瞒你。”
“那当然!”阿厘打断他,声音好像快要绷断的弦,双眼通红嗤笑:“你巴不得我‘想起来’,巴不得我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彻头彻尾地变成你臆症的容器!”
周琮长睫阴翳,眼帘低垂,眸子里有些许无奈:“你想得起来与否,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你现在钻牛角尖,我怎么解释你都不愿意相信,那你就多打我几下,发泄发泄。”
阿厘快憋屈疯了,听听他说的话,仿佛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而他宽容大度,不计较地来包容她似的。
阿厘决定不说了,她所有想知道的,都已经看出来了。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静默砸下,被紧紧攥住的心脏剌下口子,流下的痛苦与悔恨,蔓延全身。
往日的心动游移,窃喜摇摆,自怨自艾,全变成犯贱可笑的明证,她竟因此变得对周克馑毫无容忍度,将他对她的伤害作为藉口转嫁成对自己丈夫疏远的藩篱。
她应该庆幸才对,她的潜意识已经向着他的方向狂奔,主动或被动地矫饰了那么那么多的理由,若没有这个当头棒喝,她哪能刹得住车呢。
阶前的落叶被秋风吹动,一阵紧似一阵地随风飘零飞舞,她沉默地流干了眼泪。
许久,阿厘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看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掌:“撒开,我要起来下山。”
周琮看着她泠然的神情,心底的欲望敦促他去抱她,理智则告诉他当下她情绪不稳,不是继续解释的时机,当务之急是下山去医院检查她的眩晕症。
他扶她起来,在她定定的注视下,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掌,掌心残存的温热被风带走,空落之感挥之不去,而她已然迈开步子,不肯再同他并肩,只有纤瘦的背影。
周克馑给阿厘打不通电话,就堵在山门外,靠着车攥着手机一眼不错地张望。
景区工作人员都下班了,他等了许久许久,正当疑心自己来晚了,她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周克馑大步上前迎去,看见紧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攥紧了拳头。
周琮亦看到了他,肉眼可见地沉下脸色。
周克馑心头五味杂陈,她来这里,原是为了周琮啊。
再等他把视线转向阿厘时,却如何都分不出思绪来纠结了。
她像一只颓唐的流浪猫,变形的单肩包拎在手里,头发黏在脸颊上,苍白的脸蛋肿着两只眼睛红着鼻头,看向他的瞬间,盈满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周克馑急急到她跟前,焦躁地握住她的肩头:“怎么回事?”
阿厘还未开口,周琮却上前,冷冷的视线落在他那只触碰她的手臂上:“她刚刚眩晕,我准备送她去医院看看。”
“眩晕?!”周克馑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
更无心反驳他所说的带自己老婆去医院,把阿厘的包接过来,低头问她:“走吗?”
阿厘点点头,主动去拽周克馑的衣袖,后者反手牵住她带着她往车旁走。
周琮大步流星,挡在他们面前:“她的状况不稳定,需要去医院。”
“她不用你带,滚开。”周克馑压制着怒火,垂在身侧的手攥地咯咯作响。
周琮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开的,跟阿厘之间的事情还没讲清,从周克馑的姿态来看是阿厘叫他来的,他若是放任她跟周克馑离开,必定是夜长梦多,难有好果。
周克馑把阿厘的包挂到她胸前:“先上车。”说罢骤然上前,一拳砸向周琮的门面。
周琮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匆忙闪避着周克馑的进攻。
他腿上伤口仍牵扯着肌肉,半月板也有撕裂,肯定是不能跟周克馑硬碰硬的。
停车场方向跑来个人,是久久等不到他们的老赵。
老赵是退伍军人,身手虽然比不上正经保镖,却也能在这场对峙中逆转战局。
周克馑同样注意到了老赵,他扯扯唇角本打算来两个打一双,却瞧见跑车车窗上映着的人影,隐私性良好的防窥膜因为她贴着窗户,隐隐映出了面容的轮廓,正巴巴地看着他们。
低咒一声,周克馑做了个下潜后肘击的假动作逼退周琮之后,几秒之内拉开车门,引擎轰鸣,迅速绕开想要拦截车子的老赵,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两个人越变越小,周克馑气顺了点,目光流眄扫过她沉默的侧颜,担忧压倒醋意,他把保温杯递给阿厘:“水是温的。”
阿厘接过,拧开瓶口浅浅啜饮,周克馑也放缓了车速:“吃药了吗?”他没再追问发生了什么,让她犯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调头去创死周琮。
“中午没吃。”阿厘抱着杯子,呆滞的样子。
“车里有帕罗西汀,先吃一顿吧。”他说着拉开收纳仓,摸到药盒递给她。
阿厘从他手中接过,却迟迟不动。
周克馑从匝道汇入高架,全神贯注,听她没动静随口道:“现在可以吃,车速慢。”
半天没得到回应,待他偏头一看,她正像个小哑巴似的,无声地狂掉眼泪。
周克馑立刻揪心,把车往右边导流线没涂满的空地上打开双闪:“怎么了阿厘?”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阿厘委屈更甚,小脸皱成一颗苦瓜,打着哭嗝口齿不清地跟他说对不起。
周克馑懵了,倾身过去给她后背顺气,心疼地声音柔了个八百度:“说啥对不起啊宝贝,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
自从冷战以来,他就已经没喊过她“宝贝”了,但是在心里,痛苦也好,嫉恨也罢,他一直把她当成宝贝,没变过。
“我想舒安,我想舒安……”她扭身环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胸前,抽泣不停,泪水顺着他的领口流下,都是点燃他愤怒地原料。
“草他妈的周琮干什么了!”周克馑一拳重重地砸在椅背上,然后轻轻落在她的后脑勺处,顺着她的头发:“阿厘,你要急死我吗?”
“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阿厘吸了吸鼻子,克制着哽咽,闷闷出声。
周克馑深吸一口气,凤眼晦暗,吻了吻她的发顶:“那行,先回家。”
他要报复周琮,他必定要让周琮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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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平京的第一场雪落下之时,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公告,国务院国x委原副部长级干部周琮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停职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十一月中旬,周克馑宣布解散工作室,正式退出娱乐圈,携妻女定居国外。
次年叁月初,奚老同志在平京逝世,经组织同意,周琮归家处理丧事,中央、政协等有关领导前往吊唁,同月末,奚老太太伤心过度,亦去。
清明假期之后,官网公布调查情况,周琮违纪情况不属实,解除留置措施,恢复职务。
等周琮再次出现在例行会议上之时,已然满身沉郁,不见之前神采清明。
阿厘定居于南半球,继续从事计算机相关工作,六小时工作制,也有时间照顾舒安。
七月,南半球的冬季,同时也是雨季。
阿厘参与的基于数字化制图技术的矿山地质测绘精准定位系统的开发项目取得一定进展,她从庆祝party上喝的微醺,正在同事家的客房里打盹时,接到了秦女士的越洋电话。
她睁眼看见来电人后还有点懵,自从来这边之后,基本上是切断了跟婆家的联系,秦玉环和周瑾安想看孙女也都是打周克馑的视频通话。
去年从吴山回来她的急性焦虑症加重之后,甚至引发了轻度糖尿症,根据医生建议,周克馑带她出国定居,隔离应激源,斩断有关所有联系与信息干扰。
周克馑在这边买了个农场,雇了专人料理,养了好多动物,有空时他们就带舒安来乡下的农场居住,阿厘很喜欢这里的小羊,一家叁口经常穿着雨靴去拣羊粪。
现在她换了个环境,定期到熟悉的医生的诊所里就诊,加之按时服药,已经好转不少。
阿厘看着这通电话第一个反应是按掉,然后告诉周克馑让他去回电话,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医生现在开始鼓励她去克服心理障碍,尝试循序渐进地进行沟通与接触。
她先去盥洗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回来时手机仍响个不停,她深吸了口气,坐在床头接通了电话。
“阿厘?!”那边的声音显得很急切。
“是我,怎么了?”阿厘无意识地用指甲磨自己的膝盖。
“你能不能给周琮打个电话?他这个人就是个魔鬼!他不光要弄小馑舅舅,就连小馑爸爸都被他拿进去了!!都是自家人是有啥深仇大恨,简直六亲不认,那是他亲爸啊!你们爷爷现在急的进了医院,咱们家找了那么多人,一点用都没有,小馑回国了,他说要去找周琮,我不敢让他去,找人把他按住了,现在锁在家里……”秦玉环崩溃地哭着:“阿厘,我实在没招了,我知道你那生着病呢,就算是为了舒安,我求求你,能不能联系一下周琮,让他高抬贵手,啊?”
“什么!?”阿厘惊诧地站起身:“周琮疯了吧,他为什么这样!”
“你先别管这个,一时半会说不清啊,你赶紧跟他说说吧,老周都进去两天了,再没信儿老爷子要遭不住了!”秦玉环在电话里痛哭着。
阿厘一阵焦虑,赶紧安慰她:“我知道了,您先别着急,我这就联系他!”
电话挂断之后,阿厘匆匆去翻自己的通讯录,魂不守舍地翻了好几遍才想起来,她早就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阿厘将他拖出来,手指在绿色的通话键上犹豫了几秒,咬了咬唇克制着厌恶之情,终是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那头接通,却沉默着。
似有若无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来,阿厘无声地张了张口,握着手机的掌心发了细细的汗。
终于还是他先开口:“阿厘。”
怎么形容这短短的两个音节呢?周琮与她通过很多次电话,无论是带着何种目的何种情绪,都没像当下这样,仿佛朽木窟窿中沉积的砂石,在焦风之下,发出细沉的摩擦声。
她怔了一下,克制住狐疑,赶紧说起正事:“周克馑他妈说你把你爸和周克馑他舅都关进去了,是真的吗?”
“呵。”那边冷不丁响起嗤笑声:“你找我果然是因为这个。”
阿厘蹙眉:“这居然是真的,周琮你疯了吧!”她听他胜券在握似的态度打心底生出股厌烦,忍不住提高声音:“你到底是为什么!是周克馑打伤你那事过不去么?当时你装得大度,现在来秋后算账了!?有必要这么过分吗!”
“……”那边沉默了一瞬,就猝不及防地挂断了电话。
阿厘怔怔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居然挂了电话……
阿厘从没想过他会挂断她的电话。
不管是不是因为那个梦里的“阿厘”,他对她从来都是特别的,她早就习惯了,连在潜意识都是这样笃定的。
阿厘猜测,大概是随着他认清了她不是那个梦中人,那些对她的感情也一并消失了。
压下心头的酸涩,阿厘深呼吸几下,再次拨了过去。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周琮不接她就去借同事的手机多打几遍,比之周克馑的状况,她的这些小情绪根本不算什么。
可电话依旧很快接通了,那边还是沉默。
阿厘这回不敢再大声了,终于有了点求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发问:“能说说为什么这样吗?”至少让她知道如何去缓和这里的关系。
“周克馑举报了我,你们搬走的时候,我在接受审查。”
“什么!”阿厘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无论周克馑和周琮有什么矛盾,在整体来看,他们的荣辱是绑定的,周克馑去举报周琮,简直是凿沉自家舰船,周琮不好,对周家来说,几乎是登云梯断绝,以后也会一落千丈。
“天哪……他为什么要这样……”阿厘困惑地喃喃自语。
“你不知道么?”对方反问,似乎是吸了口香烟,接着道:“他恨我抢夺你,当然要报复。”他浅浅笑道:“可惜他一无是处,就算是报复也得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不计后果,冲动蠢笨。”
阿厘对他提起自己和他之前的事有些不适,听他贬低周克馑也觉得刺耳,缓缓呼出一口气道:“那你有现在支配我们命运的能力,就说明他对你造成的伤害不大,能不能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周克馑以后肯定不敢了,我们躲得远远的,绝对不再给你添麻烦。”
“兰厘,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要求我?”
“……周克馑的妻子。”她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却不觉疼痛。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就打算挂断电话。
阿厘屈辱地恼怒,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她屈服去当个战利品去换得周家无事么!
她赶在他结束通话之前机关枪似的抢白:“周琮!你借公行私的样子真卑鄙!”
“这么久了,你还在纠缠这个!”
“我知道自己不是‘阿厘’,那你清楚你不是‘琮世子’么!”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卑鄙无耻、道德低下、冷漠无情、无所不用其极!怎么可能是你幻觉里的那个君子!”
“周琮,你太可悲了,你把一个孤魂野鬼的托梦当成了自己,兢兢业业地扮演他人,把人家的感情当成自己的,苦心孤诣地强求别人配合你表演!”
“直到现在,居然还在得意洋洋地制造事端,拿捏别人,你真该去精神病————”
没等她骂完,那边一声巨大的声响,摔断了电话。
阿厘无力地垂下捏着手机的手,喘息着跌坐在床上,弯腰抱住膝头,又开始阵阵心悸。
没过多久,秦玉环再次打来电话询问进展,阿厘艰涩道:“……有没有别的方式,他不理我这茬……”还没说完话,那头就挂了电话,对她失望至极似的。
正当她努力平复呼吸的时候,门被敲响,外国人同事听到动静,关心地询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阿厘没报什么希望,因为急病乱投医,还是把事情隐去身份大致说了一下。
这个同事一直很欣赏阿厘,当下安慰她别着急,他有个朋友是大使馆的官员,他立刻联系试一试。
“Jayden,谢谢你!”阿厘含泪抬眸,看到了点希望。
“就当是为了你送我的饼干!”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他联系朋友的等待中,阿厘又给周克馑打了无数次电话,一个也没接通,她就去给秦女士去电,被按断好几次,才终于打通。
没等她开口,秦女士就苦口婆心地说了起来:“阿厘,你再去求求周琮,你劝劝他,他听你的呀!”
“……我这边有个同事,他有个朋友是大使,现在在联系你先别急……”
“有什么用!”秦女士气地起了调子:“谁我没找?连周琮的老领导都找去帮忙说和了!人家才不鸟呢!找什么找!赶紧再给他打几个电话,说说情,他不是喜欢你吗!!”
阿厘心凉了半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厘,咱们自家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别墅住着,豪车开着,现在在外边逍遥自在,哪个不是家里支持的,现在家里有事,让你出出力你怎么就非得推叁阻四呢!你跟周琮那点子事,林姐早就告诉我了,是小馑百般说和,我才不计较,他稀罕你稀罕地委曲求全,他的事,你跟老相好打几个电话怎么了!?更别提这事就是你引起来的!!”
阿厘气得直哆嗦:“行,行,那我就听您的不让人家找了,等着周克馑进去我去探监好了!!”
随着电话挂断,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难以自抑地失声痛哭。
Jayden还有其他聚集过来的同事都惊呆了,阿厘崩溃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在冬天的室内大汗淋漓,意识到自己又开始隐隐约约有恐慌和呼吸困难的症状,慌忙把手机递给叫Mi相熟的同事,大喘气期间勉强吐字,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自己医生的名字。
Mi急忙接过她的手机,找到医生的电话,没等拨通,就看阿厘身体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Ahri!!!”
“Jesus!”
大家背着阿厘上车,全速赶往医院之时,阿厘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Mi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怕是阿厘的家人,赶紧接通。
“Hello,ThisisMi.Ahrisuddenlyfainted,wearesendiohospital.”
那边顿了一瞬,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传来,用英语问她们现在的情况。
Mi如实描述,电话里的男人告诉她他会联系人去医院接应她们,请确保Ahri没有休克等症状。
Mi表示自己有AHA-HeartSaver急救证书,男人要走了她的手机号,让她别挂断电话,直到有人接应上她们。
越洋电话持续着,Mi能隐约听到那头男人用异国的语言联系别人,很快自己的电话就响起,Mi接通,忍不住赞叹效率惊人,他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接应人!
等到了门口,接应人带着等在外面的护士用担架把Ahri抬进去之后,这通电话才挂断,Mi忍不住看了眼屏幕,没有任何文字的备注,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
真是令人好奇,这位Superman究竟是谁。
接应人名叫唐乐青,是周琮私人朋友之一,一直在这边做法官,好在阿厘生活在首都,他才能及时过去。
唐乐青在病房外给周琮打电话:“她的惊厥是由急性焦虑症引起的,刚才她的私人医生也过来看了,兰小姐有长达一年多的应激障碍症病史,植物神经紊乱,还有轻度糖尿病,一直处于治疗阶段,现在这样应该是又受刺激了,引起急性焦虑症发作。”
“……请你帮我从她医生那里调下病例。”
“琮!这是人家隐私!”唐乐青蹙眉。
“有事情需要搞清楚,今天发我吧。”他坚持。
“行吧,我去办。”人家医生肯定不会把病历给他,只能用非常规办法了。
“她怎么样了。”
唐乐青透过窗户往里张望:“醒了有一会了,心理医生正给她做情绪疏导呢。”
“你找华人家庭做点饭,给她送过来。”
唐乐青无语:“还华人家庭,你直说让我老婆做得了!”
“……我实在担心,找病历的事尽快。”
“晓得了晓得了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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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了之后一个亚裔护士拿了饭菜进来,在她面前支起小桌,一一摆好。
阿厘本来还有点麻木,等看到桌上的口水鸡、炒时蔬、小排骨、冬瓜汤之后,略微睁大了眼睛,医院竟然有这么地道的中餐!
她先喝了几口汤,打开手机回Mi的消息,然后联系Jayden,问问找大使帮忙的进度。
她不可能像说气话那样真的不管周克馑了,那是她的丈夫,舒安的父亲,在心理上,她非常依赖他,也很爱他。
遥远的北半球母国的首都,周琮在电脑前看着邮件里的一行行英文,抿直了唇线。
病历上写的很清楚,推本溯源引发病症的就是那次被强奸的经历。
并在多次刺激之下加重,而他,在里面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周琮撑着额头,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她生病的事,他当她跟周克馑出国是她在他们中做出了选择。
她在国外像是经历一场重生,没有让她焦虑痛苦的人和事。
原来让他这个罪魁祸首不光从在她生活里被擦除,连思绪都不再触及,她才能健康地生活。
他抬起眼帘,看着其中一段话,表述的是患者Ahri的丈夫在治疗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对患者病症好转有重要意义。
习惯性地想点燃香烟,摸了个空,原是一整包都吸完了,周琮本打算去拿一包新的,目光无意中划过桌上的相片,蓦地停下,看着上面外公和外婆的面容,耳边恍惚间响起他们的数落,说他吸烟越来越勤,说让他晚上少应酬少吃饭,说他要快点结婚生孩子,他们老两口给带……
周琮痛苦地闭上眼睛,外公发病时他没在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外婆去世之前还安慰他,老头用最后的能量找了最上边那个,他会好起来的。
他从未有过差错,处处严谨,结果是没怎么设防的周克馑令他身陷囹圄,间接导致奚家二老去世。
拜他所赐,在这世界上,他没有亲人了。
他多恨啊,他要他们付出代价。
周琮看着屏幕上那行英文,血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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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厘出院的同时,Jayden带来了好消息,调查结果加上处理结果八百倍速出来,周瑾安与秦昇均被免职,可也幸免于牢狱之灾,余生还能当个富贵闲人。
至于周家人能不能接受阶级滑落的痛苦,就是后话了。
不久,周克馑飞回到这边,跟阿厘一起请Jayden吃饭,带了国内大师烧制的瓷器作为馈赠。七年后,阿厘在周克馑和舒安的陪同下逐渐痊愈。
南半球下着冷雨,她在屋檐下,给母亲打越洋电话,告诉她自己怀了二胎的好消息。
母亲很高兴,告诉她他们老两口下个月就来这边陪她,一直陪她到孩子出生。
阿厘的好心情在母亲闲聊提起某位官员逝世的新闻之后中止,如坠冰窟。
“……您说谁?”
“周综啊,就是那个特别年轻的……”母亲的声音被父亲打断:“是琮。王宗琮,新闻说过多少次了!”
掌心的手机脱手,摔在地上,弹到草坪里。
阿厘奔回室内,不管不顾地攥着正和舒安做游戏的周克馑的衣领:“周琮死了?”
周克馑垂下眼皮,又飞快抬起,抿了抿唇:“嗯。”
眼见她木头似的呆在原地,他急切地解释:“怕你发病,我就没告诉你,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国内的新闻都有报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周琮死了。
周琮竟然死了。
阿厘感到心口被挖出一大片,正呼呼地灌着冷风,天旋地转。
周琮那么年轻,他怎么会死??
周琮生前已经是史上最年轻的省部级干部,调任卫健口之后赶上疫情,一刻未歇殚精竭虑因心梗于任上去世。
阿厘登录很久以前的邮箱,在茫茫垃圾邮件中找到了熟悉的发件人。
「阿厘,你说的有道理,
或许我不是作为前世的周琮与婢女阿厘相爱,
我应当是在当下,爱上了真实的你。」
娱乐圈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