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他和她一起亲身经历过似的。
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是最好吃的。
妈妈,去年生日我送你的那条手链你还戴着呢。
妈妈,你答应过等今年冬天过去,要带我去动物园的。
杨燕感觉自己一点点疯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深究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孩子会知道那么多细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家门口,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期翼像深渊般将她淹没。
要接受儿子去世的现实对她来说过于痛苦,所以她宁愿选择接受这件常人只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古怪的事她的儿子去世之后,又回来了。
她渐渐地、丢掉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哎,燕姐,儿子回来一周后,邻居推开门,在过道上碰见她,我们家蒸了点糕点,你拿去吃些吧,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是要接着过
杨燕瞳孔睁得比以往更大,一眨不眨地盯着邻居看,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骇人:你在胡说什么!我儿子就在家里,他分明好好的。
邻居哑然:你儿子不是
杨燕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已经回来了。
他已经回来了,杨燕重复说,他就在家里。
她偷偷地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
晚上,这孩子躺在她铺好的床上,那双直视人时仿佛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恶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那孩子有些发热,他哑着嗓子说:妈妈,我以前每次发烧的时候,你都会唱歌给我听。
是呀,你从小发烧就不停哭闹,杨燕眼里,孩子那张脸渐渐和回忆里的脸重叠在一起,只有听到我唱歌才会安静下来。
那孩子执着地强调:我现在也发烧了。
杨燕:闭上眼吧,我唱歌给你听。
那双戾锐的眼睛缓缓阖上。
杨燕轻轻哼起歌,她用熟悉的家乡话哼着:睡吧,睡吧,我最爱的宝贝
【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十年,这十年,他按照另一个孩子的轨迹长大,我给他买的衣服都是我儿子喜欢的颜色,我每天烧我儿子爱吃的饭菜,我儿子该上高中了,我就给他买高中的教辅材料,他每天都会乖乖地做好我安排的作业。】
【但是潜意识里我还是隐隐知道,他和我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孩子善良、积极、乐观,而他有些时候像个恶魔。】
那天邻居家的狗丢了。
杨燕买完菜回去的时候,看到邻居着急地到处找狗:看到多多了吗?
杨燕摇摇头。
等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一篮子菜,走进厨房准备洗菜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里闻到一阵很明显的血腥味。
可她没买肉啊。
杨燕顺着血腥味找到垃圾桶里的黑色塑料袋,她打开袋子看到一坨沾着血的黑色毛发,这是那只叫多多的牧羊犬,门外的邻居还在找它,而它却被人剁成了一块一块、出现在她家厨房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妈妈,你回来了。
杨燕手一抖,黑色塑料袋里的碎肉块掉落在瓷砖上。
那孩子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手里的黑色袋子:我今天在家里做作业,它好吵啊,一直在门口叫唤。
她不能否认这是她儿子。
她必须带着她儿子还生活在她身边的幻觉才能活下去。
哪怕回来的是个恶魔,她也接受。
是它太吵,影响你写作业了,杨燕苍白的手抓起那块碎肉塞回黑色塑料袋里,没事,妈妈会处理好的,你快去写作业吧。
池青轻轻触碰在杨燕手上的手指很凉,杨燕很少有思绪清醒的时候,她留意到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和那孩子同样漆黑的眼睛,只不过面前男人眼底的颓气更重些,他像是很长时间没睡好一样,恹恹的样子。
正常人要是听到这样一个秘密,多少会感觉后背发凉,很难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对杨燕。但是池青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他演技好,他是真的没什么感觉。
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两个人都挺不正常的。
你和你儿子之间的事情我无权评论,但是现在这个游乐园里面正发生着和十年前一样的事情,池青最后说,会有很多家庭和你一样失去孩子,有很多个和你儿子一样的孩子会被留在这个冬天。
呜哇
孩子从Z手上被推开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哭,所有害怕和恐慌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呜哇哇
孩子脱离危险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局势丝毫没有减缓,因为两方人质进行了交换,现在杨燕还在Z手上。
池青和杨燕说好要注意安全,但杨燕偏偏选择了以身犯险。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击中了Z的软肋。
杨燕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解临说。
就在解临话音刚落的后一秒,Z用双手狠狠地掐着杨燕的脖子,仿佛要发泄出自己刚才被戏弄的懊恼:你在骗我
杨燕起初还能勉强咳嗽几声,几秒钟之后连咳嗽声都发不出了,脸一点点变成青紫色:我
Z咬牙切齿: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之前跟在季鸣锐身后一起进来的池青说,没人骗你,是你一直在骗自己。
Z忽然抬眼看向池青:你说什么?
池青: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
说话间,解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支撑房顶的横梁,池青留意到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地伸手碰了碰解临的手背。
【游乐园建立时间很长了,这些年这里荒废着肯定没人打理,灯泡一直在晃,所以悬着灯泡的横梁一定不太稳固他现在有情绪波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现在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有情绪波动就说明他还会因为杨燕而受影响,人一旦被影响,注意力就很容易被分散。】
轰
下一秒,横梁断裂,变故发生在瞬息间,始作俑者解临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同时Z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坠下的半截木条,刚避开,后一秒就被解临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池青和季鸣锐两人护着杨燕,女人已经接近昏迷状态,呼吸频率微弱。
嘎吱
另外半截横梁由于钉子钉得比较紧的缘故,只落下来一半,另一端仍挂在房顶上,摇摇欲坠。
那半截横梁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Z和解临互相牵制彼此,横梁一旦掉下来必然会砸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横梁上扎着几个细长尖锐的钉子,钉子最尖锐的部分正朝下对着他们,两个人轮番发力,都想避开最危险的位置。
短短十几秒钟时间,横梁又落下大半,只剩下一点接触面。
解临手腕撑在地面上翻过身,Z的后背就对上了横梁。
横梁落下来的时候掀起一阵灰尘,所有人眼前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等视野恢复之后看见两个人分别倒在横梁两侧,除了解临手腕上有一道划横以外,没有人受伤。
照理说刚才解临的位置占优势,就算要受伤也该是Z受伤才对。
Z知道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们的筹码了,他躺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残破不堪的穹顶,和其他人一样不解,他从嗓子里咳出几口血水:你为什么要救我?
解临单膝跪地,撑着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得到准确指令的刑警瞬间破门而入,一行人在数秒间排成一圈,紧紧将Z围住,无数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他。
几秒钟前。
Z本来没有时间避开,他背对着房顶,看不见横梁下坠的速度,只剩下敏锐的第六感感受到一阵似乎呼啸着向下的风正要砸向他,他是被解临推开的。
解临缩回手的时候,横梁边缘从他手臂上一路擦了过去。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我没有私自处置任何人生命的权利,解临说,该怎么处置你,法律会做出公平公正的决定。
Z忽然笑了: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十年前,大家都参与过那场游戏,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凭什么只有我被拉进了黑暗里?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Z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缓缓说出了自己十年前经历的事情。
十年前,滑滑梯梯口出现了那张诡异男人的笑脸之后,他的人生开始转变。
男人本来想杀了他拿他练手,但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有勇气去抢他手里的刀。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像野草一样。
那个人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哭着求他放过,哆嗦着身体,像流落在街上的无助的小动物一样但是想活下去的念头让他一瞬间战胜了所有恐惧,他忽然直接扑了上去,用牙齿死死地咬那人的手,像是要把那块肉咬下来似的。
那个人明显没有聊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吃痛,刀落在了地上,Z急忙捡起刀,刀尖对向男人,整个人还是缩在滑梯口,像洞穴里的兽:你不要过来。
我过来你能怎样?你敢动刀吗?
面对越逼越近的陌生男人,Z把刀尖伸了出去,结结实实捅进男人胸膛里。
他敢。
那个人改了念头。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孩子有点意思。
孩子的力气再怎样也不敌大人,Z还是被男人从滑梯里拽了出来。
想杀人的话,男人凑近到Z耳边,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说,你应该再往这偏一点。
我不杀你了。
男人最后说:但是你得跟我回去。
那时候的Z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三个月后成为轰动全城的罪犯,他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被男人强行带回家锁在房间里,像条宠物一样养着。
他每天缩在角落里看着男人在白墙上涂涂写写,白墙上贴满了很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资料,他看到很多不同的名字,以及一些中学比赛奖项的名字。
男人经常会和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心情好了会给他带点吃的。
儿童套餐,这是送玩具,拿去玩吧。男人把一袋子东西扔给他。
套餐里送的玩具是一辆红色的玩具车,Z愣愣地抓在手里,心底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囚禁他的变态送给他的。
渐渐地,Z开始和男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那辆玩具车,或许是因为几个月被关在密闭空间里只能对着这个男人。
男人又挑了一个新的孩子练手,这个孩子他见过,住同一栋楼,之前敲过门借皮尺。杀掉这个孩子很不安全,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孩子倒霉,这孩子来借皮尺的时候看到了被囚禁在这里的他。
第二天晚上,Z所栖息的小房间里多了一具男童尸体。
男孩死状很惨,从喉咙到胸膛被划开一道很长很长的口子,隐约可以看见内脏。
男人把男孩装进一个黑色行李箱里,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你今晚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要把尸体处理掉。
吃的放门口了。
看我干什么,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儿最后,Z艰难而又小声地说,儿童套餐,上次那个。
他的人生彻底转变了。
三个月后,游戏开始。
他和所有被迫参与游戏的孩子都不一样,这些孩子或被打晕、或被蒙着眼关进不同的房间哭喊着想回家的时候,他就站在长廊尽头,站在那个人边上。
漆黑一片的长廊上,他和那个人,一高一矮地站在一起,长廊两边是不停歇的哭声。
除了那个男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孩子抓的差不多了之后,男人拉开其中一扇门,门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那个孩子被打晕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Z个子不高,又矮又瘦,他穿过长廊,一步一步地、自己走进了那间房间里。
男人关上门之前对他说: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像三个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Z环膝抱着自己,伪装成一个蜷缩害怕的姿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去看门外的男人。
砰。
直到门被关上,整个房间被丝毫窥不见半点光的黑暗吞没。
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Z在这片黑暗里蜷缩了很久,在这期间他一直盯着同屋的孩子看。直到边上那个被打晕的孩子醒来,那个孩子和他差不多年纪,但是体型和他有很大差异,两个人从任何方面都找不到任何相似点。
那个男孩子脸圆圆的,是个小胖墩,双眼皮。
男孩子醒来之后十分惊恐:这里是哪里
Z看着他,黑暗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让人无法看清他那像蛇一样的眼神,Z说:不知道。
那男孩:你也是被抓过来的吗?
Z:嗯。
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没那么深,得知有同伴后男孩明显放松了一些。
你是哪个学校的?
Z随口编了一个:实验中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很快话题聊尽。
男孩陷入沉默,又感觉到害怕: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们会回家的吧。
Z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