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怎么办,给杭老师打电话吧……”
“不行,”杭杨不知怎么突然挤出点精气神,他努力睁开有点失焦的双眼,只小幅度地摇头,“不行,不行。”
他随便抓住旁边不知是谁的袖子,一个劲颠来倒去地说:“不行,不能找我哥。”
“小感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别找我哥……”
现在才半上午,他知道了可怎么拍戏啊,该多担心啊。
杭杨脑子早就烧得转不动了,所有念头全是从骨子里的本能钻出来,他就抱着这点不愿说出口的小心思,沉沉睡了过去。
好在陈絮照顾得周到,他吃了药、发了汗,第二天一早温度已经退了不少。
陈絮站在杭杨床头,拿着温度计:“37度8,低烧。”
她把杭杨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小杭老师,休息一天吧,我帮你跟路导请假。”
杭杨沉默了几秒,突然掀开被子撑着床勉强坐起身:“我自己来跟他说吧。”
他两眼还有点隐隐发黑,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随手解锁了,递给陈絮,声音喘得厉害:“帮我拨一下号就行。”
“喂,杭杨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路丘在电话那头笑眯眯问,然后,他像是刚突然想起来,“哦对,你昨天淋雨了,没感冒吧?”
杭杨:“路导,其实我——”
“错位了错位了!那边的,干什么呢!都上点心!”路丘的声音突然遥远起来,像是在对着哪吵嚷,半晌,他重新凑回手机,“杭杨你刚想说什么?”
杭杨:“……路导,这么早就开始布景了吗?”
“哦,是,”路丘轻描淡写带过去,“我听你声音有点哑,是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那这样,拍完早上这场咱们就休息。”
杭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嗯,谢谢路导。”
他放下手机转向表情变幻莫测的陈絮,轻声说:“就一场,咱们拍了就回来。”
“怎么能这样!”陈絮语气愈发激动,“小杭老师!你听没听出来他意思,他就是不想让你请假!这是人吗!”
她拿出一直滴滴响的手机一看,整个人仿佛气成一座冲天的活火山:“你看!拍的戏都调整成病中戏了!这他妈什么意思啊!”
“不行,”陈絮一咬牙,“咱们必须得找杭老师!”
“等等,”杭杨吃力地把她的手按住,“路导就这样的人,之前也是特别追求沉浸和逼真,确实不是专门针对我们。”
“这不是针不针对的问题——”
“但会让我哥很难办,”杭杨闭眼靠着床头,轻声说,“他们之间因为我已经吵过不知多少次架了,我哥既是导演之上的制片,又是导演手下的演员,他在剧组有太多心要操、有太多关系要平衡了,真的,咱们先别麻烦他了……”
“但是!”
“一场戏而已,很快的。”杭杨睁开眼,冲她笑了笑,“咱们快去快回吧。”
到了片场,路丘也看出杭杨状态不太好,也尽量少折腾他,赶紧开拍。
杭杨静静站在墙边,今天没下雨,但温度仍然很低,他身上衣服却单薄,整个人几乎在瑟瑟的寒风中冻木了。他一手深深扣进残破砖瓦长者草的夹缝间,强撑着不让自己提前倒下,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黑,所有东西像是被镀上一层光怪陆离的光晕。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整个人像狂风骤雨中的一株蒲草,看得让人心揪得慌。
“老路,”刘导声音有点慌,一把扯住路丘的领子,“老路,这孩子有点不对啊!”
路丘一开始盯戏就像魔怔了一样,专注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盯着显示器没理他。
“路丘你他妈的,要是出事了——”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人群里,陈絮紧咬着下唇,哆嗦着悄悄拨通了电话:“杭老师,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小杭老师病了,真的撑不住了,求您赶紧带他走吧。”
她听到对面声音突然变大:“定位!”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我去你奶奶的, ”刘导一把推开路丘,夺过对讲机大喊,“卡卡卡!赶紧去把人扶着!打120!赶紧的赶紧的!”
旁边工作人员也慌了, 有些人没反应过来, 道具组跟摄像老师举着东西呆在了原地,周围有部分人一窝蜂涌上去,其他不知道情况的也来来回回跑着问,全场搞得乱糟糟一团, 也不知道最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陈絮在人群里挤得满头大汗,她拼了命往前走,大声喊:“我是小杭老师助理!麻烦让开一下!让我过去!”
但周围人实在太多了, 她一口气像是被压在胸腔里, 提不起来也咽不下去,喊出的声音都像被压着转的破风箱,沙哑且支离破碎,周围人压根没什么反应。
陈絮快急疯了,她又担心又难受,几乎气都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乱哄哄的人群后面响起:“安静!”
短短两个字, 并不尖锐、甚至没有嘶吼, 但声压极强, 甚至于不靠扩音装置就盖住了全场, 充分展现了一个演了无数帝王的优秀演员出色的专业度和台词功底——全场瞬间安静。
陈絮欣喜若狂地努力扭头:“杭老师!”
杭修途像没听见一样直接向人群中间走,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还是全身上下令人胆寒的煞气, 左右两侧人自觉排开, 甚至都下意识往其他人后面躲,想尽可能离杭老师远一点,人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让出了一条路。
他撩起有点碍事的衣摆,匆匆走到最中间靠墙边处。
记忆中的小弟弟每次见到自己眉眼总会迅速弯起,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盛着光,他会兴高采烈地冲自己招手、或者开心又羞涩地看着自己,然后用他朝露一样清甜的声音叫:“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紧闭着眼睛靠着墙根滑坐在地上,白皙的肌肤上染上了不正常的嫣红,他坐在那儿,连呼吸的幅度都很轻,比酣睡的猫儿还安静。
杭修途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焦心过,骨血像被人一寸寸抽去了,只剩下令人战栗的冰凉,他混混沌沌的脑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动作冲了上去、有没有失了风度,谁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急迫:“杭杨!”
好在杭杨对这个声音有了反应,他慢慢撩起眼皮,布满水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对准焦,他像条件反射一样对杭修途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声音很轻,像一滴砸在窗玻璃上的春雨,马上就要四散碎去一样:“哥……我有点累了,你、你能带我回去休息吗?”
杭修途眉心猛地攒起,他极力控制才能让自己的双臂不抖,他轻柔但坚定地把杭杨涌进怀里,极温柔地拍了拍他蝴蝶一样漂亮单薄的背:“走,哥带你回家。”
杭杨脸伏在杭修途的颈窝里,他带着高温的颤栗吐息轻轻拍打在杭修途脖子的肌肤上,像吹散了一把桃花。
他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然后再次安然地闭上双眼:“嗯。”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经很近了,杭修途把杭杨稳当当抱起来,在所有人或诧异、或猜疑或担忧的眼神中沉默地走了出去,陈絮这才抹着汗气喘吁吁走近,她上气不接下气:“杭、杭老师!”
“你跟着。”杭修途并未停下脚步,他明明抱着一个人,步伐却快得出奇,陈絮得小跑才能跟上。
救护车后门打开,但只允许一名家属跟随,杭修途只跟陈絮简单交代了一句“打车过来,奖金和加班费全部另算”就火速上了车。
由于杭修途的身份和影响力,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救护车直接停在医院后门,从通道把人送了进去。
杭修途眼看着一堆人在自己面前忙忙碌碌,他五感像全蒙着一层无比细密的纱,所有景象都有种说不出的朦胧扭曲。
但似乎又像是出于本能,他“看见”自己以几乎可怖的冷静将一切有条不紊安排妥当:他打电话通知蓝新荣,提前通知他处理可能出现的照片和恶意营销,并在此人喋喋不休地追问前挂断了电话;并迅速领后自己一步赶到的陈絮去见急诊医生,把这两天杭杨的情况说明清楚;甚至通知了黎叔把今后几天杭杨的衣食安排妥当……
直到医生站在面前明确告知自己:“患者只是重感冒加过劳导致的供血不足,所以出现休克,但处理及时,不会产生严重后遗症——”
杭修途这才感觉隔绝自己五感的那层纱像是被突然扯开,一瞬间,所有的声音、眼前的色彩,甚至是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当头撞过来,他高大的身体猛晃了晃,扶住墙壁后剧烈呼吸了两口,才从失态中迅速恢复过来,杭修途稍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领:“不好意思,您继续。”
急诊医生当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淡然点点头,就继续:“接下来几天会出现一些正常的后遗症,比如四肢无力……”
杭修途感觉到自己兜里的手机在振动,他冲医生稍作示意,取出手机走到房间一角,拿出来一看——上面赫然“路丘”两个大字。
杭修途没有半点犹豫,当场面无表情挂断了电话,然后迅速拨通了唐伊的号码,她那边还非常嘈杂,应该是在片场:“喂!杭老师!我刚听他们说您去了b院,我马上赶过去——”
“不用急,”杭修途打断她,“你先去找路丘,告诉他自己过来,当着我的面解释。”
唐伊:“???”
她心脏一紧,说话都有点结巴:“不、不是,杭老师!”
“把原话重复给他。年终加钱。”杭修途淡淡补上,并在唐伊雀跃的声音里挂了电话。
他这才一手抵着墙长长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慢慢按上微微跳动的太阳穴,半眯上眼睛沉默着抵御突如其来的一阵耳鸣。
旁边急诊医生看着他的状态轻声开口:“杭、杭先生,我看您的状态也很疲劳,要不先去休息一下,换一换衣服?您看您身上的服装实在很突出……”
“抱歉,”杭修途虽然疲惫,但大概是良好的修养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就算衣着略显狼狈,整个人依旧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度,“给医院添麻烦了,我马上去收拾一下自己。”
“好,我带您走员工通道去更衣室,您的弟弟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住院部1303,应该今晚就可以退烧,您不用着急。”
杭修途点点头:“好,多谢。”
等一切收拾妥当,杭修途去到杭杨的房间时,陈絮正守在杭杨的病床前,她眼睛肿的很明显,一点淡妆早就花得不像样子,看到杭修途一进屋,这小姑娘“噌”一下站起来,眼睛里迅速盈满一汪水:“对不起杭老师……”
“辛苦了。”杭修途当即打断,他摆摆手,“你先回去休息吧,杭杨跟我提过你家在外省,明天就买票回家过年吧。”
陈絮一愣:“但、但是小杭老师——”
“杭杨年前不会回剧组了。”杭修途声音平淡,但带着极强的可靠感,令人不由自主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必定实现。
“好、好……麻烦杭老师了,有需要随时打我电话。”陈絮有点迷糊着点了头,她慢慢收拾了一下东西,半喜半忧地看着杭杨,走到病房门口还忍不住回头再多看两眼。
最后咬咬牙,轻轻合上了房门。
房间安静下来,杭修途缓步走到杭杨床边,在凳子上坐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极轻。
病房了开着暖气,温度不低,杭杨打针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体积庞大的滞留针扎在那只清瘦的手上,看得杭修途心尖莫名一颤。
他伸手轻轻拂过杭杨白皙的脸,如医生所说,热度已经退了不少,杭杨脸上那抹不正常的嫣红也褪去了,他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着说不出的乖巧可怜。
“怎么又进这儿了,”杭修途又轻轻拢住杭杨因为输液有点冰凉的手,动作比上次娴熟了不少,“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怨哥哥。”
他声音轻下来,跟哄孩子入睡一样,平日的杭修途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琐碎的废话:“明年争取一次都别来。”
杭修途停顿了两秒,在杭杨的额头落下极轻的一吻:“那就当你默认了。”
突然,门外传来略显刺耳的说话声,杭修途皱起眉,下意识觉得不太对。
他匆匆走出门,果然看到路丘正往这边过来,旁边还跟着被硬拉来的倒霉蛋——刘绍武刘导。
路丘一看到杭修途,迅速挂上有点僵硬的微笑:“诶呦,修途啊。”
他迅速把手里的花跟果篮递过来:“我们来看杨杨,刚在护士站打听的病房,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杭修途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一双瞳色极浅的眼睛在医院的白光灯下更显得冷淡,面无表情扫过来的时候,让人感觉手脚都在生寒。
“东西扔凳子上,”杭杨语气很淡,“人过来,别站门口。”
杭杨进的是单人病房,庞大的整层楼只安排入住了3人,每个病人都有较大的独立活动区域,杭修途把两个导演带到这段走廊尽头的窗户处,确定不会吵到杭杨,才冷冰冰开口:“说。”
路丘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没话说吗?”杭修途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不是,”路导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他一边腹诽到底是什么家庭能教出这么恐怖的孩子,一边陪着笑开口,“我真的不是刻意折腾杭杨,昨天那段雨中戏也只拍了两遍,今、今早还跟他通了电话,以为没多大问题……”
杭修途冰冷到略显无机质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陈絮说杭杨本意是跟你请假,但你言语间阻拦意味非常明显,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