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有些不知龗道该说什么好。古神在这一刹那间表现得过于人性化了些,他不知龗道对方是在学着像一个人类那样开一个玩笑,还是真心如此说。倘若是后者……他真不知龗道该如何作答。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龗界上只有古神才是他真正的同类。现在的李真从身上掉下一块血肉,那么从这块血肉里几乎找得到这世龗界上绝大部分已知生物的基因信息。虽然他的身体构成看起来还是一个正八经儿的人类,但内里已经与人类这个概念搭不上一丁点儿的边了。
“那么,你呢?”古神又问。
“干嘛对我这么执着?”李真开玩笑似地说,“没有我你仍是独一无二的。”
李真不知龗道自己的这句话为龗什么会产生如此明显的效果——古神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李真意识到这次谈话结束了。
于是他将小艇留在古神的身边,直接飞上天空。飞出数百海里之后他听到天际隐隐的雷声——古神重新站直了身体,像一根贯彻天地的石柱那那样继续矗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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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并不是一个准军事化组织,所以当然不可能要求每一位成员都留在当地本部。它更希望人们分散在这个世龗界的各个角落,一旦被需要的时候再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
但李真选择这几天待在中都的本部里——反正他没有地方去。
实际上这些天他做了不少工作——比如作为一个特工去执行任务。任务当然是做给安若鸿看的。这位中都分部的大头目甚至还提出了几点指导意见,并且认为李真应该加强对自己的锻炼。
“能力并不意味着一切。”他有一次对李真这样说。“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可以在野战中杀死你。”
李真欣然接受了意见,表示安若鸿作为老前辈见过的世面当然比自己多——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向对方学习。
所以他接下来的时间基本都花在训练室里了。组织的中都分部位于西城区,一个巨大体育场的地下。组织的人将地下四通八达的管道改造成了一片宽广空间,实际上快要和地面上的体育场差不多大了。本部里的常驻人员不少,大致有五十人左右。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曾经快哉风的核心人员,真正的后来者则是少数。他们对李真这个“新人”表现得颇为友善,但友善但中潜藏着警惕。
李真知龗道“考验期”还没有结束,自己正处于第二个阶段。不过他已经利用这“友善”摸清了不少人的底。他毕竟是执行官出身,哪怕是突击培训也远比野路子来的战斗人员强得多。
唯一没有“深入”交流过的是颜尉子。这位中都的二号人物有点儿深居简出的意思——李真看得出她对安若鸿最近制定的一系列策略不大满意。然而她的“不满意”就只能藏在心里——这类型的反抗者组织可不是民主议会。作为二号负责人她也只能负责些日常性事务、同时提出点儿不一定被采纳的意见。
可李真同样看得出她有话对自己说。只是在犹豫不决。或者找不到一个好时机。
李真决定给她这个机会。
和绝大多数建筑一样,这个地下基地同样是有监控死角的。
李真在某一次午餐之后等在颜尉子必经的一条路上。颜尉子的年纪应该将近四十岁。但或许是她早年的从警经历使得她身体机能比常人要好一些,远远看去,她也只有三十冒头的样子。显得风韵犹存。她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在看到李真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子。李真笑着迎上去打个招呼。然后问:“颜姐,我想拿点东西。上午的时候可能肌肉拉伤了——我想要支营养剂。”
这当然是鬼扯啦。无论作为李真还是李郝凡,说自己“肌肉拉伤”都相当于成年人站在台阶底下对人伸出手来说“我上不去要抱抱”。
颜尉子显然也知龗道李真是在鬼扯。但很快意识到对方为龗什么跟她鬼扯。她微微皱眉看了李真一眼,然后换上笑容说:“跟我来吧。正好储藏室的钥匙我带在身上。”
李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地下基地的西北角。颜尉子打开了储藏室的门,抬头看一眼一天之前刚刚被报修的监控器摄像头,转过身来:“你真想要那东西?”
“您一定不会信。”李真笑着,顺手关上门。
这情景无论如何都令人生疑。颜尉子摆出戒备的姿态,但显然不是因为很多人情不自禁会去想的那个原因。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是……那边派来的人吧?”
有那么一刻李真险些认为自己被她看穿了。但他随即意识到如果对方知龗道自己是李真,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表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心里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计龗划。
他找了一张破旧的木质椅子坐下来,好让颜尉子放松一些,然后抬抬手:“如果您和我仅仅见过几面就能看得出我是帝国的卧底,那么我这个卧底也太失败了。”
接着他微微侧脸看着颜尉子:“似乎您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那么……忠诚。”
颜尉子微微低头,又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对方开门见山,李真便不再虚与委蛇。他说:“我想听听您的看法。您知龗道我这个人,和安同志是不同的。我和他是两种人,但我和您有共同点。安同志可能要我执行一项计龗划,但我不清楚自己应不应该去做。”
“这要看你自己。以及安同志的意见。”颜尉子硬邦邦地回应。她似乎不想给李真提出“建议”。可问题如果真的“不想”,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就该推门走出龗去,顺便向安若鸿报告这件事。
然而她还是看着李真。
“好吧,我这样说。”李真做出有些苦恼的样子,“其实我不想做什么特工。我只想做一个自由人,哪怕是保洁呢?也比现在的生活要好很多——至少我的父母不会提心吊胆,不会因为我做了一些不对的事情对我感到失望。您知龗道我原本也不打算加入到组织里来,但安同志的确让我受宠若惊——我不想做一个不识抬举的人。帝国政府可以对我父母做到的事情,你们也一样做得到吧?”
颜尉子欲言又止。李真笑:“这种话我只对您说——我说过,我们有共同点。可是现在安同志计龗划要杀掉那个皇帝……我不知龗道这件事是对是错。我不知龗道皇帝死掉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许世龗界又动荡起来?也许移民工程要搁浅?这种责任不该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背的。所以……我想知龗道您怎么看。”
颜尉子自始至终都在关注李真的表情。尤其留意他的微小动作。等李真说完这些话长出一口气,她的脸色就明显缓和下来了。
当然如此——因为前一段,李真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他知龗道颜尉子是一个审讯高手,但再高的高手面对他的时候也不可能看出什么破绽——因为是实话啊。
她沉吟一会儿。说:“那么。你不想去杀掉皇帝?”
“我只是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李真摊开手。“毕竟我现在在体制内。”
颜尉子又问:“依你看,现在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李真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在组织的高层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的确挺为难——夸奖自己好呢还是痛骂自己好呢?
可惜他这一次的表演做给了瞎子看。颜尉子没打算要他回答。反倒是她自己开了口,好像一些话已经藏在心中挺久了。
“十六年前。我见过李真。”
这话让李真吓了一跳。十六年前?正是自己……变异的那一年吧?可他却对这面前这个女人没印象了。
但颜尉子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他其实是巧合。我开车在路上,他在过路。当时很晚了,我撞了他。然后他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后来我知龗道那时候他刚刚从墓地里爬出来……很难想象在那种时候他还可以对我心平气和地说话——那时候那孩子都不知龗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李真记起来了。一个女人撞了他,还将他当做丧尸了,拿枪指他。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一句……“开车小心点”?
或许是这句话吧。他略略惊异地再去看颜尉子——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警花如今竟已是中年妇女了,并且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会面……
颜尉子又说:“然后我就关注他了。知龗道他做的很多事。其实直到十年前以前,我都认为他是难得、很纯粹的好人。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伪装这么多年——尤其在他年轻的时候。加入组织之后我看过很多资料,但任何一份资料都无法解释为龗什么李真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做皇帝?你能想象么?”
李真赶紧摇头。
“所以我觉得或许有一些我们还不清楚的事情。”颜尉子说,“我是坚决反对这种高压集权的,然而一旦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呢?实际上我和你有同样的担心——我们也许不知龗道会带来何种后果。”
李真从未想到自己会在组织内部听到这种声音。他一时间稍稍有些发愣。然而下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稍稍加快了两拍。他觉得这一次来找颜尉子谈话,是正确的。
于是他开口了,但是另起一个话题:“颜姐,您怎么看天基工程?”
“天基工程?”颜尉子微微一愣,但很快抓住了重点,“是的。天基工程。我们已经可以建造那样的东西了,甚至可以安装常温核聚变发动机。更不要说其他方面的科技进步——十五年前我们面对类种缩手缩脚。但五年之后我们的战略武器就可以远隔数千公里将它们抹杀掉。”
李真很乐意看到对方表现得思维敏捷,这意味着这位二号负责人不仅仅只是一个“助手”,更是有独立思想与敏捷头脑的女强人。
“的确如此。”李真接口道,“有时候我想,古神有什么可怕的呢?它甚至无法完成星际航行。更极端一点地说,我们可以令它与地表的生态圈一同覆灭。我们从天基站上对它发动打击——我们现在的武器甚至可以将整个地球的表面在一分钟之内犁开一公里的深度——有什么样的生物可以承受如此打击呢?不考虑对整个生态圈造成的影响,我们是可以杀死它的——我们有这样的能力。”
“哪怕我们真的这样做了,最坏的结果也仅仅是得到一颗寸草不生的新地球。这样的新地球和火星有什么区别呢?它还是我们的家园,而我们就用不着再进行星际航行,到那种气候更加恶劣的陌生星球上去垦荒。如果我是皇帝。我一定选择这样做。而不是逃得远远的——星际移民的风险和从宇宙空间对古神发动打击的风险哪一个更大?自然是前者要更大些。所以……为龗什么皇帝宁肯去火星那种地方,也不愿意继续留在我们的地球上?”
颜尉子的眼睛亮起来。她犹疑着:“你是说……皇帝……在骗它?他真的打算这样做?他让那个东西以为我们要逃了,然后再做这件事??”
李真在心里微微一笑——他从前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可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不太现实,颜姐。”李真摇头。“好几亿的人。不可能都载上太空。皇帝……再残暴。也不可能不在乎背上杀死几亿人的罪名。”
“那么还有其他的原因?”颜尉子说。她已经像是在询问李真了。
李真很满意这次谈话达成这样的效果,轻轻摇头:“谁知龗道呢?或许吧。就像您说的那样,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变成如今这样子。但安同志似乎不愿意这样想。”
“安同志。”颜尉子叹了口气。“他太心急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颜尉子问。
“我想听一听总部的意见。”李真说,“这样的大事没有上报总部么?他们怎么说?”
颜尉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看看李真,然后打开门向外面瞧了瞧。做完这一系列意味着“我有了不得的大事要告诉你”的动作之后,她关上门,低声说:“安同志不想要总部知龗道这件事。”
“但我已经上报了。你该知龗道,最近北方发生了一些事情……戴炳成从冬眠中醒来了。也许那边在做调整,或者被那件事分了心,总部给我的指示是,尊重安同志的意见。”颜尉子显得很失望,“或许之后还会有其他的指示。”
“这样。”李真微叹一口气,“那么或许……我不得不去做那件事情了。”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甚至……”颜尉子咬了咬牙,可是最终没有说出下面那句话。
李真稍感惊讶……他没有料到安若鸿和颜尉子之间的分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对他而言。
他又说:“颜姐。我要拜托您一件事。”
他看着颜尉子的眼睛:“如果这一次行动失败……也许这里会暴露,待在这里的人大概都不会活着走出龗去。你是一个好人,维多利亚也是一个好人。我希望一旦到了那种时候……你可以带她走。我不想再看到好人死掉。”
颜尉子怔怔地看着李真,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那么你觉得,行动会失败吗?”
“也许吧。”李真说。
颜尉子退开两步,看着李真:“那么你真的是……但为龗什么对我说这些话?”
李真笑笑:“我从前,杀死过一个挺不错的人。当时给自己的理由是为了更多人。然而之后心里总不痛快。所以我想以后如果我又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那么我也还可以再试着同时弥补一些东西。你是好人,不该和他们死在一起。他们会死于自己的野心。其实我更希望,您从此之后可以彻底地退出这个组织——无论是中都的,还是北方帝国的。您可以去过一种更加安稳的生活,然后好好看看这个世龗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颜尉子神色复杂地微微摇头:“李郝凡——我不清楚这个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名。但虽然我也认为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然而我不敢像你想得那样乐观。说实话,我对中都分部失望透顶。之前一直留在这里是试着让安若鸿做得更好一些。然而现在我意识到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改变那个人——他毕竟是安若鸿啊。所以我可以接受中都分部这颗异变的肿瘤被拔除掉,但我不可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良心发现上——哪怕有一丝不太好龗的可能性,我们也必然会抗争到底。同时我衷心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完完全全地加入我们——因为我知龗道你还有一颗很好龗的良心。”
说完这句话之后,颜尉子走出门去。
李真想了想,跟上她。
他只对颜尉子说了一句话:“开车小心点儿。”
颜尉子立即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向李真。难以想象此刻她的表情有多么的复杂——因为你几乎可以在她的脸上找到人类已知的任何一种表情。她的手指像痉挛似地颤抖起来,在经历了长达十几秒钟的失态之后,她抬手扶上走廊的墙壁,用低到嘶哑的声音问:“你……您……您是——”
李真笑了笑。
颜尉子没有怀疑的理由。实际上就在刚才的交谈过程中,她便觉得这个年轻人多么像她曾经在新闻里听说过的那个人。最令她疑惑的是,安若鸿竟然也没能调查出他的身份……而他分明就是帝国方面派来的卧底!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只有那个人才会记得当初的那样一句话……
李郝凡就是李真!!
颜尉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停跳了。
她看着眼前的这位“陛龗下”,不知龗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甚至都不清楚李真为龗什么要做这些事!他身为一个君主却要亲自潜入中都分部,以这种方式来毁灭它,他是要——
一个不详的念头闪过颜尉子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打算不顾一切地叫喊出声。
但李真说:“别人听不到我们的。你现在在我的领域里。你觉得我要用中都分部引出应决然来?没错,我正是这样想。杀死你只是举手之劳,但是,颜尉子,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相信我,或者正相反。”
颜尉子咬紧牙关,用很大的勇气问:“我……可以相信你什么?”
“相信我或许并不想成为现在这种人?”李真笑笑,“相信我实际上是想要为你们做点好事?相信我其实一直在默许你们存在着,只为了等待合适的一天将我所拥有的全部交在你们手中?”
颜尉子想鼓起勇气呵斥他,然而她却没法儿从李真带着微笑的脸上看到别的东西——比如调侃、嘲讽。
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应该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她的理性——如此理性真的能够解释此刻发生的事情的话——却告诉她不可能有一个人在李真的那样的位置上却做到这种地步。
最终她只能说:“但你为龗什么这样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可以去告诉他!我不信你找不到他!”
“即便你我目前的状况,你也还是在怀疑我。”李真说,“那么你觉得应决然呢?只有在那一种情况下,在生死之间……一切才是真实的。更何况,你真的以为我手眼通天到那种地步,可以从几亿人当中找到一个刻意隐藏自己的强者?”
“你还有两天的时间考虑。”李真的语气又变得稍微柔和,“人活在这个世龗界上,本身就是一桩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