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晚餐后,裴楠又撕了根棒棒糖含着,走到书房门口,他顺着虚掩的门缝推开门,打算喊郑书昀吃饭,却发现对方还在和人打视频电话。
郑书昀没戴耳机,但由于距离较远,裴楠听不清电脑另一端的人说什么,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他还隐约听见对方叫郑书昀“chris”。
而郑书昀不知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柔和,眼底似是含着浮动的笑意,丝毫不见平日里严肃淡漠的模样。
裴楠未语,只微微眯眼,透过细密的睫毛盯着郑书昀被护眼灯模糊掉冷锐的脸,若有所思般用两根手指轻轻扭动糖棍。
约摸半分钟后,郑书昀挂断视频,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他回过神,问郑书昀:“谁啊,打了这么久的视频?”
郑书昀道:“一个老熟人。”
裴楠问:“我认识吗?”
郑书昀道:“你没见过,是我在国外呆的那几年认识的。”
裴楠曾听他妈说过,郑书昀六岁到十岁期间都是在北美生活的。
因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这位“老熟人”和郑书昀那个意义非凡的竹马对上了号。
原本连个照片都没有的虚无缥缈的存在,突然化作了具象的人,裴楠有一瞬难以消化。
他忽然意识到,郑书昀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或许并非因为对方记性不如他,很可能只是他们的初遇于郑书昀而言不够重要,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么一想,裴楠心里忽然有点没着没落的,仿佛失衡一般,下一秒,他听见郑书昀继续说:“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马上要回国了。”
最后一点艰难维持的平衡感终于被对方轻而易举打破,裴楠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是点点头,故作寻常地“哦”了一声。
郑书昀视线在裴楠脸上缓缓逡巡,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来告诉你一声外卖到了。”裴楠表面神色无异,转而又道,“还有,我现在打算出门。”
郑书昀顿了顿:“不是要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裴楠道:“嗯,突然有约了。”
裴楠出门很快,没注意到所剩无几的手机电量,嘴里的棒棒糖也未化完。
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本该提神醒脑,却使得情绪愈发趋于烦躁郁闷,如同产生了戒断反应。
他将这样的不适归咎于收效甚微的棒棒糖,于是将那硬质糖果一口嚼碎,吞入腹中,换上一根货真价实的香烟。随着第一口烟雾散出,那种低沉的感觉才略微得到舒缓。
瓢泼般冲刷人间的骤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傍晚的天际如同被洗过一般变得清澈透亮,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仿佛天边的乌云悉数坠成了淤泥。
而他胸口的那片乌云,好像又飘了回来。
他夹着烟,拿出手机给杨岐去了个电话,让对方准备好酒,他马上就到。
*
裴楠进入酒吧的时候,唐予川穿着身骚包的潮牌已经坐在吧台前,杨岐亲自调酒。
两人在杨岐的见证下碰了碰杯,算是握手言和,谁也没再提那天在饭店包厢的事情。
背靠嘈杂的音浪,屁股还没坐热,裴楠又遇到个熟人。
乔唯看到裴楠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偶遇的惊喜,而后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裴楠身边,还蹭了几杯酒吧老板的免费特调。
正巧裴楠今天下午翘了半天工作,便和乔唯聊起画室。乔唯说他有些需要做设计的甲方资源,可以牵线搭桥。
恰在此时,附近的一个身材矮胖的谢顶男突然夹着手机开始大声打电话,大致在讲他偷看合租室友的手机,发现对方是个污染空气的死gay,还说觉得对方对他有企图。
那破锣般的声音太聒噪,吵得裴楠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愈发阴沉几分,待人走后,裴楠骂了句:“傻逼吧,同性恋只是喜欢同性,又不是人畜不分。”
杨岐闻言,推过来一杯色泽漂亮的鸡尾酒,似笑非笑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替同性恋群体仗义执言?”
裴楠心神微滞,依稀觉得杨岐话里有话,便敷衍道:“以前那是没碰上这种弱智。”
舞池前方换了节奏更动感的dj,乔唯对裴楠提议道:“看小裴老板心情不好,要不要去发泄一下?”
正巧喝酒喝腻了,裴楠侧头看了眼不远处律动的人群,便扭动肩背起身,招呼正在撩妹的唐予川道:“一起吧。”
三人并肩走了几步,乔唯忽然凑近裴楠耳边,避开唐予川问:“老板喜欢同性吗?”
许是酒精作怪,裴楠思绪空白了几秒,才道:“我喜欢妹子。”
乔唯狭长的眼眸微眯,藏住那几分含趣的目光,唇边却露出略显遗憾的笑:“这样啊,看来不止一个人没机会了。”
“嗯?”裴楠侧过脸,微微扬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机会?”
乔唯笑着摇摇头。
进入舞池的时候,裴楠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毫无知觉地被对方多瞧了好几眼。
*
二十公里外,郑书昀在家中接到好友项旭的电话。
他最近代理的案子和土木工程有关,正巧项旭是这方面的专家,能给予他专业上的帮助。
正事聊完后,项旭换了个贼兮兮的口吻问郑书昀:“对了,你猜我刚才在酒吧看见谁了?”
郑书昀事务繁忙,没空与他逗趣,捏了捏眉心道:“说重点。”
项旭道:“行行行,我发照片给你,但不知道认错人没有,毕竟那天就见过一面……你这位意中人的行情似乎挺好的啊。”
郑书昀打开微信,同时弹出的照片中,裴楠正和乔唯讲话,不知是因为酒吧环境嘈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人凑得极近,乔唯一条胳膊还搭在裴楠肩头。
落在电脑屏幕上的眼神逐渐冷了起来,郑书昀握于鼠标的指尖轻微绷紧,而后关掉了和项旭的对话框。
许是意识到郑书昀突然间的沉默,项旭语气略带试探道:“兄弟,我不会是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情吧?”
郑书昀没回答他的话,只给出简短的两个字:“挂了。”
随即切断通话,他拨通了裴楠的手机,对面的拨号音一声比一声漫长,许久都无人接听,直到系统自动挂断。
*
夜间时分,由于外来车辆开进别墅区的登记流程过于繁琐,裴楠让出租车停在了最后一道安保前,下车步行。
临近十二点,夜色下渺无人迹,进入住宅区后,有一段路的路灯不巧在今天的雷暴中坏了,四周安静得有些渗人,偶尔有微风吹过,带动两旁灌木的沙沙作响。
走了几步后,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好像是某种劣质胶鞋摩擦地面,和他步伐频率相当,如同跟踪,可等他猛然回头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下,饶是平素胆子比天大的裴楠也有些发怵。
裴楠双手插兜,不由奔着道路前方微末的光亮加快步速。
踏出这条路的瞬间,他看到不远处,郑书昀的住处,那扇沉重的黑色院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瞥见他之后,又站定,在冷白灯光的映照下如神似佛。
仿佛吃了颗速效定心丸,裴楠绷紧的心弦骤然松懈,紊乱的脚步也在同一时间缓了下来,再走近些,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面孔仍旧帅得万里挑一,只是眸色清冷,唇线紧抿,下颌微抬,再配上因病失去血色的苍白肤色,可谓是冰冻三尺。
看着眼前衣衫略显单薄,好似匆匆出门的郑书昀,裴楠疑惑问:“你有什么急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郑书昀无视了裴楠的问题,垂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语调低沉,却又不同往日的毫无波澜,似是藏着几分不虞。
裴楠“啊”了一声,解释:“设置成静音没听见,后来没电关机了。”
说罢掏出断气的手机在郑书昀面前晃了晃。
郑书昀喉结微动,辨不出情绪,转身抬起受伤的手,欲打开院落大门,被裴楠挡住,帮忙摁了密码锁。
裴楠靠近的瞬间,郑书昀从对方原本干净清爽的颈间闻到某种甜腻的男士香水味,他眉心拧起,压下心头骤然的翻涌,往旁边退开两步,由于动作不够隐秘,被裴楠收入眼底。
回味郑书昀方才近乎刻意的疏远,裴楠有些不确定。
走近住宅门前的一瞬间,他盯着两人之间接近一米远的空隙,不动声色地靠近郑书昀几分,很快又被对方拉开了距离。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裴楠原本在酒吧发泄后趋于平静的心再度躁动起来,他略有不满地问:“郑书昀,你离我这么远干嘛?”
郑书昀看也不看他,只低头操作指纹锁,简言道:“你身上有难闻的味道。”
裴楠下意识抬起大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转头看向身旁男人岿然不动的眉眼,几乎捕捉不到任何表情波动,就好像对方只是随口说了句话,不掺杂别的情绪。
类似的话,郑书昀其实在两个月前就说过。
想起自己十几年来被郑书昀轻视的桩桩件件,胸口的躁动愈发扩大,进入玄关的时候,裴楠终于没忍住,抛出了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你怎么总是嫌弃我啊?打从第一回 见面那天起,你好像就特别看不上我。”
迎着客厅天花板倒悬而下的璀璨吊灯,郑书昀的眸光在裴楠话音落下时骤然敛紧,凸起的眉骨在他眼睛上打下昏暗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盖住那略微异动的神色。
而这样掩饰而来的深沉看在裴楠眼中,却是默认。
以往这种时候,他会燃起强烈自尊,主动和郑书昀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今日心情欠佳,又因为对方莫名其妙的疏远,心头骤然火起,此时此刻偏不想遂了郑书昀的意。
于是他两步走到郑书昀身前,故意贴紧他道:“问你话呢郑书昀,为什么不回答我?”
郑书昀又往旁边挪了半步,裴楠不依不饶地继续凑近,但由于没注意脚边圆毯掀起的一角,鞋尖毫无防备地绊上去,身体在一瞬地挣扎间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又被两条强有力的胳膊护住腰背,绕开茶几桌角,和身后那人一并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松软的沙发采用记忆材料,能根据体型变换形态。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叠加上去,使得坐垫和靠背之间形成了一个仿佛要将两人困住地锐角凹陷。
裴楠今夜喝的酒度数不高,虽不至于醉,但酒气冲上头的时候,还是有点发晕,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坐在对方小腹上,臀部压着什么。
清晨无意撞见的景象,再度浮现在脑之中。
裴楠如同被火烧了屁股,想要起身,却由于后仰的姿势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反复几次失败后,便选了一个最笨的方式——手撑着坐垫向后挪动。
但这就意味着裴楠整条腿都要从郑书昀身上经过。
郑书昀穿的是棉制休闲裤,裴楠大腿擦过轻薄的布料时,毫无阻碍地感觉那皮肤的温度变得更加清晰。
整个摔倒和尝试起身的过程加起来不过短短几秒,裴楠很快意识到尴尬所在,正要挪开腿,却感觉身下的男人骤然一动,下一秒,便被对方翻身压在了身下。
那力道之大,丝毫不像是来源于一个发烧且受伤的病人。
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阴影之下,裴楠脑袋阵阵发蒙,视线还未来得及越过对方线条冷硬的下颌,头顶便响起低沉且不耐的警告:“不要乱蹭,会出事。”
第23章 “非奸即盗。”
置身于似要被大浪吞没的心惊肉跳中,裴楠又被这简明扼要的七个字镇住,甚至连下意识地挣扎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向郑书昀镜片后似有浪潮暗涌的双眼,试图分析对方所言。
然而,方才清晰撞入耳膜的分明都是中文,从郑书昀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天外来音。
郑书昀并未在他身上呆太久,压制住他的动作之后,便直起上半身,坐到了一边。
裴楠也连忙坐起,目光顺势瞥向郑书昀胯下,没有发现任何苏醒的迹象。
事实上,正常男人不会被蹭两下就起反应,他也只是感到震惊,像郑书昀这么严肃正经的人,居然会开这种大尺度玩笑。
但在郑书昀回归无事发生的态度后,他也不知该如何追究那番夸张之语,只得学着对方的样子放松神色,装作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