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多么简单!……后来,我就遇到了乌兰朵公主。我对她并无甚么浓情热爱,连手指头也没有碰过。我想,你也好,我也好,说不定都有更适合的人……没有及时对你说,是我的错。只是你为此打断我的手,在我脖子上刺了这个花,又把我像狗一样锁了那么久,也差不多可以抵消了。”
御剑看着他左颈下狰狞的刺青,胸口一阵刺痛,嘶哑道:“我……找人给你去掉。”
屈方宁摇头一笑,道:“不用啦!我的一切本来也都是你给的。箭术是你教的,兵法是跟你学的,军阶、名声、权势、金钱,全都是你赐予我的。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
他的睫毛已经湿得乌黑,掩饰般低了低头:“柳狐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他以为我心里恨你,所以才来找我对付你的。可是他不知道,我……我永远不会如此。我从你这里学到的最大的信念,就是……绝对忠于自己的祖国。”
御剑的声音低沉如大地钟鸣:“即使娶了乌兰朵?”
屈方宁低着头,黑色军裤上落了几滴颜色更深的痕迹:“都一样,将军。”
御剑一贯漠然的声音中竟带了些听不出的颤抖:“嗯,都一样。”
屈方宁不再说话。目光所及之处,牡丹花瓣含露,如泣如诉。
御剑沉默良久,才一字字开口:“你大婚之后,我批准春日营全体将士脱离鬼军。你们是千叶最优秀的士兵,经过多年严苛训练,驰骋战场,无往不胜。喂牛放羊太过屈才,重新组一支队伍罢。”
屈方宁难以置信般停顿一刻,才起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将军。”
御剑无声一笑,抬眼与他平视:“国事说完了,有没有其他事说?”
屈方宁脸颊上泪痕未干,吸了吸鼻子,强颜一笑,眼泪又似要滑下来:“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很暖和。”
御剑伸手向他:“我看看你的手。”
屈方宁走到他面前,递出手去。御剑握着他纤瘦的手腕,来来回回看了许久:“说真的,恨不恨我?”
屈方宁摇了摇头。
御剑放开了手,道:“叫他们进来吧。”
见他转身来到座前,蹲下身抱起那盆牡丹花,到底情难自禁,哑声道:“……跟我在一起,后悔过么?”
屈方宁动作殊无停滞,行云流水般站起身来,向雪白的帐门走去。
帐门落下之际,一句他以为听不到的回答从远处传了过来:“……我永远也不后悔。”
次日清晨,苏硕王宫前披金挂彩,宾主毕集。在阿斯尔亲命铺设的十里红毡上,那其居长老挽着屈方宁的手,在千叶一众青袍飘飘的礼官簇拥之下,带着十分勉强才能维系的虚假笑容,将他堂堂皇皇地送到毡毯尽头。屈方宁仍着一身旧军服,乌发整整齐齐束拢在脑后,银质徽章系得一丝不苟,军靴在毡毯上走动的声音极为柔软。夏风过处,毡毯上猩红的流苏皆飘拂招引,如大地翻出万千红浪。
他乌亮的军靴越过鲸波巨浪,停驻在王座之前,脚跟一并,单膝触地:“末将屈方宁,谢大王赐婚。”
离他最近的春日营士兵先还愣了一愣,一阵沉寂之后,欢呼呐喊声才像潮水般一波波荡漾开去。
乌兰朵公主原本紧紧攥着纱衣的胸襟,此时也不禁松开了雪白的手指。满含忧愁的美丽眼睛里,又增添了喜悦的泪光。
阿帕也合掌跳了起来,祝道:“小军官,恭喜恭喜!”忽然掩住了嘴,娇笑道:“哎呀!你做了我们大驸马,原先的胡乱称呼,可做不得数啦!”
乌熊一干人见喜从天降,哪里还有甚么礼节规矩,猛犬出栏般的一哄而上,拉手抱脚,将屈方宁高高抛向天际。
乌兰朵见百余条彪悍大汉忽然涌到身边,举止又甚是粗鲁,心中有些害怕。但见他们与屈方宁亲密无间,也生出几分亲近之心。双足略微往后一动,便不再退了。
柳狐从欢歌笑语的人群中穿行而过,风度翩翩地来到鬼军之前,望着马背上的御剑意味深长地一笑:“想不到你我最后,还是做了亲家。”
御剑收回目光,也向他云淡风轻一笑:“多谢柳狐将军成全。阁下不惜押上如此重注,可有必胜把握?”
柳狐眼底异光一闪,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世事难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待屈队长与公主诞下麟儿,满地活蹦乱跳、长到这么高时,再与鬼王殿下一较高下不迟。”在越影身上比了一比,袍袖当风,清丽脱俗地走了。
越影身高腿长,马背宽阔,比常人还高了小半个头。御剑心知肚明:“他这是许下了二十年和平之约。老东西忒也托大!今天赢不了我,二十年后便赢得了么?”眼角扫到柳狐比拟之处,却不禁一阵茫然:“宁宁的儿子,有一天也会长得这么高了!”
阿斯尔喜气洋洋,当场犒赏群臣,在场之人均有赏赐。他天山之下水草丰沛,花鲜物美,无所不有。千叶众兵抱了满满一手五彩玉砂、风干雪莲、盘金烟袋、皮毡果酒,无不兴高采烈。最不快乐者,大概就是远处满身阴沉的王子殿下了。但大家都沉浸在毕罗慷慨的热情里,莫说别人不买他的账,连御统军都涌现了一大批叛徒,乐不可支地投入到领赏的队伍中。御统军军长一开始还厉声呵斥,勒令下属不许参与欢庆,违令者罚军饷数贯云云。但不要多久,连负责记录的小官也把纸笔一扔,跑过去一起鼓掌大叫起来了。虽然王子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也只得罢了。
除他之外,另外一个怅然不乐的人,就是执迷不悟的侍卫长巫木旗了。他一听到屈方宁应允赐婚,头一个念头不是欢喜,却是深深地为远方的桑舌担忧起来:“小姑娘要是知道心上人娶了别人,不知要哭几个晚上!不知公主气量如何,能不能让小锡尔再娶一位妻子?唉,纵使她允了,小姑娘多半也是不肯的。”
想到这里,他忧心忡忡,一路唉声叹气。直到一行人回到千叶,他也急忙躲了起来,连走路也远远绕开药帐,生怕遇见了绰尔济。万一老滑头问起:为什么没有阻拦这门亲事?为什么让他的好孙婿儿另娶他人?简直无言可对,只能尴尬搓手,蠢呆呆杵在当地。
但人生偏偏是这样叵测,越是不想见到的人,越一抬头就见到了。只是老药师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冷淡,只点了点须发苍苍的头,说了一句:“这也是那丫头的命!”就背起药篓,转身走开了。
巫木旗傻愣愣地看着他被药篓压得不再笔挺的脊背,胸口空荡荡的,竟是生平未有的难受。内心深处,竟巴望他如从前那样,狠狠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