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忍住了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常意这么生气。常意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就学沈闵钰,更加喜行不于色了,他看她生气,顶多是眼神语气有些变化,但从来没像这样落过别人的脸子。
关扶进了房,发现常意已经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看了。”常意说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却能以讹传讹,愚昧到指责一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只要和自己无关,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无辜。”
“万一、万一真是他杀的呢?”关扶犹豫地说道:“那老头也说了,除了他俩外,没有别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杀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么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说道:“我不信鬼神,只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个赌。”
这个村子的愚昧,可比鬼神要噬人得多。
——
聚集在陈大娘门口闲聊的婶子越来越少了,好处是常意温书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后来几乎没有人讲话的声音了。
陈大娘拿着她给的一两银子,又建了一个别间,重新修葺了一遍,看上去更敞亮了,只不过门前比之前冷落了不少,几乎没人进他家的院子。
常意差了一个人又给喜妹送了条裙子,喜妹乐不可支,又穿上在村子里到处晃悠。她分辨不出别人态度的区别,只知道自己住的屋子变大了,比村子其他家的院子都气派。
她的身上的裙子,别人都没有,那个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以后的裙子肯定是应有尽有。
喜妹自觉他们家在村子都已经拔出一筹,她比其他孩子的身份也高出一等。
常意虽然说要和关扶打赌,但成日里也只是坐在屋里喝茶温书,气定神闲的。
关扶闲得发慌,成天就扒拉着窗子看热闹。
他嘴里“嗬!”“嗐!”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关扶看到兴头,还不忘转头对常意说道:“您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你看看陈家这小丫头,一天到晚这么欠揍,果然被人教训了。”
喜妹一身衣服被好几个大孩子扒拉了下来,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只留下中衣中裤,被人一脚就踩了一个泥印子,村里就这么大,这点动静不可能只有爱看热闹的关扶发现,却没有一个大人出来制止。
陈大娘去谷子地里收谷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喜妹和喜牛两个小孩被人打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
本来她是不用这么晚回来的,往往村里哪家人要收谷子,都是村里的人一起帮忙,也有意帮帮她这个寡母。可今年她跑遍了相熟的人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时间。陈大娘知道自己招了人眼红,指着人家墙头骂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咬着牙自己去了。
关扶说道:“那大娘去收谷子,回来却发现自己一对儿女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常意连眼神都没往外看一下,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回了一句:“她一个人是收不完的,只能烂在地里。”
“怎么收不完,不是还有厌吗?”
关扶也了解了厌一番,陈大娘虽然对他满腔恨意,但指使他干活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你以为他们修屋子添置大件的,一两就够了吗?”常意瞥他:“我又给了她一两,买厌去河边帮我看十天的石料。”
陈大娘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根本没细想就答应下来。
关扶没想到她看上去漠不关心,实际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内。
“唉,解气是解气,但其实冬天的粮食不够,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总归是一个村子的,不会闹得太僵。”关扶对她挤眉弄眼的。
“不会。”常意回他:“他们待不下去了。”
“有的人,一旦自己有了点什么东子,就会蹦跶得很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是喜欢排外吗?”
常意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现在,外人变成他们了。”
厌白天就坐在石头旁发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回棚子前的稻草堆里睡觉,可今天主屋不像以前那样只有规律的鼾声。
陈大娘的嗓子比什么都响,几乎已经到了刺耳的程度,他远远地靠近,就被刺的一皱眉。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在半空中盘旋,陈大娘一会柔和地安慰两个孩子,一会尖利地辱骂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声音太吵闹,周围几家淅淅索索地爬起来,骂陈大娘发疯,陈大娘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厌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又默默地躺下了,明天还要去河边看石头呢。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额头痒痒的,仿佛有一片阴影投在他脸上。
他警惕地睁开眼,看到额头正上方一张平淡无波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厌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想爬起来。
常意却突然蹲下了。
如果他还要接着爬起来,就会撞到她的额头,他只好又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们俩一个躺着,一个蹲在面前,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不动了。
常意一点也没感觉到不对,还觉得这个姿势挺方便她观察少年的脸的,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着纹路的规律。
直到少年整张脸都开始泛红,一言不发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常意说道:“你还记得你脸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常意这么一说,就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了,少年脸上的热气消退了一点。
他犹豫了半天,才声音暗哑地回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要想这么半天,是怕我不信你吗?”常意挑眉,她膝盖不重不轻地跪压他胳膊弯上,怕他恼羞成怒地跑了。
“没什么信不信的,都已经是事实了。”
少年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管他记不记得那晚的事,他这张脸,他父亲的死亡,都已经被他人书写好了。
而他活在这世上,除了赎罪,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第43章 其四十三-溯往
“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常意说道:“别人随便猜测几句所谓的真相, 你就要这样认命。”
她说这话,着实有些直白尖锐了,少年的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些, 发出晦涩的声音。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告诉我。”常意贴近了他一点,逼问道。
少年不愿看他, 挡着脸闷闷地说道:“万一我真是不好的人呢?”
常意听出来他声线里暗含的颤抖, 他呆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每个人都说他有罪, 他怎么能不信自己有罪。
常意顿了顿,说道:“反正你是大坏蛋,几岁的时候就能把你爹一个汉子撂翻, 杀其他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干嘛还在这破地方受气。”
少年闻言胳膊动了动, 眼睛睁大了些, 似乎有些震惊。
常意一只手撑在他肩上,淡淡道:“你看, 你不会这样做。”
他说不出来辩解的话,只能沉默下来。
“你一点都不想弄清当初的事情?”常意说道。
“你也是人, 心还能跳、手也能动,我不信你就愿意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不要你管。”
少年咬牙吐出几个字,神色变化, 苍白的手指骨节僵硬地拢在一起, 手臂上筋骨暴突, 他不想再看常意的眼睛,只想离开这里。
他一时忘了常意还跪在他手肘上,手肘虬结一用力, 差点无意间把常意掀翻了。
常意也没想到他力气能大到这种程度,怔忪了一下。
看到她往后倒,他顿时从一片混乱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支起身子拉住了常意的手。她轻得像一片纸,他还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把常意拉了个踉跄,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年想了想,开口撇清责任:“是你太轻了。”
“就算是头牛,也得被你拉着走。”
常意瞥了他一眼,拍拍裙子自己站起来:“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也想弄清楚真相,我们可以合作。”
少年站起身来,神色晦暗地拒绝:“这是我的事,你因为怜悯而帮我,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样不叫合作。”
他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门清。
常意抱手:“现在我想弄清楚这事,和你无关。你就算愿意待在这里窝囊,我也会去查清楚。”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厌握住拳头,话口总算松了点:“通往之前山上的那条路上每天都有人看守。”
“为了看住你?”常意有些惊讶。
少年无声默认了。
常意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首选肯定是去当时事发的地点,最好的带路人就是这个当事人少年,如果能在其中发现当时的线索,还原出真相,也能解了他的心结。
但上山的路被人看守,这是常意从来没听说过的,她观察过,长堰村里没有什么特别看管的东西。
如果有异,她肯定会第一个怀疑。
少年为了说服她,解释道:“我想上去过,还没到底下就被抓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不是傻子,被这样对待不是没不甘过,换来的却是被村里的人打的奄奄一息,好几次差点就没熬过来。
他眉眼低垂,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怕我上了山又被附身,害了村里人,只要我想上山,他们都会互相通知的。”
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就和关扶说过,这样以宗族凝聚起来的村子极其团结,对少年的看管也是无声无息地融入在了每家每户中,成了约定成俗的东西。
越是这样,常意便越觉得其中有异常。
常意用手揉了揉额角:“我想办法让他们没空看着你,然后我们上山。”
“我一个人去。”
少年紧接着开口:“你不能去。”
“为什么?”常意挑眉,分毫不让:“你想过河拆桥,我打听过了,这山不高,也没有野兽,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
“不是!”
少年立马反驳道:“我没这么想。我一个人去,万一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在我旁边,我才是危险。”
常意回他:“我不信鬼神。若真有什么鬼神,这村子里这些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只有你这个傻子会信。”
被她骂傻子,他也不还口,固执得像一块刀枪不入的石头。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明明是一张狰狞的脸,常意却在他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恶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但你别信我了......我不想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