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秦渺的身世和不少昆仑丘弟子一样。

    在人间战乱之时, 被外出历练的弟子捡回来的孩子。

    战乱之时，人间没有朝廷，各方诸侯争夺天下大权，每天都在打仗和死人, 修士避世不出, 不能掺和进凡人之间的争斗, 就坐看无数凡人死在同胞的手中。

    那些尸体和哀嚎痛苦的灵魂，成了妖族最好的养料。

    所以每逢人间大乱，都会有妖邪尽出，修士在那个时候也会格外的繁忙。

    忙起来，就顾不得许多地方了，所以那时候死在妖怪手中的凡人非常多, 秦渺和她一家，都碰上了妖怪。

    他们那时过的苦，人间不光有战乱之苦，还有大旱之灾，田里种的庄稼, 一个夏天走完，十不存一，庄稼无法存活，人也没有水，一些周遭没有河流的村子不得不全村逃荒，去寻找一口救命的水源。

    而逃荒之时，他们遇到贼寇，遇到妖怪, 也遇到了仙人。

    贼寇会抢劫他们所剩不多的钱财, 妖怪会掏走他们的心, 要了他们的命，只有仙人，可以跪下来祈求一些让他们活下去的资源。

    仙人一般比较好心，会愿意给凡人一点活路，反正对于他们来说，御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也有仙人并不愿意帮助凡人，在那些仙人看来，杀了妖，就已经是他们仁至义尽，能不能活下去，对于凡人来说，自有命数。

    秦渺当时年纪小，记得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祈求的仙人并没有看他们一眼，就要飞走，在临走之时看到有小孩子，就往她身上丢了个光团。

    后来她修行了，才知道那是鉴别灵根的法术。

    仙人发现一众小孩里，有一个孩子有灵根，那就是秦渺。

    于是仙人回了头，落下凡尘，给予她父母一口救命的水，救了她全村人的命，也断了她在凡尘俗世的一段亲缘。

    她的妹妹，与她分开时只有六岁，她们是双胞姐妹，可妹妹自小有眼疾。

    她长相清丽，妹妹自然也不差，所以在逃荒之初，没有钱财的父母，将妹妹卖到了城里。

    不管她如何哭求，妹妹都被卖了，在父母看来，有眼疾的妹妹根本无法带着上路，就算他们带上，妹妹也会在半路死去。

    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会看顾一个眼睛半瞎的孩子？就算是以前的好年份，一个有眼疾的女孩子，也会注定悲苦一生。

    她的父母是抱着这种想法将妹妹卖了的，秦渺不止一次听母亲同她说，只有在那里，妹妹能活下去。

    秦渺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只知道自小家中大人就教导她与妹妹，他们是耕读之家，做他们家的女儿，要谨记身份，不能自甘堕落。

    她也记得，父母拿着妹妹的卖身钱，买了一袋子粮食，将家中人喂了个饱肚，每个人吃着妹妹卖身钱换来的米面，都露出了满足的笑。

    她同样记得，听说她跟着仙人走，仙人就会给他们水后，那些人又是如何迫不急的让她赶紧跟上去。

    他们没有问仙人出自何门何派，没有问日后还有没有见面之日。

    秦渺曾求过那个带她入门的长老，她想要回去找妹妹，长老对她说的话，她到现在都记得。

    “即便你们是同胞，她也不一定有灵根，即便她有灵根，没有被修士遇到，就是她的命，命定如此，别再强求。自今日起，挣扎于凡尘的凡夫俗子与你不再是一路人，你有自己的道要走，尽早放下，莫要自困。”

    一句话断了她找妹妹的念想，同样断了她求取大道的心。

    她在大道上越走越远，是不是就会离妹妹越来越远？她不愿意走的那么远，她还是想念妹妹。

    想念那个在母亲肚子里，就与她相依在一起的半身。

    后来她将一部分感情转移到沈希灵身上，跟着沈希灵一路升到了金丹，在知道可以出昆仑丘到凡间试炼的时候，她就想着回老家看一看。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没想到，现在竟然就直接撞上，如同一场梦境。

    “我家那口子，他命不好，路上撞到了妖怪丢了性命。”秦二娘说着落下泪来，她勉强压制着自己的痛苦，同面前的妇人说道：“还请姑奶奶帮我看孩子，我去料理当家的后事。”

    “唉，节哀吧，你可遇到仙长了？”

    秦茫问秦二娘，秦二娘点点头，随后想起眼前的姑奶眼神不好，赶忙向外走了两步，“仙长们跟着我过来，有一位仙长似乎要找您家。”

    秦茫顺着秦二娘的手指看向不远处，那里站着三个人，她看不清那三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三人穿的非同寻常，均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她曾经在花楼里都不曾看见过的好东西。

    “当真是失礼了，老身身有眼疾，看不清人，竟然没有瞧见三位仙长，仙长们快些进屋来，喝口热茶。”

    不知道为什么仙人找上门，秦茫自认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她问心无愧，招待时态度热情。

    “阿妹……”

    秦茫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阿妹，她一愣，这个称呼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是谁家的姐姐在喊妹妹吗？声音年轻的很，不像是状元村的人啊。

    秦茫正想着，就看到那三位仙长中的一个大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颤抖着摸向她的眼睛。

    温柔的水系灵力在指尖环绕，落在秦茫的眼睛上，那双常年被一层白茫挡住的眼睛，像是如遇甘霖的干裂大地，终于重见天日，光从土壤中一点点生长出来，原本白茫茫一片，只有隐隐模样的世界，出现在秦茫面前。

    同样出现在面前的，还有一章熟悉又陌生的脸。

    陌生在她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身形绰约，明媚动人，就算是她最为受人喜爱的时期，都没有如此姝色。

    熟悉在，那双眼睛里的感情，在遥远的童年岁月里，她曾经体会到过。

    属于姐姐的疼宠喜爱，是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温柔。

    “阿妹，是我，我是你姐姐秦渺啊，阿妹……”

    秦渺捧着那张已经布满风霜的脸，哭的不能自已，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与妹妹见面的场景，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竟会这般让她心酸。

    她终于体会到何为并非同一条路，她看上去还是少女，而她的妹妹已经老去，甚至因为曾经经历的一切，显得更加苍老。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有时连五十都不足，而对修士来说，百年不过眨眼间。

    与凡人相恋，与凡人相连，都会让修士无比痛苦，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所重视的人被时间抛弃，像是昨日夕阳，一步步落入西山。

    就好像无数次在昆仑丘看到的日出日落，周而复始的轮回，而你除了看着外，没有任何能力制止它的移动。

    秦二娘很是疑惑目前的情况，但她没有心思仔细打听，她现在只想将丈夫的遗骨收敛，再回到家去，一个人待一会儿，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至于旁人的是是非非，与她并无瓜葛。

    秦渺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看不见妹妹了，现在能再见已是幸事，她还能亲手治疗妹妹的眼疾，已然是心满意足。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就好像当年的那个长老一般，秦渺使用道法，鉴别了妹妹的灵根。

    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妹妹就在她身边，长老一定能检查出妹妹的天赋，然后将她和妹妹一起收入昆仑丘。

    这成了她的心结，她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日的情景，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会费尽力气求长老去看一眼妹妹。

    那时她太小，不知道修士心中的想法，以为自己说多了，会被修士抛弃，所以她见长老拒绝，就不敢再说。

    现在她明白了，昆仑丘的修士脾气其实都不错，不会轻易动怒，她当时已经半只脚踏入昆仑丘，看在日后乃是同门的份上，她多求一求，当时还是弟子的长老会愿意去看一眼的，毕竟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御剑飞行的功夫。

    秦渺期待的看着妹妹，希望能得到灵根的反馈，但是一直到灵光消散，都没有任何灵根的信息。

    她妹妹没有灵根。

    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注定无法修行。

    为什么会这样？秦渺不解，她们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何她有灵根，妹妹没有？

    秦茫不解的看着姐姐，见秦渺一脸震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惊慌失措。

    “她在给你疗伤，这些年你体内有不少暗伤，你不要动。”

    沈希灵上前，手掐法诀，调动灵力输入秦茫体内，将秦茫身上的暗伤一一疗愈，同时给秦渺冷静下来的时间。

    等秦茫从那种被水包围的舒适感中睁开眼后，惊喜的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快很多，也就没有心思再去想姐姐的异常是因何而来了。

    秦渺也已经收敛情绪，站在一旁。

    她为秦茫介绍了一下沈希灵和迟梦潭，听闻沈希灵乃是昆仑丘的大师姐，秦茫虽然不解这个大师姐的名头代表什么，却还是格外敬重沈希灵。

    她郑重的向沈希灵与迟梦潭行礼，说道：“多谢二位平日里照顾我家阿姊。”

    “我们是同门，互帮互助本是应该，你不必如此，只是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迟梦潭被这一拜拜得有点儿心虚，她以前都不知道秦渺是何人物。

    后来与沈希灵认识，才连带着对沈希灵这个最为要好的朋友好一些。

    说照顾也不过是顺带，当不得这种郑重的感谢。

    每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或许都有人将那其视之为瑰宝，一辈子放在心上记挂。

    天意成全，今日得以相逢，日后无论是修行路漫漫，还是人间路艰辛，她们二人都不会再心存遗憾了。

    秦渺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现在迟梦潭开口要说的事情，就是有关那孩子的。

    一行人进了院门，那孩子在母亲离开后一直不哭不闹，就乖乖的躺在秦茫的怀里，看似乖巧，实则是沈希灵刚刚上前给秦茫治病时，用法术压制了他。

    否则那婴儿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要以为半妖还是婴儿时期就什么事都做不出来，身上流有妖血的孩子，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用他并不锋利的牙床，咬碎一个人的心脏。

    进屋后，迟梦潭伸出手向秦茫说道：“请将这孩子交给我吧。”

    “啊？仙长要带这孩子离开？可是他有修仙之资？”

    秦茫不解，但是下意识的没有将孩子递出去，她和姐姐虽然已经相认，但并不会天真的以为和姐姐一同过来的仙长们都是好人。

    甚至姐姐是不是好人她都不清楚，相逢的喜悦过后，还是多年的生疏占据了上风。

    一个执念完成了，不代表她们之间的感情就能回到从前，三十年的分别，早就已经塑造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

    “恩，他有修仙的资质，我们要带走，此去天高路遥，再也不见，你同秦二娘说，让她再嫁，好好过日子吧。”秦渺的视线还停留在秦茫身上，但是嘴里已经开始说哄骗妹妹的话。

    她没有问这么多年秦茫是怎么过来的，在得知秦茫没有丝毫的修仙资质那一刻起，她和秦茫之间的路，就真的断了。

    多么残忍，又是多么的让人唏嘘。

    “真的要让他去修仙？一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而且，为何他母亲在的时候你们不说呢？”秦茫总觉得不对，她看向秦渺，想从这个多年未见的姐姐身上，看出真相来。

    那要如何说？说出秦二娘有一个妖怪丈夫和一个半妖儿子的真相，叫秦茫从此惧怕秦二娘吗？

    她们见了面，但不知道对方在这三十年里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如果秦茫会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对秦二娘来说，她的一辈子就全毁了。

    秦渺露出一个笑来，宽慰秦茫道：“怕她担心罢了，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守寡，家中积贫积弱，如何养活大一个婴儿？正好这孩子可以修炼，与我们同去昆仑丘，能叫他日后有远大前程，不是比在凡间更好？”

    秦茫确实是觉得修炼更好，就比如她的姐姐，修炼之后容颜永驻，明明和她一样大，站在一起却不似一辈人了。

    “可是她才刚丧夫，就这么与自己儿子分离，她会受不了的。”秦茫还是想让秦二娘回来见一面，哪怕是见一面也行啊，总比日后造成她和秦渺之间的痛苦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