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人心怀侥幸。
临淄王猜测凭郑秀的老谋深算,恐怕已经接受了秦王是桶烂泥糊不上墙的结果,以及八皇子吃亏在年弱,而弘复帝早在废黜太孙储位时就已经无意立幼主,那么郑秀把顾济沧掌控在手的真正目的,冷静下来后就很值得推敲了。
秦王八皇子必败,郑秀理当投诚太子。
可如果郑秀当真下定决心投诚太子,这时就应当利用顾济沧向太子投诚,与太子一齐对付自己。
但太子显然没有意识到顾济沧已然脱身,仍在计划沽水营救,这就说明郑秀多半是怀揣着见风使舵的想法。
他想站在最终胜出者一方。
所以临淄王的侥幸是,明日太子身亡,郑秀也许根本不会出面指控他是伏杀太子的真凶,只不过会利用顾济沧向他投诚,表明臣服的意愿,保得郑氏一族日后的荣华,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终止计划。
临淄王早已认定,太子若能克承大统,是绝对不会放过他,允他赴藩称霸一方,威胁帝位!
这个时候的情势也的确不容临淄王更多犹豫了,因为他的想法从来就不是苟于郡王之位,向他人屈膝折腰,他为了皇位已经赌上生死,所以兰庭才计划釜底抽薪,所以郑秀才不会多此一举拦阻。
临淄王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这是另两方不需面谋就达成的共识。
是很匆忙紧促的一天,在多少人看来,仿佛此日的金乌要比往日更快沉没。
而这一晚,突然天降细雨。
仿佛弘复十二年的冷秋突然就因为一场细雨来临,天亮后人间突然灰黯,冷意过早的浸入了体肤,清晨时竟然还响起了闷雷,但雨势终究没有变大,淅淅沥沥的落一阵歇一阵,街上还有衙差按时为皇后的薨逝洒落纸钱,他们拉长了哭嗓,又不知脸上的到底是雨是泪。
春归想,在时月回流之前,她大抵就是死于今日罢。
但而今的她当然是安全的,虽未谋面,她也已经得知了父亲安全的喜讯。
兰庭此时并不在家,照旧入朝上值,仿佛当真不知今日是多么关键的一天,春归大清早想送他出门,都被他给“劝退”了,兰庭说省得淋一场雨,又说一切顺利的话,明日肯定避免不了出门的,春归为兰庭紧了一紧毡衫,还替他扶了一扶雨帽,那时候天未放亮,仿佛除了这方廊庑之外,四处都还昏昧着。
太子自然不会趁清早行动。
太子监国以来,日日早朝、午朝从未怠延,故而真要“瞒天过海”的行动,那得等到下昼。
而慈庆宫今日,自然也被多双目光盯视着,太子虽经乔装改扮,到底还是没能瞒过那些意在窥望的眼睛,至城郊,换黑衣,令蒙面,赴沽水……一切一切的行动,都被传报给临淄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临淄王当然是不会亲率杀手伏击东宫的,别说他没有赶往沽水,连成国公等等亲朋此时都在临淄王府坐等战报传回,这个时间,他们甚至还有闲情嘲
笑太子,因为他们无一不笃信,太子仅仅调动数十亲卫赶往沽水,必定会亡丧于他们数百亡命之徒围攻。
陷井早已布下,太子有去无回。
就有一人道:“要不是殿下耳目发达,咱们可怎么也没料到堂堂储君,竟然会觑觎一介有夫之妇的美色,为了那顾氏,为了救顾氏之父不死,放着江山社稷不顾以身犯险,照我说啊,他这样的好色之徒,活该没那命数克承大统,皇上竟然器重这样的人,也真是年老昏庸了。”
成国公还算老成,瞪了一眼这不成器的堂侄:“莫要得意忘形,仔细你那条舌头会给殿下招来祸患。”
万家子侄中又有一个赶忙溜须拍马:“这回计划之所以能够大功告成,要论来还是殿下能够赢得人心向服,否则又怎会探得珍珑杀局这桩机密,得知太子竟然贪好顾氏美色?要我说,太子也就罢了,毕竟越是求而不得越是放不下,这也算男人的通病,最令人鄙夷的还是赵迳勿,看上去是副刚正不阿的模样,老婆被人觑觎,他还不是照样为名利二字折腰,要搁我,太子都想往我头上扎绿头巾了,豁出去鱼死网破也不能受这气辱,大丈夫何患无妻,就该舍了顾氏,叛了太子,有朝一日扬眉吐气,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甚至有人凑到临淄王跟前:“殿下,甭管郑秀是打什么算盘,总之荣国公府的郑三爷是绝对不愿和赵迳勿共侍一主的,前些日子和他聚饮,郑三爷还说起呢,最好是太师府跟着太子这艘烂船沉了,他就单捞顾氏上岸,不为别的,就为每天三回责打着图个乐子。”
临淄王哈哈大笑:“郑珲澹要有这想法,我倒可以成全他,横竖我可没有秦询这般荒唐,把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当作非卿不可,任是那顾氏如何美貌,过些年都一样年老色衰,这天底下的美人儿多了去,哪里值得堂堂男子汉拜倒石榴裙下,更别说为了这等玩物,舍生忘死了。”
但临淄王府这场提前的得意,唯有一人缺席。
就是温守初。
要论来临淄王策划这出阴谋,最关键者就是靖海侯温骁,不过表面上他们却并无来往,所以温守初自然也不会前往临淄王府参加狂欢,他甚至不知道所有计划已然节外生枝。
但他也正等待着沽水之畔那场伏杀有捷报传回。
他比临淄王清醒,懂得而今的时势已经有如千钧一发,胜则权顷天下,败则身败名裂,但他更加清楚的是,无论太子是生是死,临淄王绝对不会是最后的胜者,今日参与刺杀行动的精锐,无一不是温家私蓄死徒,但这些人,成为一具死尸后是不可能追察到温氏一族。
也绝无可能留下活口。
最大的破绽,事实上是在孙崇葆,而魏国公的计划,是让赵兰庭通过孙崇葆察实临淄王的罪证,继太子身亡之后,顺势将临淄王铲除。
临淄王走投无路之余,为求活命,当然会供出靖海侯府,但魏国公已经布局妥当,必定会让临淄王的供诉成为意图狡辩,届时靖海侯府便将全身而退,这本来不值得温守初忧愁,他忧愁的是,他和父亲想法不一样,他不愿什么都听从于魏国公,他打算谋夺的
,还有一人性命。
赵兰庭。
如果太师府不亡,如果轩翥堂不亡,他便不能将顾氏据为己有,那么这样的人生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够完整的。
这天下,貌美的女子虽多,但无一比顾氏有趣,当初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顾氏竟然都能凭靠才智逢凶为吉,摆脱郑珲澹的纠缠,争取得柳暗花明,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如果能够征服顾氏,可比高官厚禄还要得意多了。
真是可惜啊,顾氏要不是嫁给赵兰庭,就算是被小沈氏当作“奇货”利用,无论是嫁给太子抑或其余皇子,他都不是没有办法可想,但偏偏,就是赵兰庭。
赵兰庭,那位不想动,但赵兰庭在一日,赵氏一族都不可能势颓,太师府的长孙媳,他人怎能染指?
温守初很有几分懊恼,他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温家与赵家,一武一文,短期内并无冲突,但长久未必。据温家情报,不仅仅东瀛诸多大名对中原虎视眈眈,蒙古国灭后,逐渐掘起的后金也更加野心勃勃,意图吞并关内锦绣河山,外族的烽火已经逼近华夏,重武轻文在所难免,否则莫说中兴盛世,秦姓国祚都将不保。
魏国公很明白如今的危局。
如果温氏一族能力压赵姓,而他又能于科举一途崭露头角,不久将来,也许便能削弱赵兰庭在魏国公心目中的份量,且赵兰庭,毕竟是秦询党,是否甘愿臣服魏国公更为两说,他有极大胜算。
今日,只待今日。
今日之后,我温守初,也许便再不是魏国公看来,靖海侯府一个可有可无的子弟。
——
乾清宫,弘复帝这天特别的苦恼。
偏在这时,孙崇葆还送上门来。
钦天监监正一直是个特殊职位,论理他无权干预政务,但有时又往往被皇帝授以特权,偶尔竟比内阁大臣甚至秉笔太监职权还重,比如先帝时期的玉阳真人,有一段时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当时就是兼任钦天监监正。
孙崇葆此时当然不复玉阳真人昔年荣光,不过因为他保证能够“预言”祸殃,挽救国难,弘复帝还是针对他开通了一条能够直入乾清宫的通道。
“皇上,臣,罪该万死。”孙监正上场即入戏。
弘复帝的苦恼更增一层:“先把话说清楚,再说罪该万死不迟,你这没头没脑的就寻死,朕都不知应不应满足你好了!”
孙崇葆:……
在他道听途说的认知里,弘复帝似乎不该是这么一个“诙谐”的君主,但说出去的话已然是覆水难收,孙崇葆也只能坚持:“皇上,臣一边根据天象推测,一边根据钦天监旧档核算,直至今日……才算出祸殃竟然会应于东宫,恐怕,恐怕是……此时恐怕已然无力回天了,太子殿下已遇死劫,而社稷之患仍未终止,并非臣妄言君主功过,只而今,臣必须实谏,一切殃乱,皆为太子殿下并非天命所授人君,除非皇上遵行天道,立长君安天下……”
孙崇葆以头抢地,话未说完。
便听一句:“孙监正,你说孤已遇死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