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又何必说‘那起眼红的小人’,照我看‘那起’其实根本不是别个,我出身寒微,不像舅太太诸位个个都是诗书门第、幼承庭训,却也明白朝廷取士自来讲究公正的道理,科场舞蔽可是触犯国法的罪行!舅太太这都不是头一回诽谤兰庭行违法之罪了,眼下甚至把未来姑爷都一齐诬篾?今日舅太太登门,究竟是给我们家二姑娘贺喜来的,还是添堵来的呢?让二姑娘亲口对姑爷说这话,说姑爷考中举人不是因为姑爷自己的本事,是靠着妻族提携,舅太太这是真对二姑娘好?”
沈夫人说着话,又把自己的脑门重重拍了巴掌:“是了,我倒是想起来了,似乎说亲家府上今年也有子侄报考秋闱,听舅太太这话,应是又落榜了吧,难怪舅太太赶在今日打着给我家姑娘添妆的名义,迫不及待说这些话呢,分明是打算着让我家姑娘提醒兰庭,可别光顾着提携妹婿,捎带着拉一把朱家子弟!”
春归被沈夫人这番大实话说得险些忍不住笑,死死的垂着眼用脚趾头直抓鞋底。
朱大太太前一段儿就吃过沈夫人的亏,不过还以为世人笑话的是沈夫人言谈粗俗呢,一点没自觉受到讥嘲的是她们朱家女团,今日眼瞅着兰心也在现场,她倒也知道兰心的脾气,最是厌恨继母的,所以哪里会觉得自己会落下风,当即也还击道:“心儿明理,必定不会曲解亲长的教诫和用心,夫人倒也不用操心心儿会因我这番苦口良言与外家生份隔阂了。”
只这话音才落地,兰心便站了起来:“大太太莫怪二娘失礼,着实是因今日还有几位手帕交也来道喜,二娘不能失陪太久,烦请大太太转告外祖父,亲长的教诲,二娘都记下了,只二娘为新妇,且也自来不懂经济仕途之事,对于未来夫郎的举业前程是万万不敢多嘴的,不过想来周家同样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族,对于子侄的教导必定不会轻疏,又兼兄长的清誉官品,连多少前辈都是有口皆碑的,不至于会引诽议陷谤,便有那些闲言碎语,也不过引人一笑置之罢了。又请大太太几位长辈,代二娘敬劝外祖父,望外祖父保重身体,莫为晚辈小儿过于操劳废神,否则倒是二娘不孝了。”
说着又对沈夫人行了一礼:“儿先请退,也望夫人许可嫂嫂与儿一同请退,着实今日客人来得多,儿一人招待实在担心怠慢,需要嫂嫂镇场呢。”
沈夫人何尝见过兰心对她如此礼数周道,自己倒怔在了当场,过了数息才回魂儿,一脸的笑:“好孩子,舅太太是你的嫡亲舅母,不会怪罪你招待不周的,你也安心,我会替你招待好亲家太太,春儿也跟心儿先去怫园吧,有你在,心儿需要什么也省得再经周折,你定能安排妥当。”
差不多便想拔步送上两个小辈一程了。
朱家女团被兰心妹妹摞在了这处花厅,更是震惊得半天都没有回魂儿,当然也没了和沈夫人唇枪舌箭的兴头,尴尬坐了一阵儿,便推辞了留饭的客气话,只说兰心大喜那日再来送嫁,败北而走。
沈夫人这时也算历练了出来,既占了上风,也不曾得理不饶人,
又亲自送了朱家女团去二门口,转身才对身边的大丫鬟说了几句风凉话:“虽则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没女子无德便是才的话,可怜兰庭和兰心,这都摊着了什么外家啊?还嫡亲外祖父和舅母呢,我呸,眼瞅着外甥女大喜的日子,他们这才来添妆不说,嘘寒问暖的话竟都吝啬讲,一张口,就只会挑拨离间,为了自家子侄的前程,简直就是不择手段。”
丫鬟笑道:“说起来也多亏了大奶奶,二姑娘过去是多刁蛮,连大爷的教诲可都难听进耳里呢,谁曾想竟然被大奶奶给收服了,而今对夫人都能毕恭毕敬……也是日久见人心,夫人这些年的慈爱终于能够捂化了二姑娘心里那块坚冰,这才真是可喜可贺的事。”
“你也休说那些没用的奉承话,我这人长处不多,但幸好还有自知之明,我是个什么性情?从来不会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脸,兰庭不说了,他从来没有不敬我,对六哥儿更是一直亲睦,且我也没那本事和兰庭过不去。可兰心过去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压根不把她当一家人看,明知道老太太不怀好意把兰心一直往邪道上引,我都懒得多嘴,巴不得看兰心日后自遗其咎呢,慈爱个什么啊。”
沈夫人叹道:“不过打今日起,我对兰心固然不能说视如己出,总还能把她当自家孩子关心了,又好在是虽则后日她是得出阁,但过一月,亲家翁和亲家母便会离京,届时兰心和姑爷必是会被兰庭接回家住着的,还有的是机会弥补亲近她。连兰心都释怀了,朱夫人那桩前尘旧事也才算当真过去,我也觉得直到这时,仿佛才能真正称为是赵门的媳妇呢。”
又说兰心,刚出花厅便缠住了春归的胳膊,眼睛忽闪着仰视她家大嫂:“我刚才那样应对朱家几位太太,可还妥当?”
春归用指头点了点小姑的鼻梁:“这还没出阁,二妹妹就让我刮目相看了呢,不卑不亢也没落下话柄,便是措辞略嫌生硬……原本也不算什么,二妹妹心直口快的脾性不用改,绵里藏针那套也不是人人都适用。”
兰心这时倒不窝火了,喘一口气道:“我最烦的便是今日类似的人事,要换作别人,我自然会脑子都不过直接呛回去,可偏是外家,偏是我的舅母……真不知这些年,哥哥是怎么和这起虚伪的人周旋。”
“别替大爷担心,他脑子可灵光着呢,朱家的老太爷和大老爷可都没占着你大哥一点便宜,就更别说大太太几位了,外祖家那些个子弟,满嘴的礼仪廉耻却只想着利用人脉走捷径,明眼人其实早看明白了外祖家的门风已然衰败,如今只剩一副空架子而已了,至于那些一味糊涂人云亦云的人,他们的看法议论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春归趁机又教给了兰心一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回真的是一转眼,就到了兰心姑娘的大喜之日。
春归看她从大清早到被戴红盖头,倒没像多少闺秀女儿显得依依不舍哭别家人的情境,还道这丫头是真恨嫁已久,金豆子挤都挤不出来了呢,直到目送着兰庭背了兰心上喜轿,转回头衣肩上却见斑斑湿痕,春归使了眼色,让兰庭随她绕去了一面屏挡
后,用指头在肩上抚了一下,兰庭也会意,老怀安慰:“傻丫头到底还是舍不得家人的,刚才伏我背上,忍着才没有痛哭失声,虽说是女大不中留,但想到她日后能够和和美美,我也别无所求了。”
按此时京中的习俗,女方这边只有喜娘会相随新妇去男家,接受男方的款待,而女方自家当然也会准备酒席宴酬亲朋,兰庭今晚是少不得陪客欢饮的,春归也要助着沈夫人招待女眷,夫妻两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得“各赴其职”,春归还轻省些,至二更时便安排好了女宾们往留宿处歇息,她就能回斥鷃园沐浴更衣了,兰庭却直饮到了三更才回,前脚刚进院门儿,门还没合上呢就听见身后有人声声喊“迳勿”,转脸便见喝得踉踉跄跄的叶万顷打头,魏竹西等几个好友都一连串跟着,挑灯的是广野君,还有个无可奈何的汤回押后,他是因苦口婆心一番都无法劝服这几位贵客去安歇的客院,竟也跟着来了斥鷃园。
春归本是想着安歇了,听青萍禀报来了好些客人还要缠着兰庭饮酒,兰庭没法子只好吩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又摆了一桌,于是春归也重新挽了发髻,披了件见客的禙子,去和客人们打个照面。
怎知叶万顷今日喝上了兴头,想着过去在息生馆又不是没和春归饮谈过,反客为主硬是请春归也坐下,兰庭也就干脆拉了春归坐在他的身旁。
淄王是刚回京城不久,正好遇上了太师府的喜事,所以两年间好友们别后重逢,今晚酒兴才如此高昂,但息生馆常聚的知己却仍缺了无涯客一个,可不这时便听叶万顷发了感慨:“国朝有了太子殿下,从此咱们的聚会,怕再也不见无涯客出席了。”
施不群拉了叶万顷的手,直接将他手里的酒杯夺下,本是一个关怀提防着好友过量的举动,但他行为来却冷酷无情,话也说得硬梆梆的:“无涯客已为东宫,言行举止都会引得朝堂臣公关注,怎比得从前一样随兴恣意,就像今日,太师府只是嫁女,要若东宫太子竟然亲自道贺,怕更会为太师府招来麻烦,万顷来年,会试后也将入仕了,再发这些林泉之叹,岂不显得浮浪造作?”
“这不就是跟你们几个我才感慨么?难不成日后还能再庙堂上叹息友情不再,从此只有君臣之义。”叶万顷到底还是抢过他的酒杯来,一仰首又来了个涓滴不剩。
“往昔朋友之谊,日后君臣之间,也并不相违悖,不过万顷兄的感慨其实也是我们几个的心情,未必暗中没有叹息。”兰庭倒是举杯附和了一句。
春归歪头看他一眼,心中略添了几分沉重。
说来从无话不说的知己突变为隔阂疏远的君臣,太子与兰庭之间的关系其实更比太子同另几位更加明显,但起初时两人应当并不曾预见有朝一日会忽变得如此生硬,却在世人看来兰庭仍是东宫近臣,日后也必定会成为朝堂之上,君帝最为器重的栋梁砥柱,怕还会以为又将是一段明君诤臣的典范而录于青书史册,众人不知的是,多少暗涌和矛盾,其实早已在这对君臣之间积蓄。
哪怕兰庭豁然确斯,怕也对此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