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愧疚,寻个借口下山去了。
时近九月,蒙山上烟松结翠,霜柿垂红,元龙八年的夏倏忽而过。晋阳被围已过三月,汾水决堤后,过了半个月,洪水才渐渐退去。
自蒙山上俯瞰城外,茫茫的水中漂浮着死牛死羊,时而还夹杂着死人,像被随手洒下的一把灰白麸皮,随水流走。
韩约有些担心。来回看了几趟,同温泌道:“死了这么多牲畜,怕瘟疫横行,得遣医官去采买药材。”
温泌从枝头摘下一只红彤彤的秋柿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他蓦地想起,兵荒马乱中,吉贞的生日都过了,她自己没提,他也忘了。
“叫大巫来,进城后,驱一驱邪气。”他把秋柿子在身上蹭了蹭,转身去找吉贞。
吉贞最近手上包扎的伤口痊愈了,右手指腹留了一点小小的泛白疤痕。她怕这疤痕好不了了,在帐中拿着他的翻看,脸上愀然不乐。听温泌提起生日一事,她一怔,接过红灯笼似的秋柿子摆在案头,微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以往在宫里,他们都提前一个月筹备。陛下不知我人还在晋阳,那些赏赐兴许都送到范阳去了。”
温泌心里有鬼,他虚浮地一笑,反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吉贞在范阳公主府邸那些奇珍异宝,无不是先帝和皇帝的赏赐。她来了兴致,如数家珍般,把那些宝物的来历一一讲述给温泌听。温泌连她案上摆了些什么都不记得,哪听得明白?他随口应着,忽然突发奇想,“攻下晋阳,请旨将龙城作为你的封地,怎么样?”
吉贞摇头,“本朝公主只有食邑,没有封地的先例。”
温泌很豪爽,“没有先例,可以有后例。你只说想不想要。”他掌握河东边军,讨一座城,不算什么。
吉贞两眼盯着,好似看得入神。一顿,她放下书卷,两眼明若星辰,“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温泌一手扶案,霍的起身。
九月中,洪水彻底退去。晋阳城中大乱,百姓逃离,士兵也少了数千,所剩者,多染疫病,困顿不堪。韩约休养生息半个月,如猛虎下山,直扑城门。四面坚固的城墙被洪水浸泡了许久,稍一撞击,便轰然倒塌。
顷刻间,往外逃的,往里冲的,乱作一团,韩约见卢燧麾下人马已经溃不成军,索性不去理那些散兵游勇,率精兵满城搜捕卢燧本人。
卢燧正在晋阳郡守府,府中守兵已经作鸟兽散,卢燧头发半白的一个老者,端坐在案后。
被困半个月,他好像突然衰弱了。脊背弯了,眼珠泛黄,说起话来,喉咙里牵絮拉丝,仍然是慢,一字一顿的,“殿下,臣有幸,又与殿下见面了。”他抖着胡子,对吉贞微微一笑,然后眼睛落在温泌身上。
这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的血,一半来自低贱的奴婢,一半来自野蛮的胡虏。世风日下,纲纪松弛,高门贵族相继没落,令这种胡汉相交的贱种掌握了国之权柄,卢燧深觉悲凉,胡子半掩的嘴唇,对温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当初先帝欲赐汉姓给郁羽林,询问我等,我请先帝赐他温姓,”卢燧故意卖个关子,“使君可知为什么?”
温泌把横刀拄在地上,他立在卢燧对面,肩挺背直,面色从容,“为什么?”
“殿下聪慧,必定能猜中。”卢燧明显厚此薄彼,对吉贞时,神情温和不少,提起先帝,他脸上犹有缅怀之意,“古时苏公,避难改姓,辅佐周武灭商,封于苏,国于温,下辖河内与河东郡邑。郑国势大,桓王欲让温国于郑,苏子遂外通夷狄,以致夷狄灭温。臣不过想提醒先帝,温通夷狄,祸患中原之心,自古有之……咳!”
他咳得惊天动地,咳过之后,更委顿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经历挫折,便再难振作。卢燧抹去眼角的泪滴,痛心疾首地说:“殿下,你不该舍戴而就温,大错特错!”
韩约没想到这老货快咳得快喘不上气了,还要抓紧机会挑拨离间,喋喋不休,他冲上前,刀尖指着卢燧,怒道:“使君看你年迈,原本准许将你招降,你再多嘴,这就受死吧!”
卢燧哈哈大笑,一口痰险些吐到韩约脸上。他一双拖刀眉,簌簌地抖,“竖子,你当某怕死?某孤立晋阳,夹缝求存,原本就没想着苟活。温泌手下边军十万,我这一万的团练兵,不过螳臂当车而已!我只是不愿以后这胡虏成事,我成了举城叛降的第一人,恶名流传,遭后人唾骂!”
吉贞听卢燧越骂越难听,不断去看温泌脸色,见温泌从泰然自若到怒不可遏,慢慢手挪到了刀柄上,吉贞怒斥一声:“卢燧,住口!”
话音未落,卢燧突然起身,往韩约刀尖一撞,利刃自胸腔穿透,他的身体在公案上支撑不住,颓然倒在椅上。
“殿下,”卢燧口鼻喷血,含糊不清地对吉贞道:“立即与他决裂,待戴使君克复河东,兴许还会对你……”
温泌抬脚将椅子踢翻,卢燧倒在地上,不动了。
韩约把刀拔了出来,在卢燧身上拭了拭,转头看向二人,“死透了。是要拿去枭首示众,还是给他安葬?“
吉贞对卢燧最后那句遗言十分厌恶,但还是抢先道:“人已死,给他安葬了吧。“
韩约看着温泌的眼色,对吉贞道:“殿下,这老东西临死嘴硬,且心怀叵测,意在挑拨,殿下不必对他太过怜悯。“
“我并没有怜悯他。“吉贞平静地说,”不过百姓才遭洪灾,又要亲眼见郡守被枭首,怕人人自危,城中守兵更想逃走了。“
“殿下说得也是。“韩约见温泌没有表示,知道是默认了,便召集人手来挪卢燧尸身,并去招降城中守兵,搜拣残留的器械粮草。
刀没出鞘,卢燧先自己寻死了,温泌满腹郁气无处发泄,一刀把卢燧的铜符劈开,一脚踢飞,便往外走。
吉贞见他摔打,知道是又要发作了,她不吭声,离他远远地。
温泌走到院中,忽然回过头来,皱眉道:“你刚才出言阻止,是怕我杀了他?难道他不该死?“
“该不该死?“吉贞斟酌了一下,说:“此事应有陛下决断。卢燧乃中书令、晋阳郡守,国之重臣,不该这样轻率。”
陛下?陛下这会怕已经被朱邪诚义吓得满宫窜了。温泌冷冷地一笑,欲言又止,他只能闭上嘴,掉头就走。走出好远,他扔过来一句,“等戴申来了,我要打断他的两条腿!”
安葬过卢燧,韩约查问左夔尸首,遍寻不着,只能用稻草绑成躯体,穿戴上旧日衣冠,立碑下葬。本还要请朝廷追封,但朝中此刻恐怕鸡飞狗跳,也顾不上,温泌只使韩约好生安顿了左夔的家人,又与众将在他碑前祭了几壶仙酿,亦算告慰亡灵。
卢燧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