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通透了,蓟镇这些参将游击们心里头也都有底了,仗,肯定是要打的,既然如此,那就等罢!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蓟镇有十数万兵马,不可能全出去,顶多出兵五万,这里头,两万戚家军又占了差不多一半份额,你说不让戚家军参战,这也不可能,一来代理总兵大人那是戚家军出身,二来戚家军也号称天下无敌多年,用后世的话,叫做“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其余的军卫也没底气争,但是,不跟戚家军争,互相总要争一争的,这眼看着一出战就是功绩,谁不眼红?谁不想分一杯羹。
大明兵种一直就有所谓主兵、客兵的说法,像是戚家军,在蓟镇就属于客兵,而且这客兵饷银是主兵的五倍,到了后期,直接就形成了所谓卫所兵和战兵,卫所兵其实就比农民略强一点,战兵则是招募来的,可以称之为职业军人,当然了,卫所兵中也有战兵,譬如卫指挥使的那些精锐家丁们,但总的来说,这时候基本上就是客兵战斗力强大,就像是东南倭乱时候的土司兵,江南百姓俗谚云,宁遇倭寇,毋遇客兵,就是被客兵祸害惨了,等倭寇之乱差不多结束,土司兵回到老家的几乎寥寥无几,要么死了,要么被别人招募了,要么干脆去做海盗去了,像是之前那位三当家路娄维就是土司兵出身,不甘心回去受穷,干脆做海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去了。
总之,除却戚家军出身的那些参将游击们老神在在,大大咧咧不在乎,其余的人,眼睛中就有火燃烧,单赤霞一瞧,这激将法撩拨的差不多了,就干咳了一声,说:“甄参将,我要进京叩见陛下,我不在的时候,军中以你为首,半个月后我回来,军中大,强者上,弱者下……诸位,有意见么?”
众将轰然一诺,“总兵大人放心。”心里头愈发觉得跟这位代理总兵大人干有前途,即便当初戚大帅,也不敢说随意进京叩见陛下,可这位就可以,这就是后台板扎的厉害,从宫里头甚至有传言出来,说德妃娘娘放了话,谁敢让我家单叔不快活,我便让他一辈子不快活。啧啧!真是羡慕死旁人,等这一仗打下来,那指定就是正式升任总兵官了,说不准,还能加左都督的衔头……
暂且不说赤霞老爷,咱们把目光再往漠北去。
乖官在漠北,其实也并没遭罪,身边女人多啊!有人服侍,按说,军中规矩,那是不能带女人的,可李家上下谁不知道乖官身边那些美少女们瞧着貌美,实际上全是雌豹一般,杀起人来根本不眨眼,跟李家精锐家丁相比较并无逊色,即便如此,中军那些汉子们最爱干的事儿依然是没事就往国舅爷大帐跑,远远瞧两眼也舒坦,当兵三年,老母猪都称貂蝉,何况国舅爷手下那些本就是貂蝉。
李如松骄傲得紧的性子,如今也被乖官不紧不慢的态度给折服了,心说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绝对无此气度的,故此时常来和乖官说话,何况颜清薇颜小姐还是他的师妹,只是,这一路上下来,他也看出了师妹似乎怏怏不乐,整天缩在大帐中。
他也三十几岁了,按这个时代来说的话,生都能生出颜小姐这样儿的女儿了,故此常常劝慰,说师妹,何不出帐走动走动,这外头冰天雪地虽然没甚好玩儿的,到底空气清新,实在闷得慌,师兄我那儿养了十数条猎犬,拉起雪橇来都有力得紧,带你去猎狍子……
这个时代对世交还是看的很重的,故此李如松和颜悦色和她说话,真有些把她当半个女儿来看。
颜清薇一路而来,的确心中不快活,她老爹什么心思,她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自然了解,可是,自己跟郑国蕃,还有可能么?
没人的时候,她有时候也想,自己比那郑乖官还大着一些,让他一些又何妨,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跟他见面,几乎都要起冲突,难道这就是老人们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么?为何我瞧着他那骄傲的样子就会生气?他若来哄一哄我,我便……给他道歉又何妨!
她想着想着,就要别人去宠她爱她哄她,尤其有时候看到乖官跟六宝儿说话,话语中柔声细气的,她就会翻膈应气儿,越看越生气,最后就把自己气的不行,为何你跟别人都柔声细气好生说话,跟我就那么凶……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她自小崇拜神经病患者徐文长,拜师以后虽然不在徐文长身边受教,却依然把徐文长的毛病学了一个十二成,你学谁不好学青藤先生,才学是大,皇帝都喜欢他的文字,可连接应试八次不中,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原因?为何不检讨检讨自己?总想着让社会来适应你,你自己却不去适应社会,这样儿的人,纵然才华横溢如徐文长,也只有被社会抛弃的命。
而她如今依然没意识到这一点,还想着让乖官来适应她,却不肯放段去适应对方,偏生她又是女人,像是李如松也学了他老师徐文长眼高于顶的毛病,可瞧见乖官本事大,顿时就放段了,可颜小姐又认为,我是女人,你本事再大,也得让着我三分,却不想,人家凭什么让着你。
所以说,文妇病真是不可救药。
传统医学讲:“怒甚偏伤气,思虑太伤神,神疲心易役,气弱病来侵。”颜小姐想的越多,身子越弱,这一天,终于就病了。
小倩腿还没好利索,乖官怜惜,放在宁波养病呢!何况,即便小倩没事儿,乖官也不可能让小倩去服侍颜清薇,那不是乱了规矩了,小倩是他房里头人,国丈都亲口许过了,日后肯定要给小倩一个名分,也就是说,起码是大都督的妾,去服侍颜清薇,那成什么话?难道你是大都督的正妻?故此,颜小姐孤零零一个人儿,愈发自艾自怜,揽镜自照,就觉得自己清减了,再想想乖官,愈发心中难受,真是活脱脱一个病怏怏的林妹妹了。
虽然没人贴身伺候,颜小姐终究还是有人问的,有两个早合少女队负责着她的安全,瞧见她脸色不对,虽然对这位也没什么好感,到底还是去禀报了殿下。
乖官一听,心里头就想,这颜叔父把她拜托给我,怎么就病了,故此有一些自责,立刻去瞧,进了帐篷,就发觉她脸上病态的嫣红,赶紧上去询问了两句,结果颜小姐正在自艾自怜的当口儿,文妇气又翻了,大声就道:“不要你管,死了倒好,落一个干净……”
这话把乖官弄得哭笑不得,心说这似乎是林黛玉的台词啊!但这时候不好跟她计较,故此腆着脸就说:“好姐姐,你说什么都成,是不是,吃些药,若不然,万一出个什么好歹,我怎么跟颜叔父交待。”颜清薇本来听他叫一声好姐姐,心里头一慌,感觉脸上就火辣辣红了几分,结果后面乖官又冒一个如何交待,顿时又把自己气着了,当下牢就来了,“若有好歹,岂不是遂了你的心愿,你好和那些什么宝儿啊梨沙啊去亲热……”
说这话的时候,黎宝儿恰好进来,若宝儿不进来,乖官说不准还能腆着脸说两句,可宝儿一进来,是人都要面子的,他又如何能觍颜继续,当下就把笑容慢慢收拾了起来,一张小脸就拉长了,一旦拉长了脸,心里头自然不快活,心说我跟你似乎没什么罢?宝儿跟我有,梨奈也是尽心尽力在身边伺候甘愿去死的,你当初威胁我爹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谁跟你来宝哥哥林妹妹这一套啊!
他黑下脸来,颜清薇觉得有些不妙,再看旁边黎宝儿也在,顿时脸上挂不住,当下呜呜呜就捂着脸蛋哭了起来,把乖官弄的是,什么好心情都没了。这时候,随军的医生从外头进来,当下顿时无声,乖官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心里头可后悔死了,当初为何答应颜大璋把这祸害带在身边。
颜大璋若在,肯定得气得吐血,他好不容易从颜船主变成颜叔父,这一忽儿,又从颜叔父变成颜大璋了。
“大都督。”那医生把脉良久,起身对乖官一礼,“这位小姐心思多虑,弱了身子骨,故此风邪入侵,好在,小姐年轻,应该无甚大碍,小人开一服药,吃上几天便不打紧了。”
乖官道谢,正要送他出去,外头李如松掀开帘子进来,“清薇,你怎么样……凤璋……”
那医生赶紧告辞,自己出了帐篷,这时候颜清薇看着李如松,鼻子就一酸,“师兄。”说着,眼泪水扑哧扑哧就落了下来,乖官仰头看着帐篷顶,似乎上头有花,黎宝儿虽然还不会什么争宠的手段,譬如落井下石之类,可她也对方才颜清薇所说的话感到极为不舒服,当下也不吭声,我不推窗望月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厚道了。
李如松好不容易才把事儿搞清楚,一时间,真是有些啼笑皆非,可是,两头都不好说话,只好在心里头嘀咕,哎!这少男少女的事儿……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对乖官说:“凤璋,我从外头找些大脚婆子来伺候她罢!你事儿忙,就不要分神了。”乖官鬼来的事儿忙,大军中就数他悠闲,可是颜清薇是他的女司记,即便李如松是颜清薇的师兄,有些话也要找个借口才好说。
乖官想了想,就点头答应,随即转身出了帐篷,虽然没什么拂袖而去的姿势,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脸上的不快,黎宝儿对李如松行了一礼,匆匆就跟了出去。
等乖官走了,李如松沉默了会儿,也不好多留,当下柔声安慰了师妹两句,就要转身出去,颜清薇突然开口,“师兄,您能带我出去猎狍子么?”
李如松转身看去,颜清薇神态柔弱,脸上怯怯,大而妩媚的双眼因为方才哭过,显得略有些红肿,却更添几分楚楚之姿……李如松已经有儿子了,叫李遵祖(历史上李遵祖袭了宁远伯的爵位,娶了宗室国公之女,最后在北京城破的时候殉国)今年十岁,在这之前,他也有过一个女儿,却早夭,故此,颜清薇这个怯怯的眼神,顿时击中了李如松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刚毅的眉峰顿时就柔和了下来,略一犹豫,就道:“师妹,你这会子生病,要好生将养,等过几身子好了,师兄我就带你出去打猎……”
他离开颜清薇的帐篷后,就匆匆在俘虏中找了几个女子送到颜清薇的帐篷,却不想,这一送,却坏了事儿。
奴儿哈赤的先锋在外头游猎,类似于钓鱼的诱饵,甚至中军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诱饵,李成梁亲自带领的辽东铁骑隐忍不发,就在中军周围游弋着,依照李成梁的估计,土蛮汗那边恐怕再有个把月才能有动静。
蒙元部落这时候已经不是成吉思汗那会子,拉出去一个万人队就能横扫的时候,甚至他们的制度也在倒退,打仗了还要从诸部落集结勇士,最后在大汗的带领下出兵,也是属于一年不如一年的主儿,不过,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拥有巨大的优势,甚至火枪时代,骑兵的优势都没有消失,一直要到机枪出现,火器才能彻底碾压骑兵,故此蒙元鞑子的战斗力依然不可小视。
奴儿哈赤跟在李成梁身边多年,对鞑子的习性也是甚为了解,料定土蛮汗即便知道明军出关,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轻率地出击,要知道,这时候明军战斗力还没烂到根子,尤其李成梁的辽东铁骑,那也是能把土蛮汗手下教训的满头包的主儿,历史上李如松就是因为追杀土蛮汗,结果太过自信,轻兵冒进,中了土蛮汗的埋伏,被大军一围,终究死在土蛮汗手上。
故此奴儿哈赤这时候其实也在赌博,拼就拼一个在土蛮汗大军未到之前更多地绞杀小部落,捞取更多的功绩和首级,等土蛮汗大军一到,他肯定退却,他这时候可不是后来的奴儿哈赤,还没那个胆子去跟土蛮汗较劲,和土蛮汗打擂台这种事情么,还是的得看他爹李成梁了。
奴儿哈赤剿灭了那么多小部落,也不可能真把人全部杀光,自然就是轻壮和老弱全都杀了,轻壮年既是危险的战斗力,又可以换银子,自然要杀一个干净,老弱浪费粮食,也要杀干净,但是妇孺,却不能杀,这倒不是讲什么仁义,妇孺在草原上和牛马羊一样,属于财产,抢了女人回去,可以洗衣做饭喂养牛羊,心里头烦闷了,还能拉到帐篷里头骑一下,消解烦闷,心里头快活,也能拉回帐篷里头骑一下,增添快乐,怎么能随便杀掉了,那是浪费资源,是可耻的,至于小孩,女孩子长大了可以和上述的一样用,男孩子也能当奴隶,这些可以说都是银子,故此不能乱杀。
李如松把几个女人送给颜清薇,本意是伺候师妹,草原上的女人,只要被人抢了,大抵也都有那个觉悟,她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草原部落上今天你抢我明儿我抢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是,颜小姐是什么人?痴呆文妇,自然就要询问人家,你们家里头有多少人啊?生活幸福不幸福啊?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当然就把人家女人说哭了,便说了,大明的军队在草原一个多月来,在那位杀生茂才的指使下,杀了我们数万人。
颜清薇颜小姐顿时呆滞了,数万人?为什么?
这些女人哪儿知道为什么,反正就知道,家里面男人都被杀了。由于难得有这样的贵人小姐询问,其中有一个生出异样的心思,就跪下来哭求颜小姐,说自己还有个女儿,才九岁,就被关在妇孺营中,求小姐大慈大悲……
靠近九边十三镇的诸部中会说汉话的人很多,甚至,颜清薇也略微懂些话,要知道,徐文长当年杀老婆吃了官司,被同乡诸大绶奔走救出以后,不好意思回乡,就往诸部去了,在关外流连了数年之久,和瓦拉奇喇古特部落的钟金哈屯也就是后来的顺义王夫人三娘子是好友,最后才到辽东,被李成梁奉为上宾,请他教两个儿子。
故此,颜清薇一度对蒙元部落的事儿挺感兴趣,也学着几句蒙语的,加上对方也会一些汉语,双方便能交流了。
她听了那些女人的话,不由流泪,心说老师不是说人热情好客,有客人来了,必要宰杀牛羊请客人吃好喝好,有些地方甚至还会让妻子给客人暖床,这样善良好客的民族,咱们大明为何要跟她们打仗啊!还杀了那么多人,让女人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
故此她忍不住就去求李如松,结果李如松二话不说,就把那个有异样心思的女人连带着孩子一起杀了,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到底是一代名将。
颜清薇当时就哭倒在地,其余几个女人骇得瑟瑟发抖,李如松拽起颜小姐,这才和颜悦色跟她说:“师妹,你只知道同情她们,你可知道,我大明边关,每年有多少百姓死于蒙元鞑子之手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们是你的奴隶,能留一条命,就应该感激她们的长生天了,你只管把她们当成豕羊,千万不要有什么同情心,你若同情她们,至我大明边关无数死难的百姓与何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