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之前,柯问舟总会坐在庭院的长廊里,抱着剑,看着雨水敲打芭蕉叶,有时能出神一整天。
他的师兄师姐们便在庭院中练剑,老师父从他们中穿行过去,偶尔为他们校正筋骨,指点剑术,老师父很有高人的模样,他走路时步子不大,却总给人以雄迈的气势。
柯问舟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大部分人都会忘记这个少年,庭前淌着雨水的芭蕉叶都比他醒目。
雨声泠泠,落漆的柱子上贴满了纸符,铜铃摇响的时候,弟子们便陆续散场。
他们从柯问舟的身边走过,偶尔会看两眼,那两眼也只是因为他生得俊朗。
柯问舟的四岁的时候便来剑馆学剑了,来的时候,他抱着自己的家传宝剑,宝剑花纹精美,锋刃如雪,品相不俗,那时候他们还以为这会是一个贵家的天才少年。
但转眼十年过去了,他的剑术没有寸进,也始终没有迈入修行的道路。
不能修道的废人皮囊再好,在一个修道者如云的地方,都不会被重视。
“如果你十六岁再不能入玄,我只好将你送出师门了。”老师父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雨滴碎在芭蕉叶上。
柯问舟回身,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老者摇头,似乎看穿了他想要强自维持贵家公子尊严的心,叹了口气便离去了。
柯问舟依旧坐在那里,郁郁葱葱的叶遮盖着他。
弟子们路过之时偶尔也会交流,他们是知道柯问舟身世的。
柯问舟来自一个没落的修剑世家,那世家原本名声赫赫,但几场内斗将家族消耗得严重,而柯问舟的父母又是这场内斗中的失败者,母亲临死前将家传的剑交给了他,让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柯问舟对于那段记忆是模糊的,他只记得,那是母亲第一次摸他的头。
他的后脑勺生有一块突出的骨头,那是反骨,被认为是不祥之兆。
母亲死后,父亲竭力保全了他,倾尽手段将潜他送出了家门,交到了中土一个极为普通的剑馆里,免于被斩草除根。
这位老师父是父亲很多年前的患难之交。
柯问舟从此之后很少说话,有个多事的弟子经常会寻他开心,走来问他成天傻坐着是做什么,他说自己在养剑。
养剑……
那人听到便嗤笑,说你自己体弱多病成天咳嗽,不好好养身体养什么剑?
柯问舟没有回答。
转眼又是两年。
那一年,所有弟子都要进行境界的测试,境界前十的弟子将会送到更好的宗门进修,而境界不足的弟子将会被逐出师门。
对于前往更强的宗门进修一事,大家都抱有极大的期待,因为这一年,中土中央的神战已经打响了,想要在这个乱世存活下去,唯有更强的境界。
十六岁境界测试的时候,剑馆中出现了动乱。
当时大部分弟子都已测试完毕,前十名几乎已经敲定,他和几个境界最差的弟子站在一起,他身边的弟子们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而那个经常跑来嘲笑他的弟子,很不巧得了第十一名,距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他心情之低落是难以言喻的。
正要轮到柯问舟前去测试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一阵猝不及防的刀光剑影里,一位弟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接着,前方出现了很多黑衣人,他们的装束看上去是杀手。
柯问舟很快猜到,他们是来杀自己的。
他知道,家族一直信奉斩草除根的道理,如今,不知是哪位叔叔出卖了他的父亲,终于让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
众人紧张地看着杀手。
老师父拦在了面前,拔出了剑。
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让他们交出柯问舟,可留一条活路。
那时候的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的父亲将他送走之前,让他改了姓名。
老师父疑惑不解,众人慌乱,杀手又要杀人立威时,站在测试台前的柯问舟忽然将手按到了身前的剑碑上。
测试天赋与境界所用的是剑碑,剑碑被触摸,便会生出感应,或发光发热,或嗡然作响,以此来昭告修道者的境界。
此刻柯问舟明明立在高台上,但大家习惯了忽视他,也无人注意。
直到轰然的炸碎声响起。
众人后知后觉地抬头,看见那黑衣少年将手覆着剑碑,剑碑在发出耀眼的白光后,分崩离析,尽数炸开。
少年看着他们,道:“我就是柯问舟。”
带头的杀手看到了那块后脑勺上的反骨,立刻反应了过来,向着他扑了过去。
剑碑台上参差地铺满了剑光。
庭下的山茶花与芭蕉叶都被斩得支离破碎,春日里,红消翠残。
接着,一个个杀手的尸体从上方落了下来,砸到了地上。
“是谁背叛了父亲?”
柯问舟看着最后一个杀手,问。
杀手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唯有鲜血不断涌出。
柯问舟摇了摇头,将他扔在了地上。
众人惊骇地看着他。
老师父远远地看他,瞳孔骤缩,如见魔鬼,“你……你真是他的儿子?他这样的人,怎么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啊……”
柯问舟对着老师父行了一礼,道:“令师父受惊了。”
老师父许久才缓过神,道:“我真是老眼昏花,小觑了你这么多年。”
柯问舟道:“我母亲临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老师父问。
“她说,君子藏身于器。”柯问舟握着手中灵气盎然的古剑,道:“接着,她便将剑交给了我,这是我母亲给我上的第一课,我父亲送我走之前也说,牢笼里的猛兽在没有长大之前,是不能露出自己的爪牙的,这是父亲给我上的第一课。”
老师父看着那把古剑,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原来你真的是在养剑啊……这两课,你都学得很好。老柯若是见到了这样的你,想来定是欣慰的。”
“也许。”
柯问舟神色微微恍惚,他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弟子,深深行了一礼。
他虽不是自己所杀,却是因自己而死。
后方的弟子们彻底震惊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们忽视的少年,竟拥有足以碾压他们的天赋和境界。
尤其是那个经常嘲笑他的弟子。
他愣了惊恐地浑身发颤,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引来报复。
但柯问舟看也没看他一眼。
那弟子回过神后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恰好是前十弟子中的一位,而他是第十一……也就是说……
但他很快也清醒了,柯问舟如今的表现力压所有人,哪怕死了一位,他依旧是第十一。
前方,老师父也在为他安排后面的修行了。
“之后上了更好的宗门,要勤加修行,争取将来有一日为你父母报仇。”老师父说着,将一块杀剑楼的木牌递给了他。
他们这些剑馆院子,都是当地著名宗门杀剑楼的附属,为杀剑楼招揽人才所设。
众目睽睽之下,柯问舟推拒了这块木牌。
“宗门修行太慢,不适合我,况且……之后应该还会有人来杀我,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柯问舟如此说着,然后推开了庭院。
暴雨落下,庭院中满是血腥气。
那位十一名的弟子怔怔无言,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天大的幸事砸到自己头上了。
柯问舟就这样辞行了。
辞行的前夜,老师父来到了他的房间里,将几本密不外传的剑谱交给了他。
“这些都是你父亲当初给我的,说等你入玄之后交给你,现在的你未必看得上它们,但……终究是你的东西。”老师父将包裹递给了他。
柯问舟道:“谢谢师父。”
老师父看着他的脸,想起了故人,叹了口气,道:“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可这十来年,我却什么也没能教给你啊。”
柯问舟道:“能给我十余年安生之处,弟子已无以为报。”
老师父点了点头,将包有秘籍的行囊塞到他的怀中。
接着,柯问舟吃痛的闷哼声响起。
他错愕地低下头,看着胸口洇开的血迹,刹那间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你!是你出卖了父亲!”
老师父叹气道:“就算我不出卖他,他们也快要找来了,我……不想死。这些年我没能教你什么,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课。”
柯问舟死死地抓着剑锋,但他身躯被刺,痉挛般的痛意里,他用不上什么力气。
外面是暴雨,这是电闪雷鸣的夜。
一鸣惊人,隐忍多年的少年,终于没有敌过老谋深算,即将死在这个暴雨之夜。
柯问舟掌心尽是鲜血,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刃一点点切开皮肤,向里面刺进去。
如果剑尖有生命,此刻或许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哀鸣吧……柯问舟这样恍惚地想着。
忽然间,他从剧痛中回神,大吼了一声:“杀了他!”
“别躲了!你看到他杀人了,他不会放过你的!想活命,想着就杀了这老东西!”
开门声骤然响起,老师父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然后也惨哼了一声。
雷电将屋子刹那照亮。
白光中,老师父隐约看到了一张惨白惊恐的脸。
这是他的弟子……叫什么名字呢……老师父一时间无法响起,只记得今天的测试里,他似乎是第十一名。
这一个瞬间,柯问舟拔出了那刺入他胸口的剑,反手送到了老师父的喉咙里,将他摁在了地上,老师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脖子便被割开,四肢在剧烈的一哆嗦之后,转眼僵冷。
接着是刀刃落地的声音。
那个背刺了老师父的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吓得泪水横流。
“我……我是来找你……我没有想杀……我……”
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着死去的师父,充斥脑海的冲动之后,是由内发生的恐惧感。
他是来找柯问舟的,来之前他犹豫了很久,他想给他道歉并致以感谢,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歉意和感恩是不是虚假的,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于是他无意中目睹了这师徒相杀的一幕。
他想悄无声息地离去,但柯问舟却发现了他,并喝破了他。
剧烈的紧张感里,柯问舟的话语占据了他的颅内,他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事后师父一定会杀死柯问舟一样,杀死发现真相的他。
恐惧和冲动促使他冲了进去,一剑杀死了自己的师父。
他跪在地上,看着柯问舟,许久之后才颤声道:“现在……怎么办?”
柯问舟捂着胸口,道:“你跟我走吧,你救了我一命,我不会让你死。”
于是他们就这样在这个暴雨之夜,鬼使神差地离开了这间剑馆。
他以为柯问舟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将他也杀死,立刻颤抖着道歉:“我……我以前经常……”
“别说话,小心吵醒别人。”柯问舟道:“以前的事我并不在意,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弟子道:“我叫云毅……”
云毅,这个名字并不复杂,但柯问舟之后还是喜欢喊他十一。
他是当初庭院里的十一名。
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朋友。
之后的一年里,他们一直在中土游历。
这一年中,有很多人想要杀死柯问舟,其中来杀他最多的,还是一个知名的杀手组织,杀戮王庭。
但来杀他的人,最终都失败了。
终于,一年之后,杀戮王庭知名的杀手也接下了杀他的任务,那个杀手没有愧对他的名声,终于将柯问舟押回了王庭,面见了王庭的杀手之王。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柯家族长欣喜若狂,族长带着许诺的重金,连夜御剑赶来杀戮王庭。
族长见到了杀手之王。
他交付了一半的金银,问:“柯问舟在哪里?”
杀手之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脑袋后的那块刺眼反骨:“叔叔,好久不见。”
剑刺入了亲人的心脏。
云毅从一旁走来,轻轻摇头:“以后不会再有人找我们麻烦了吧?”
当时那个知名的刺客来刺杀柯问舟,被柯问舟与他联合杀死,然后云毅伪装刺客,押着柯问舟去见杀戮王庭的主人,于王殿中合力将其斩杀,取而代之。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对于柯问舟来说并不难。
他是真正的天才,甚至有人说,他将来的成就会超过裘自观与李鹤。
“嗯,今年杀了太多人了,我厌倦了。我们是该和过去告别了。”柯问舟说。
云毅想着一年里梦幻的经历,苦笑道:“没想到我竟然会与你成为朋友。”
柯问舟说:“命运难料,或是如此吧,总之……谢谢你。”
云毅道:“谢什么,你的境界远超过我,这一年里,我杀的人还没有你的零头多,以后我恐怕再帮不了你什么了,呵,对于我这样没用了的废物,你不会杀人灭口吧?”
柯问舟笑了笑,道:“如果没有你,那日我不可能杀死王庭之主,哪怕是再微小的帮助也是关乎生死的。”
云毅问:“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柯问舟道:“我想寻一个真正的名师,我想走到道的顶点,我想……成为天下第一剑。”
云毅看着他,觉得他总有一日可以做到的。
而等到柯问舟找到他心中的名师,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这十年里,他们依旧一同云游天下,拜访仙宗,挑战高人,修行秘籍。
但受天赋所限,云毅哪怕在柯问舟的帮助之下,也最多只能达到长命巅峰。
“长命两百岁还是太短,之后大道的风景,你要是看到了,记得告诉我。”
这是十年之后,云毅对他说的话。
那一日,圣人终于答应收他为徒,他想要带云毅一同进门,但云毅的资质比起圣人门下的天纵之才,终究差了太多,带他入门非但坏了规矩,对他也毫无裨益。
云毅也很识趣,与他辞行。
“嗯,等我学成会来找你的,这些年……谢谢你。”柯问舟很认真地说。
云毅却笑道:“以后没有人拖累你了,你的境界想来会更水涨船高啊。”
“别说这样的话。”柯问舟道:“一位大鹏师叔告诉我,有一种玄妙的功法叫做身外身,可以让人足足强大将近一倍……在那之前,你就是我的身外身。”
柯问舟这样说完,又觉得不太对,他是自己的朋友,并不是自己的兵器,他想要解释一二,云毅却道:“我很荣幸。”
柯问舟无言。
这对至交多年的好友就这样喝了一夜的酒,然后暂时辞别,相约多年之后的重逢。
柯问舟拜入了圣人门下。
那是他最心无旁骛的一段岁月。
过往的他很少遇到对手,但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只是自己的眼界太浅,这里他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可以用一根手指碾死他。
入学的第一日,他与所有弟子一同被嘱咐了一桩事:不要飞升。
他不解其意,但飞升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他也并未多放在心上,只是闷头修行。
他很少能真正见到圣人,负责教导他的是金翅大鹏,金翅大鹏非常有名,据说是妖族的妖圣之一,曾吞过佛祖,那阳凰苍羽剑更是毁天灭地。
柯问舟曾问过:“我生有反骨,是不祥之兆,圣人为何还收我为徒?”
金翅大鹏摸了摸他的后闹手,说:“这些年,你可曾背叛过谁?”
柯问舟道:“我背叛过我的师父,我的家族。”
金翅大鹏道:“那是背叛罪恶,不背叛罪恶,又怎知光明与善?”
柯问舟似懂非懂地点头。
“师叔,这场中土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柯问舟问。
“你还年轻,境界还浅,不需要知道这些。”金翅大鹏如此回答。
之后,他境界越来越高,知道得越来越多。
许多年后,他在金翅大鹏的带领下,见到了仙廷之上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
那是稻田般的累累白骨……
那是飞升者的下场。
这一日,柯问舟终于明白,他们始终被关押在一个广阔的囚笼里,无法挣脱,向往自由的人们被削去了血肉,变成了白骨,在传说中的自由之境仙廷里悲惨地风化。
这是修道者的宿命。
“我们是打破宿命之人。”金翅大鹏立在阳光下,羽翼映着金光,如此说道。
柯问舟久久出神。
金翅大鹏继续道:“你的天赋很高,高得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不过历史上你这样的天才很多下场都不好,但我相信,你总能做出一番不一样的事。等再过几十年,恐怕我就教不了你什么了。”
柯问舟摇头道:“怎么会,我现在连师叔一支阳凰苍羽剑都接不下……况且,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学。”
金翅大鹏问:“圣人之绝技万千,有法天象地,有大品天仙决,天罡地煞之变,不知你想学哪个?”
柯问舟低下头,脑海中浮现出了云毅的脸,他们这些年还是会见面的,只是见面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他下意识道:“我想学身外身!”
之后,金翅大鹏果真传授了他身外身。
这距离他入门,已是几十年过去了。
在学成身外身的那一日,他欣喜若狂,连夜驭剑出门,想要去寻多年前的至交好友。
他想告诉他,从此以后,自己的本体可以留在圣人门下修行,身外身可以陪他一同云游天下。
云毅就死在这一天。
他的病根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伤他的是一头发疯的古神,当时若非柯问舟及时赶到救下,云毅恐怕已经死去。
只是他努力延续下来的命,终于不堪病痛消磨。
柯问舟赶到时,云毅已是弥留之际。
云毅临死前说了什么,他隐约是听到的:
“你能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吧?”
“能!”
“那你……要杀光它们啊。”
柯问舟曾给他描述过仙廷的场景,当时他还不知道神国之上的存在名为暗主,他们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环绕着,囚困万灵。
“好。”柯问舟答应。
他不敢说太多话,生怕对方来不及听。
云毅脑海一斜,手滑落了下去。
当年的暴雨之夜仿佛还在昨天,转眼故人永别。
……
柯问舟回到了圣人的门下,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一人沉默了许多天。
似乎又是命运的安排。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又无意间见到了可怕的一幕。
他看到四个弟子聚集在庭院里,聚集在郁郁葱葱的芭蕉叶下,正在商量着什么。
他们的身前,皆立着一块碑,那是天碑。
“你们要飞升?!”
柯问舟反应过来,立刻喝问。
四位弟子吃惊于他的出现,却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嗯,我们要走了。”其中一人回答。
“为什么?”柯问舟不解:“圣人早就与我们说过,不要飞升,不要飞升!仙廷之上的景象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我们要输了啊……这场战争已经不可能赢了,与其在人间等死,不如飞上青霄看一看。”另一人道:“说不定,不要飞升才是骗局呢?”
柯问舟瞳孔骤缩:“你不相信圣人?师兄,你……我们这些年,杀了很多很多古神了啊,我们能赢的啊!”
“赢不了的,赢不了的……你还没有登上真正的天柱,没有看到最前方是何等的恐怖,那是不可战胜的敌人啊!”有人颤声道。
最后一个弟子也附和道:“我,我不是不相信圣人,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也许……也许飞升还有活路呢?”
“这块天碑是我穷尽半生精力所作的,我去到了世界的很多地方,验证过了它的准确性,它不可能是错的……或者说,我是想在死之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错的!”
“嗯,我也想知道,我已经受够了战斗,我想去外面看看,你看外面的星辰,看得见,为什么摸不到呢?”
“你们……”柯问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劝说。
最终,这四位师兄一同飞升了。
庭院里空空如也,他一人孤寂地站着,翠绿的芭蕉叶环绕着他。
许久之后,天空中落下了洋洋洒洒的血雨。
雨打芭蕉。
柯问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他无比想见圣人,想要向他抒发心中挤压的情绪,想要了解世界的真相,想要知道那神国之上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不可战胜!
他想要提剑上山,战死在昆仑之上。
一切的念头在脑海中错杂地纠缠着。
他双目赤红,隐有入魔迹象时,一个清清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别看了,你的师兄们都死了。”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什么人?!”
柯问舟猛地回身,他此刻已然五道巅峰,却没有注意到有人到来。
庭院的台阶下立着一个雍容贵气难言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凰裙,双手端庄地叠在身前,看不清面容。
“我姓朱。”女子说:“你是圣人选中的人,我会教你一些东西,你要谨记在心里,绝不可忘记。”
庭院间,洒满了血水的芭蕉叶下,自称姓朱的女子教了他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把思维装进盒子里。
女子用一个层层叠叠的木盒子做了演示。
一个简单的木盒,在做了多层的遮掩之后,竟骗过了他的神识。
柯问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教你的全部东西了。”朱姓女子如此说。
柯问舟问:“这有什么意义呢?”
女子道:“这场战争你们可能会失败,但远远不会就此结束,你是圣人选中的人,所以你必须活下来,活到五百年之后,活到希望之火的再度点燃,在这五百年里,你……要藏好自己。”
“藏好自己?”
柯问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四岁到十六岁的经历。
他问:“把自己藏在盒子里?”
“嗯。”女子道:“把你对圣人的忠诚,对人族的责任和九死不悔之心都藏好。”
“藏好之后呢?”柯问舟问:“那之后我变成什么?”
女子道:“无情无义一心问道的魔。”
柯问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那样的话,以后我会杀死很多人吧?杀死很多好人……”
女子道:“是的。”
柯问舟立刻摇头:“那我不如死在昆仑之上!”
女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已经死了,也有许许多多人正在死,以后还有难以计数的人会死……你也一定会死,但你现在死去,对于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注定失败?”
“因为我们失策了,敌人比我们想象之中的,更加强大。”
这个理由无比简单,却压得柯问舟喘不过气。
比圣人更加强大……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强大……那他哪怕现在不死,又能做什么呢?
女子走入了庭院下的阴影是,身子越来越淡,她说:“戏班子里有这样的话,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如今戏台还在昆仑上搭着,没死之前的人与妖皆是神仙老虎,等到戏唱完,台子垮了……”
“我明白了。”柯问舟仰起头,双目赤红,打断道:“我来演狗!”
……
凰裙女子最后消失之前,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战争结束之前做完一切准备,否则战争结束,神国之上的存在将会有闲暇把目光落向别处,届时,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从这天开始,他开始寻找那个盒子。
他有办法斩去自己的七情六欲和一部分思维,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盒子。
直到某一日,他从房中走出,在高楼上眺望大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中土不就是一个最大的盒子么?
他可以将意识埋在土地里,然后留下一条线索,供未来的自己在无意中找到它。
可如果单单是这样,那意识若是被人无意间发现了,一定会招致怀疑……
盒子之外,还需要其他的东西作为遮掩。
他回到房间里,随手翻开了一本古书,恰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烛龙撞天而死,阴火消陨,坠于尘土,其尸骨埋于大地之中,不知具体踪影,或说藏于北冥、南溟之海水,或说藏于骸塔之废墟,也有人言,龙死当归故土,故而应于云国、古煌之居处……”
柯问舟看着这行字,瞳孔发热。
烛龙……
那就以烛龙的神话作为遮掩吧。
哪怕被人发现,也只会以为,这是烛龙神祇临死之前留下的意识,渴望有人能复苏这位伟大的存在。
而冥冥之中,似也有人在帮助他。
在古煌的地下,他竟真的发现了烛龙的尸骸,这尸骸死得干干净净,也只是一具尸骸了。
在这里,他斩下了自己最后的念头,斩下了对于故友的思念和脑后的反骨,将它们一同埋在了古煌之下的最深处,那时的他还发现地壳之下藏有海量的灵气,却也没时间去追究根本了。
斩下反骨其实并无意义,但这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希冀着它能指引自己。
五百年前,古煌幽静的地底,头颅满是鲜血的年轻人,将自己的残念深埋在土壤之下。他将自己的思维装进了盒子里。
最后,他想再见圣人一面,可圣人犹在天上,他无法见到。
他离开古煌之时,意识已经模糊。
他是爬出去的,像狗一样爬出去的,他只记得,自己是要做狗的。
也是同一年,这场轰轰烈烈的神战结束了。
他在经历了意识消去之后的茫然期后,叛出了凋敝的圣人之门。
……
“柯问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似是金翅大鹏的声音。
“今日我杀不掉你,但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剑,连同你的头颅!”似是狮子的怒吼。
“圣人果然看错了你!”
“你这个生有反骨的孽障!”
“你这样做,对得起云毅吗?!你不是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吗?”
“……”
“云毅?”柯问舟轻轻摇头,呢喃自问:“他……是谁?”
天下第一剑……我要做天下第一剑么……
他负剑而出,再未回头。
……
这一切的,完整的记忆,是作为少年的他在古煌之底得到的。
那时的他险些被暗主彻底占据了。
宁长久与柳希婉合力的必杀之剑让他从暗主的控制中脱离了出来。
然后他被一箭射到了烛龙尸骨之底。
这一切似乎遵循着命运,遵循着冥冥中的巧合。
这是他的本体,他的身外身犹在外面,伺机而动。
他想起来了……
把思维装进盒子里。
身外身是他最后的一层盒子!
他们的思维切断了,作为身外身的柯问舟终于靠着连番的厮杀得到了暗主的承认,暗主之力灌落了下来。
而身外身并非独立存在的,他必须和本体分享力量。
身外身在临死之前没有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杀意。
人可以堤防来自背后的刀,但不会去堤防自己。
杀他的人偏偏是自己!
少年柯问舟立在古煌上的虚空里,遥想着雨打风吹去的峥嵘岁月。
神国之上的暗主显然还没有做出反应,依旧源源不断地输入着力量。
“我……是天下第一剑么?”少年柯问舟望着那位白衣少年,如此问。
“是。”宁长久坚定地说道。
“那就好。”柯问舟释然一笑。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完最后的一件事后,也将必死无疑。
念头一动间,负在身后的剑牌忽然飞出。
“这个交予你了。”柯问舟看着宁长久,认真嘱咐道:“从此以后,你就是下一任剑阁之主,替我……照好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