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一口气扭身便走。
脚步磕绊,肩上的披风滑了下来,轻飘飘落在门边。
四更天,守门的小兵进来通报,说夫人已经安然送上车。
陆戟没给反应,兀自坐在门口,盯着手里的披风出神。
“这是夫人的吧?”小兵记得上次将军夫人请吃的蜜饯,对虞小满天然抱有好感,“我这就给送去,马车行得慢,快马加鞭兴许能赶上。”
陆戟却猛地收拢手指,将披风攥在手里:“不必,你去忙吧。”
小兵不明就里,奇怪地挠挠头,心想难道二位闹别扭了?
想起夫人走后不久屋内传出的一声巨响,此时见桌案一片狼藉,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折成两节掉在地上,蹭开一道逶迤墨痕,小兵不由得心惊咋舌。
能让将军发这么大火,看来这一架吵得不轻。
到底没胆子多嘴,小兵还是服从了命令,躬身退了出去。
踏月色去,迎朝露归,天边刚翻起鱼肚白,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笃实。
晨间的锦花巷蒙着一层灰白湿雾,不知是不是看不清路的原因,虞小满下车时一个踉跄,幸得虞桃及时扶着,才没摔倒。
摸到薄裳下的手臂在微微发颤,虞桃说:“饿了吧?咱们进去先喝碗粥,暖暖身子。”
虞小满摇了下头,很小声地说“不”,回到屋里便脱了鞋爬上床,放下床幔躲在里面,虞桃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好一阵犯难。
中午倒是肯出来了。虞桃边为虞小满布菜,边试探着问:“昨晚上,见到大少爷了吧?”
虞小满认真地嚼着一根青菜,点头。
“想问的都问了?”
虞小满又点头。
“那……大少爷还要送你走吗?”
夹了一片蘑菇的筷子停在半空,虞小满好似陡然被从梦境中拉回现实,好半天才回过魂来。
“不走,不走。”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虞小满魔怔了似的,“我不会走的。”
虞桃还想问大少爷为何要送他走,送去哪里,可虞小满的状态令人实在问不出口。
用过午饭去池塘边玩,虞桃都不敢离得远了,生怕虞小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干傻事。
挨近点隐约能听见虞小满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吓得虞桃以为他伤心得神志不清了,险些去把郎中请来为他看看脑子。
回来似乎又好转了些,搬了张凳子坐在院中的槐树下缝衣裳。
凑过去看,是夏日里为陆戟缝的那件。虞小满手艺日渐精进,许是觉得这薄衫不够精致,又在袖口和对襟处补了几块花纹。
“这都往冬日里去了,还做夏裳?”虞桃问。
虞小满神情专注,一针一线地绣着:“明年夏天,可能就没法做了。”
他语气平淡,虞桃却从中听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哀伤。
嘴上说着不走,手头做的一切分明都是临行前的准备。
又过得两日,后背的伤好了许多,下床走路不再困难,虞小满便给自己安排了更多的活儿,打络子、绣汗巾,风筝都做了三四只,说来年春天陆戟便能放着玩了。
虞桃心里发慌:“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怎么弄得跟不回来了似的?”
“不去哪儿啊。”虞小满将烧弯的竹签掰成圆弧,作为鱼的脑袋,“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陆郎。”
他的话虞桃一句也不信,这几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怕一回神人就不见了。
不过总有没法跟的时候,比如虞小满出恭,又比如虞小满被太夫人叫去说话。
一只脚刚踏进堂屋,虞小满就察觉到气氛古怪。
太夫人称病躲了他好些日子,按说哪怕晓得他找自己所为何事,碍于面子,总要扮演慈眉善目的好奶奶。然这回不同,太夫人板着脸,望向虞小满的眼神都是冷的。
还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虞小满就在陆老爷的暴喝声中,被左右两个小厮押着跪下。
一张写满字的纸连同信封一起被摔到面前,太夫人痛心疾首道:“你与那虞家村的勾结,替了真正的虞梦柳嫁过来,陆家哪里对不住你,你竟如此欺瞒我们?”
毫无准备地被定了罪,虞小满瞳孔骤缩,眼前的画面一阵颠倒错乱。
待到涣散的视线汇聚,他垂眼,看到薄薄的一张纸躺在地上。
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一如他千疮百孔的心。
陆戟赶回来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
进屋便看到虞小满挺直腰背,似一杆青竹跪立在堂屋正中,斜阳自西边的轩窗落在他单薄瘦削的身上,无端地更添一份凄清之感。
想上前把人扶起来,想问他身上的伤还疼不疼,可陆戟知道现在不能这么做。紧绷的下颌线昭示着他的挣扎,末了,抬起的手还是缓缓放回原位。
太夫人仍是老样子,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就拉着陆戟哭天抹泪地喊“我们启之的命怎么这么苦”。
陆戟木着脸,心中无感触便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陆老爷发话说让他处理,他才启唇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且惩罚事小,陆家脸面事大,不如将他送往京郊别院,时间久了便无人记得此事。”
两位长辈对他的处理还算满意,平复了心情,说了几句互相宽慰的话,一前一后地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剩二人,夕阳余晖自虞小满身上收了个干净,陆戟移开视线,转身往外行去。
“是怕我不肯走吗?”
忽闻身后有人发问,扶在门框上的手顿住。
“怕我赖在你身边不肯走,误了你与沈小姐的姻缘?”
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如钝刀刮在心口。
陆戟深喘一口气,吃痛般地蹙眉,手背骨骼凸出青筋暴起,似是使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不要回头。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否该谢你,不曾将我是名男子,还是个鲛人的事一并捅出来?”
紧抿的唇角颤了几颤,陆戟到底沉住气,以默认代替回答,一句都不曾辩驳。
曾经耳鬓厮磨做尽世间亲密事的二人背对背各占屋子的两头,中间隔着的仿佛是天堑鸿沟。
悄无声息的,泪湿了满脸。
哪怕无人看到,虞小满还是固执地扯出微笑,任泪水沿嘴角淌入口中,含着苦涩追问:“是吗……陆郎?”
既已归家,这晚陆戟没有理由再出去外面睡。
他没回自己院子,差人把书房收拾了,在里头凑合一晚。
许是太久没歇在书房的关系,陆戟这晚睡得不好,外头稍有风声都能将他惊醒。醒来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似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在疾速流失。
半夜下起雨来,晨起还未停歇。
一场秋雨一场寒,瓦盆里的花儿都蔫了,陆戟梳洗更衣后坐在窗边看了很久,抬手碰了碰它耷拉的叶子,到底没将它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