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突如其来,也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
夜深了,6区的门口,昏黄灯光寂寂亮着,黑色的人群沿着隔离墙排成一道长蛇,绵延到视线的尽头。昆虫的振翅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以想象它们是怎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如同注视一座能够繁衍后代的温房。与此同时,轰隆隆的车轮。履带行驶声与地板被重型装甲碾压的颤动也传过来,军方正在源源不断从各个居住区域救回居民,同样担负起运送居民职责的还有轨道交通列车。有时候列车中会混进虫子,但他们顾不得了。这些居民到达6区外围后,就被排在队尾,等待审判。
队伍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缓缓向前移动,通过审判后,就可以进入安全的6区。
机械广播一刻不停强调着“请大家遵守排队纪律”“请大家耐心等待”之类的话。队伍中偶尔会有惊叫声响起,一个活人在众目睽睽下产生变异,队伍周围巡逻的士兵会立即将他击毙。几声枪响后,人群也由最开始的躁动变为死寂。他们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没有人愿意上前,然而士兵又在时时驱赶。
但枪响最主要的来源并不是队伍的中央,而是隔离墙的城门。
“一百年了,”一位老人道:“审判日又来了。”
老人牵着的那个九岁的男孩抬头惊惧地看向自己的长辈,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丝值得一提的安慰,老人眼里全是空洞,只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是虫子在杀人,他们被从虫潮中救出,到了6区,是人在杀人。
上帝审判世人,尚且有善恶作为依据。
夜色更深,远处传来苍茫的风声,像遥远的海潮,6区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孤岛。
一声枪响,安折前面有一个人倒下了,两个士兵把他的尸体拖走,每个居住区域都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焚化炉,现在它承担起了尸体焚化炉的作用。
又是枪响,又一个人倒下了。
队伍不断缩短,被杀死的人比通过审判进入城中的人多。
队伍不断前移,安折看见了这次审判的构造。
首先是一个缓冲带,由卫兵紧紧把守,假如这个人已经出现了肉眼可以辨别的变异特征,士兵会首先将其击毙。第一关通过后,是四名分布在隔离门两侧的审判官,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可以随时开枪杀人——只要他认为这人不是人类,不论他的同僚的判断是否和他一致。
他们开枪所杀的人大概占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产卵和被咬伤不同,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征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们对视一眼,放这个人通过。
这时候那个人就会走到血腥最浓的地方,面对最后一个关卡。
陆沨。
——并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肃立的郑重姿态,他依然是那样略带懒散地倚在门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枪,他就用那把枪行使最高,也是最终的审判权。
又是枪响,他处决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后,眼睛还在死死看着他。
一个审判官脸色苍白,喉口抽动,躬下腰去,努力抑制干呕。
陆沨的眼神淡淡往那边一扫:“换人。”
审判官被士兵搀走,短暂的交替时间内,没有人接受审判,穿着白色衬衫的城务所人员上前,给每位审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里泡着绿色的薄荷叶。但陆沨没要。
不到一分钟后,新的审判官顶替上来,审判流程重新开始。
肖老板和诗人你推我扯,谁都不愿意先上前,最后安折被推到第一个。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通过手势,安折继续往前走,四位审判官微一对视,也将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陆沨面前,审判者那双绿色的眼望着他,灯光下略带晦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仍然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说来也巧,他来到人类基地才一个月,但已经是第四次直面审判者的审判了。
就在上午,他还被一只虫子叮了手,不过,除了脑海中短暂晃过一些奇异的画面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如果陆沨也不能看出问题的话——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陆沨抬起左手,然后微微下压——是通过的手势。
他松了一口气,走进去——陆沨的衣服和工作手册还在他身上,但现在这种场景下,给那样的陆沨还东西显然不合适。
他在通道口驻足。
前面有军方的大卡,用最节省空间的方式挤在一起,一辆车能够容纳五六十个人。通过城门的人可以选择上车,车满后军方会把他们载去收容点——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筑,如果连空置的建筑也满了,就将他们分配到正常建筑里,和原住民共处一室,总之,还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来者本身就是6区的居民,或在6区有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则可以自行活动。
不到一分钟,肖老板和诗人也陆续进来了。
“呼。”肖老板道:“我活了。”
“我们被审判者从城防所救下来的时候就能确定之前没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车里。”诗人笑眯眯道:“通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老板斜他一眼:“那刚才不敢第一个受审的人是谁?”
诗人道:“我忘了。”
肖老板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里?我得找地方睡觉,两天没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板皱眉:“那你干什么?”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还掉。”
肖老板拍了拍脑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头去。”
安折目送自己师父的背影离开,一时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用“也”这个字。
就听诗人道:“肖老板在地下三层经营那么多年,基地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书籍和影片都来源他的店铺。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情人数不胜数。”
安折发现自己的师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们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么大。”诗人笑道:“谁不知道肖老板是做什么的?”
“不过,他年老之后,倒不是很风流了。”诗人道:“提到三层,我又想起杜赛了。你见过她吧?杜赛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点点头。
诗人叹了口气:“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她死了,我会觉得很遗憾。。”
安折没说话。
诗人被关在监狱,他当然不会知道,黑市三层的老板娘已经死在繁殖季的前奏里。
安折忽然明白了一点东西。
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而难过,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情绪,这或许是他们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诗人道。
安折低声道:“什么?”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无关,你好像只是看着。”诗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语带戏谑:“你好像在观察我们,或者在怜悯我们,刚才有一秒,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许真的是不像人的,他毕竟是一个异种。
“现在没了。”诗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现在你像个小傻瓜。”
安折:“……”
诗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里?”
“随便吧。”诗人道:“城防所没空管我,我要越狱了。”
他对安折笑笑:“再见。”
安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诗人是城防所关押的犯人,没有通讯器,也没有id卡,他能去哪里,安折不知道。
或许他会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许,他去找别人讲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后,不出三天,城防所就会再次把他抓走。
诗人走远后,只剩安折一个人站在墙脚下,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个逗留此处的人,旁边还有许多人在徘徊议论,远处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临时拉起的隔离墙不高,是半透明的,在这里他能看见陆沨的背影。
极光在天空旋转变幻,每一晚,天空的颜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断有尸体被从城门拖走,进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枪声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恒的东西。夜风浩荡,把血腥气吹了进来,安折看不见陆沨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很……孤独。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安折转身,见是那名常跟在陆沨身边的年轻审判官,他抱着一瓶薄荷水,脸色不好,但神色还很温和:“不回去吗?”
安折点点头。
“我想把东西还给上校。”他脱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转交吗?”
审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吗?”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认他们有了某种关系。
“我和上校……”他措辞:“我们不是很熟。”
“我知道。”审判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没见过上校和别人在一起。”
他伸手:“给我吧。”
安折确认工作手册和圆珠笔都在后,将大衣简单叠了一下,递过去,审判官的双手托住了它。
天上,极光陡然一变,像闪电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脏重重一跳,一种难以抵御的直觉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地望向城门,陆沨的身影,夜色里那样挺拔又孤独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种认知,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审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审判官温和地笑了一下,将大衣展开,重新披到他身上:“谢谢。”
安折看回陆沨的身影,就在他们说话间,陆沨又杀了两个人。
他问:“他什么时候会休息?”
“我不知道。”审判官道:“上校连续工作很久了,可能再过两三个小时吧。”
安折:“谢谢。”
却听审判官问:“你怎么和上校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