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走后,冯库伦听见了一声敲门声,然后是一片沉寂,似乎门后的人有着天大的犹豫。
“请进。”
李推开门走进来,冯库伦说“你怎么来了?”
冯库伦的表情似乎有些小心翼翼,李抿着嘴,低下头说:“这是最近送来的文件。”
他递过去,冯库伦的心思根本没在这些文件上,他抬头对着李说:“能谈谈吗?”
“如您所愿,少爷。”
“我很不希望你离开。”冯库伦很真诚的说。“我真不知道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少爷,会有很多管家做的比我更好,我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李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摇了摇头。
在欧洲贵族的眼里,管家这个职业很重要,因为贵族不可能同时兼顾家族与外务,他们会把很大一部分权力交给管家,同时管家在接触到这部分绝对机密之后会对主人保持永远的忠诚,为他们服务直到死亡,他们忠诚可靠、彬彬有礼、服务周到,被称为“绅士的私人绅士”。
可并非没有替换管家的先例,但被替换掉的管家绝不能再服务于他人,他们必须永守主人的秘密,在更黑暗一点的时代,永守秘密的方法只有一个。
虽然近现代人们需要遵守法律,但如果李离开腓特烈家族,那么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再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他必须远走他乡,远离繁华,找一处僻静无人的乡间度过余生,如果他已经年近古稀,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像管家院的老管家一样,但他今年才二十出头,那么这就是一种酷刑。
冯库伦正是知道这一点,但如果这是李自己的选择,他根本无法阻拦。
冯库伦是个典型的贵族少爷,他成长的环境让他很难有如同慕容昭一样的大魄力,而他背负的家族责任也让他没有抛弃一切追寻真爱的勇气,他如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贵族子弟一样,度过了物质极为丰富的童年,在青年时期开始反抗被安排好的命运,然后在三十岁以前认识到他们的责任,然后用不太多的勇气和刚刚脱离懵懂的心接过庞大的家业,周游在这个漩涡里,慢慢学会虚与委蛇和尔虞我诈,最后在晚年后悔曾经错过的某些东西,然后以极大的执着逼迫自己的子女继续重复这条路。
没人知道他们是执迷不悟还是已经彻底醒悟。
而李就是冯库伦是否仍然会重蹈覆辙的关键,虽然所有人都认为重蹈覆辙是好事,但这两个才活过二十几年的青年仍然对彼此怀有希望,而希望既能拯救一个人,也能杀死一个人。
“李,我知道如果你坚定下来,一定能办到的,不是吗?”冯库伦低声说。
他太了解李了。这个东方人其实有着与他外貌不符的手腕和野心,他能让固执了上百年的管家院破例放弃对于人种的偏见,能够在二十岁以史无前例的好成绩毕业,能够成为腓特烈家族顺位第一继承人的首席管家,并且在这位继承人其实并没有太大才华的情况下依旧让腓特烈家族蒸蒸日上,这些都足以证明他其实和慕容昭是一种人,才华横溢、充满野心、并且用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气和智慧把这些野心变为现实。
李看着他,他的眉眼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清冷和疏离,又柔和的不可思议。冯库伦从没看清过这双眼睛里的情感,他可以信任他到把所有秘密交到他手上,包括关于腓特烈家族生死存亡的秘密,比如慕容昭的真实身份,但他又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他神秘的像日出时的天际线,又像落日时的海潮。
李走近了几步,他微微俯下身,直直的看着冯库伦的眼睛,说:“您真的能保证您不变吗?就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的站立着,绝不随波逐流?这可能吗?”
李显然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心灰意冷,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逼问一个答案。
就像冯库伦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了解他的主人。冯库伦没什么太大的才华,起码和他比起来远远不如,但他是个好主人,他富有责任感和同情心,有时还有些摆脱不了的单纯,有点冲动,还爱抱怨,但是他还是一个好的主人,因为他能够对一个人付出全部的信任,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这种信任,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李每每在孤独的晚上都快要发疯,他和慕容昭是一种人,他们真的很像,他们的控制欲是唯一能够逼疯他们的东西,但就算冯库伦是个极其好骗、对他毫无防备心理的人,他依然没有信心。因为这个漩涡中,所有人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冯库伦很依靠他,但这只是因为他能够做到他做不到的事,这还不够深刻,不够疼痛,不够生死攸关。
这样的爱怎么够刀刀到肉笔笔见血呢?李想,如果他作为一个浮萍已经彻底把根种在腓特烈的土地上,那么为什么不贪心一点,让他们把骨髓作为土壤,抽空最后一点精神,流尽最后一滴血,让自己生长呢?
这很自私,但李在十六岁只身来到这个国家时就清楚的明白自私和凶狠是上帝用来拯救人类的最后保险。
或许这是爱,或许不是,但这都不重要,这种人是总想要和上帝作对的狂徒、有直面一切困苦勇气的行者、永恒的自我的信徒。
冯库伦沉默的看着他,然后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如果我给你肯定的回答,那么你就愿意终止这场闹剧吗?”
李必须收回他上一秒的看法,他的主人虽然有点单纯,但并不蠢。
“我向您保证。”
冯库伦突然笑了笑,他说:“其实你没有骗过那位先生,他那句话并不是在劝诫你,而是在告诫我。”
李沉默着看着他。
“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再过二十年我们是否还会这么坚定,但他说的对,现在抱有的对未来的悲剧看法是一切的原罪。”
“那么您的看法呢?”
“我并不是个很坚定的人,所以我现在给你的肯定的答案究竟有多长的保质期我并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我对此发表看法,我会回答你,是的,管家先生。”
“这就够了。”
李想,这的确够了,至于保质期的问题,他一点都不在意,或者说,他有信心不在意。
那么现在该解决一下剩下的小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