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过天地无灵。
并非她不想去,而是守卫们在贺城回府后便不敢再玩忽职守,哪怕姜姒提议让他们一旁休息,他们也不肯离开所守区域半步。
姜姒与魔修共乘一匹飞马,下马后姜姒在前,手拿一只镂空的熏香小炉,里面点了红色的丸香,味道辛辣。
她自己闻了几下,便把小炉交给魔修,随即又在香炉里多添了一些黑色的木屑。
香味一下变了,甜的有些腻人,此时两人已经离守卫很近。
“夫人……大王有令,任何人……”姜姒按在守卫肩上:“休息吧。”守卫便慢慢放松戒备,就地而坐,睁着眼睛望向前方。如法炮制了叁人,姜姒对魔修道:“这炉内的东西能让他们入定,轻易不会醒,你留在这里,黑木快烧完了便添一勺新的进去,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则出了事……我就让你背锅。”把装有黑木的小袋子与熏炉一同交给魔修。
魔修托着熏炉晃了晃,拧眉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出来?”
姜姒点头:“有事的话就大声喊我,在这里很难用灵力的。”
“不是说带我来玩吗?”
“……这不就是?”
言罢丢下还想顶嘴的魔修,自行往戈壁深处走。
安置清虚的洞窟姜姒还记得,走了一会儿便找到了地方。
清虚一席白衣盘坐在洞内,状似打坐,他早已没了先前骷髅般的模样,身上衣物也已换过,头发虽干的似柴,眉眼轮廓却丰满起来,隐现天地正气、浩瀚威仪,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他似在冥想,姜姒不想太过突兀,便行礼拜见:“仙尊。”见他缓缓睁眼,便将带来的瓜果药品都拿了出来。
“仙尊看起来精神不少,再过一段时间就大好了。”姜姒犹豫是否帮他查看伤口,想想还是作罢,他毕竟是长辈,不好叫她动手动脚。想着便递去药品,清虚慢了半拍,方自她手中取走。动作和缓,指尖连她手心都没碰到。
“……多谢……狐主。”声音干哑,气息不稳,体内恐怕不剩多少灵力。
“仙尊知道我?”姜姒谈话间环顾周围。上回她走后便叮嘱了守卫,叫他们不要因私羞辱慢待清虚,现在瞧周围多出来的蒲团和水壶,还有一些干净的果脯熏肉,便明白这段时间清虚恢复些活力的原因。
“……是……他…有你……我知道……”语气温和,形同长辈。
姜姒一顿,便直接道明来意:“仙尊长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可以助仙尊离开此处。”
清虚面色不变,不似有多少兴趣。
“……你要什么……”他问。
“要您帮我两件事。”
“……我身在此地……如何帮你?”
“您曾伤大王两次,一次是以封神钉贯穿他掌心,一次是剑伤他肋下……留下的伤口都十分古怪,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彻底治好它们。”
男人视线落在姜姒身上:“还有呢?”
姜姒却摇头:“如果这件事您帮不了我,另一件事也无从谈起。”
清虚微微颔首,眼神落在一粒石子上,如看一朵莲花。
“狐主……”他突然唤她:“你的子民在人界……深居简出,多行善事……我以为是你授意。”他又抬头望向姜姒,目光与音色一样和润。
“是我。”姜姒点头。
“为何。”
“……只是不想惹事罢了……”
“他与你不同。”
贺城与姜姒不同。
姜姒要狐妖们在人间不要惹事,贺城却怂恿妖修们在人间恣意妄为。
“废他双手,是要他把所学归还于我,伤他肋下……我本意是取他妖丹。”妖丹是妖修修行之本,得之如掌妖修生死命门。
“您下了死手,大王不会放了您的。”他若想离开,只能通过她。
清虚不语,不惧生死。
姜姒看出今日无法说服他,便改了话头:“您与大王间的恩怨我有所耳闻,只是有些事我不懂。仙尊可否帮我解答一二?”
清虚神色坦然:“当然……狐主请问。”
“我只是想知道,您真的相信是大王杀了那些剑门子弟?”
都说白月在秘境内失联后,同门皆怪罪贺城,贺城忍无可忍,被骂“杂种”后怒杀数十同门。
可就姜姒所知,贺城重情重义,白月对他固然重要,但曾救下他、抚育他的清虚不也同样重要?
伤害同门是大罪,势必会连累清虚,贺城不会不知。
“我听说您当初收大王为徒,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大王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当年人妖矛盾虽不算激烈,却远到不了对混血一视同仁的情况。
哪怕清虚仙尊是“剑门”长老,声威远扬,他收贺城为徒之事也遭到众修士激烈反对。
妖族天性凉薄,重欲重利,就算是半妖,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半个妖畜。
众人为让清虚放弃这个念头,苦口婆心地分析利弊、劝说阻止。但清虚却铁了心不为所动。众人见无法说服他,便联合起来向“剑门”施压。
不向剑门出售灵器灵丹;不与剑门子弟一同外出游历;秘境大开,也不许剑门入内……此举之下,剑门内人心惶惶,连原先支持清虚的掌门都出面劝说。
剑门不能没有清虚,清虚不该为一个半妖毁了剑门。
“若是连半妖都不容,这天下还能容下什么。”
此情此景下,清虚一人扛起四方压力。
没有灵器灵丹,他广招弟子私授炼器炼丹功法;弟子们不被其他门派照拂,他亲自带他们下山历练;秘境不让进,他举剑另辟一方乾坤……剑门不单没有因众人的排挤没落,反而愈发强盛。
修士们不愿因半妖得罪清虚,只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如果贺城能通过众人的考验,他们便愿意让这半妖留在人界。
说是“考验”,不过是以此为名对贺城加以羞辱。修士们不仅让贺城当众自述曾经在妖界经历的种种不堪,还让其脱衣展示身上伤痕。
本意是想激怒贺城,让他体内龙血暴虐展现妖性,但贺城在考验中心性坚毅,未曾表露分毫愤怒怨恨之情。
贺城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拜了清虚为师。
哪怕是为了清虚,贺城也不会那样莽撞,更何况还是连杀数十人。
清虚对当年的事并未回避:“……我亦不信,可他不肯与我回师门。”
师门内血流成河时,清虚才除魔归来。贺城已经在其他修士的追捕下不见踪影,清虚立刻寻到他,要他一同回师门。
他跑,别人都会认定事情是他做的,他回去,还有自证清白的机会。
“他知道我信他,也知我会竭力帮他,但他不信我能成功。”
清虚无悲无喜,过往之事散如云烟。他对贺城亦师亦父,但在生死面前,贺城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怨他……早年我以为带他回师门便万事大吉,却疏忽了许多……”弟子们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地对着贺城,他看见了,却觉得贺城能自己解决,也应当学会自己解决,又有叁徒弟白月在旁,他放心地把他留在师门。
他小看了弟子们的嫉妒心,一个半妖居然拥有那般卓越的天赋,有许多人看不过眼。
他不信贺城杀了那些弟子,可他信贺城不愿意再继续留下。
“他想走自己的路,可以。”
清虚突然咳嗽起来,姜姒递上水,他摇头推开,面上咳出酡红。
“……只是他走了错路,又不肯回头。我再不能当他的师父,只能是对手。”
贺城用剑划伤他,那一剑不深,是贺城故意的,他不希望师父无功而返,被其他人指摘“放走了孽徒”。有了那伤,清虚便不会是半妖的同谋。
清虚本可以就那样放贺城离开,却选择废了他的双手。不仅仅是封神钉,更有昆仑玉的力量在上,一个学了二十几年剑的人,再也用不好剑,又要独自回到妖界……
贺城从那一刻起才恨上了清虚。
“那您后悔吗?”姜姒问。
再回到师徒分别那一刻,还会不会废了徒弟的双手?
清虚闭目。
贺城入仙道,必为大能,他半人半妖,可知人、妖两界疾苦,有他在两界之间斡旋,假以时日便能让两界关系和缓;贺城入妖道,必为大妖,回归了暴虐本性,当了吞天噬地的龙,只会危害人间。
他不能放虎归山。
姜姒见清虚沉默,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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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姒离开后不久,魔修便掌握了黑木燃烧殆尽所需的时间。
他往熏炉里添上新的黑木,立刻远离天地无灵。
跑了有几百步远,方从胸口处封神钉底部感受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灵力。
魔修立刻掐印入定,把那一丝灵力拉长拉细,一圈圈缠上钉子尖,包裹得严严实实。
封神钉效力受阻,四周灵力便如涓涓细流般慢慢涌入体内,虽然不多,却足够维持住魂控术。
他指尖飞快结印,两掌“啪”地对扣,魔修眼睛翻白,神识陡然被拉回魔宫。
萧景枫耳边一声刺耳嘲笑。
他睁眼,萧云正离得他很近,眼睛都要和他的长在一起。
“小子,你可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