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很大,但城中人不多,因为落雪的关系,四周白茫茫一片,倒也遮盖了原先城中遗留的满目疮痍。
陈羹年作为凉州灾后才补替的知州,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城中有各处人流聚集的地方,都设了粥棚,因为府衙人手不足,就连陆青城手下的守备军都被抓去施粥。
慕时漪坐在马车内,挑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市井中人不多,但也烟火味十足,客栈酒肆以及各类铺子,瞧着还是有生意往来的。
车厢中,花鹤玉手执书卷,看似在认真,但慕时漪的一举一动都事无巨细落在他眼中,他看出她微蹙眉心的疑惑,开口解释:“今年凉州大旱,受灾的大多数都是以农耕为主的劳做百姓。”
“田中不长粮食作物,凉州粮价拔高,有钱人家自然能从隔壁的临川、微州还有郁林购置高价粮食,更有甚者还能以更高价格转售倒卖。”
“买不起粮食的穷苦人家,只能成为灾民离家乞讨,而那些有钱的官吏富商,自然有钱也受不了凉州的干旱,所以乘此机会也都举家搬迁,所以留下的大部分分,不至于饿死,但也只是面前维持生计。”
慕时漪听完点头:“这其中恐怕还是陈太傅上任后,以一人之力压制下了凉州暴涨的粮食价格,才稳住凉州即将崩塌的局势吧?”
花鹤玉勾唇:“夫人猜测没错,从旱情开始,老师补任后哪怕与城中富商以及官吏为敌,他也一直在压制凉州城粮食价格,所以当下的乱与穷还在可以控制范围内。”
慕时漪视线落在花鹤玉身上:“凉州是殿下早就确定好的目的地?无论灾情与否?时漪可有问错,不然为何陈太傅当年从堰都被贬,偏偏选了凉州?陛下惜才,以陈太傅在朝中的威望,就算他作为皇后一派落败,大可去富足的临川、郁林或再不济也有微州。”
花鹤玉并不否认,他漆黑眼眸没有任何隐藏:“凉州的确是我十年前就某算之内的地方,但这次从堰都离开,我最开始的目的地,的确如我与夫人商量的那般,是苍梧。”
花鹤玉微微向前探身,炙热指尖捏着慕时漪的下颌,滚烫嗓音从喉间滑出:“夫人可想知道,为什么是苍梧?”
慕时漪的确想知道,但她不敢问,垂眼躲避他的视线,心脏砰砰乱跳,指尖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男人眼光太过炙热,她并不想打破他们现有的良好关系。
马车在凉州城最大的酒楼琼仙居前停下,西风声音从外边传来:“主子,夫人到了。”
慕时漪带好幕篱,花鹤玉依旧克制的隔着衣袖牵起她手腕,二人在店小二带领下,进了琼仙居楼上早早就定好的雅间。
慕时漪刚坐下,町白从外恭谨推门进来:“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下一刻,隔壁雅间传来说话声,那几人声音很轻,听着是谨慎压低了声音,然而慕时漪这处雅间内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花鹤玉温热嗓音擦过慕时漪耳畔,同她轻声耳语:“两间包厢,中间隔墙有做了机关,夫人不必担心。”
慕时漪点头,想到他们这种隔着雅间听墙角的事,好像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而且是一回生二回熟,上次不就是在赵夜清的万香楼无意中偷听了消息。
隔壁雅间有人急切问:“关老大,这一票干不干?”
“好几拨人在凉州城那座传说埋有前朝宝藏的山中,都挖了好些值钱好东西,凉州大旱,我们兄弟平日里打牙祭的银钱,都拿去救济穷苦人家,若是再不搞点东西,下头的兄弟别说是吃肉了,汤都快喝不起了。”
慕时漪微愣,心想现在做山匪都这般善良大度了么,为了天下百姓,竟然自己混得穷困潦倒?
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道:“呆子,你就不怕是陷阱?陆青城那小混蛋和我们交手多少次了,次次都想逮了我们关老大,次次不成,万一这次是陷阱我们都交代进去,你难不成想在陈知州的大牢里吃肉?”
“哼,我看吃鞭子还差不多,那陈知州官服洗得发白,看着比我们兄弟还穷。”
“我呸,就你乌鸦嘴!陆青城有个屁用,交手数十次了,这几年来,他要是有本事抓了我们老大,早就抓了,还等现在?这新上任不久的知州陈羹年就是个文弱老头,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几人七嘴八舌吵了一通,这时有个沙哑的声音道:“不管有没有诈,这一票必须得做,以陆青城那脑子,他估计也用不出多高明的手段,谁让上任知州和校尉在旱情开始后早就离开凉州,只留给他们这么一个烂摊子。”
“就算真的有诈,凉州的守备军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无妨,难不成他们能把苍梧的兵请来,但是现在正是北留东胡攻击最猛烈的时候,苍梧还哪里有闲暇功夫管凉州的屁事。”
“昨夜,陆青城抓了多少人?”那低沉的声音顿了顿问。
有人回答:“不多,就抓了十几号人,都是些不成器的小匪。”
有人用手敲了桌面,一锤定音:“那就原计划不变,今夜子时开始行动。”
渐渐的说话声音没了,只剩下吃饭碗筷相碰的声音,也能听出了这些人一定是额极了,吃饭速度风卷云残,快得不行。
如果是今夜子时开始行动的话,慕时漪眼中透着兴奋,她也想去看看:“殿下,会带上我一同吗?”
剿匪是危险的事情,但日后他们是要风雨共济的夫妻,自然是得一起的,花鹤玉这般想着,笑着点头应允:“好。”
关戾州等人离开后,慕时漪和花鹤玉也起身离开雅间。
不想二人才推门出去,慕时漪走在前面,差点迎面撞到一个打扮秀气的小郎君怀中。
慕时漪赶忙稍稍后退一步歉声道:“抱歉。”
“无碍。”他的声音似乎刻意压得很低沉,用扇子挡着胸口的部位,肤色白皙,长得格外好看,只是身量与花鹤玉相比并不高,也就比起慕时漪略微高了一些。
这人,慕时漪觉得有几分面熟,却是不曾在堰都中见过的。。
等人走远了,隐隐约约有个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小将军,您私自离开凉州,若将军他知道了,定要罚你抄书的。”
第38章
刚刚那人是谁?
慕时漪眉心微蹙,眸光落在他走远的背影上。
“夫人,在看什么?”花鹤玉站在她身后,黑眸微眯泛着冷光,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过幕篱,干燥掌心覆在她眼帘上,挡了慕时漪探究的视线。
“殿……”慕时漪轻咬着舌尖,她声音顿了顿,低不可闻的惊呼,带着难为情,娇艳红唇微微发颤:“夫、夫君,我……我只觉得刚刚那位小郎君格外眼熟,似乎在哪处见过。”
“是么。”花鹤玉勾着唇喉结滚动,夹着无奈叹息声,滚烫热气喷洒在慕时漪羞红的耳廓旁。
他问道:“要不,为夫让町白把人给抓来,好好审问一番,刚刚那小郎君是何时冒犯了我家夫人,让夫人这般记得他,竟然觉得隐隐熟悉?”
花鹤玉这是,吃醋了吗?
就像她给苍狼递红豆糕那次,看似不染凡俗尘埃的太子殿下,似乎也在悄悄吃醋。
慕时漪摁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摇头拒绝:“夫君今夜不是还有大事要办,可别耽误了,那人若是下回遇到,再问也不迟。”
“也会。”花鹤玉捏着手里的白玉折扇,用扇骨亲昵点了点慕时漪的眉心,“自然一切听从夫人的。”
这人,真的越发放肆,慕时漪只当未曾听见他话中深意,提着裙摆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马车在凉州主城各处街巷穿行,花鹤玉用金钩挑起车帘一角,指着外头街景同慕时漪介绍,他低沉嗓音带着几分黯哑,如冬日里灼灼炭火,马车中二人几乎肩并着肩。
他捏着手里的书卷,看着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都勾着慕时漪的思绪,一行人最后在凉州知州的府衙前停下。
花鹤玉与慕时漪进去时,陈羹年恰巧才回到府衙中,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生活上难免粗糙,府衙后院就是住的地方,身旁也就一个哑仆在照顾他的起居。
“殿……”陈羹年声音一顿,在外他有些不知如何称呼,毕竟他是太子的老师,自然不可能像他下属一样叫他主子。
花鹤玉朝陈羹年行了个晚辈礼:“老师,您在外喊学生表字‘谦君’便可,日后学生与夫人难免要时常在老师府上叨唠一二,您可以对外宣称我是您的远房亲戚,也是您的学生。”
慕时漪站在花鹤玉身后,心想原来他的表字叫做谦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太子殿下不就是一块千年难得一遇的璞玉么。
町白、苍狼以及陆青城等人也陆续赶到,几人在知州府衙中对于今夜行动,再次商议,就连难以预料的各种变数花鹤玉也单独列出来细说一番。
眼下就是不知这以凉州城中埋有前朝宝藏的消息,这块大肥肉能钓出多少人来,花鹤玉回故意用北歧前朝密宝为诱饵,这算计的除了山匪外,赵夜清自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赵夜清这人太过于滑溜,几次暗探抓到一点他的踪迹,这人还没开始行动,就立马销声匿迹。
夕阳金灿灿的余晖落在洁白无暇雪地上,放眼望去茫无涯际。
凉州城内炊烟袅袅,市井叫卖声此起彼伏,伴随这越来越暗的天色,城里城外也悄无声息多了许多生面孔。
山林里,寒风拂面,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簌簌的落雪声,掩盖了雪地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终于残阳余晖消失殆尽,暗黑的云卷着无尽黑夜沉落,微凉月辉徐徐高升,清冷的光透着雪地里无处藏匿的刺骨冰寒。
松林青翠高耸,松叶尖尖上缀着白雪,遥遥一眼望去,茫茫雪海中偶尔夹着翡翠青碧,接天连地,直指青云。
前方隐隐有声音传来:“大哥,这些日来兄弟们挖到的北歧前朝宝藏的位置,就在前头小山丘后面的山洞里,那些珠宝埋得深,经年累月还塌方过,手下的人有悄悄挖出一点,大哥也看了,都是真正的好东西。”
山中风很大,把那人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听得有些不真实。
“还要往前走?”男人走在前头,脚步未停,声音低沉。
他手里握着长长的弯刀,用黑巾蒙面,身后还跟着近百号伸手极好的大汉,他们动作干脆利落,若不是一身凶神恶煞山匪打扮,看他们的举止姿态,说是城中守备军估计也有人信的。
一行人没走多远,就听见不远处雪地里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那些人三五成群吊儿郎当。
“哟,关大哥来了。”为首的刀疤男看见关戾州一行人,他嘻嘻一笑,赶忙站起身上前打招呼攀交情。
隐在山林里的其他山匪看着刀疤男人骚断腿的操作,心里皆是一愣,大家不是说好的悄悄摸进来,各凭本事不要内斗,不要惊动凉州城守备军。
这愣头青是谁?
凭什么大家都按照规矩行事乖乖藏好,就他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去和关戾州攀关系?其他躲着的不同帮派的山匪也开始蠢蠢欲动。
关戾州没说话,冷冷盯着刀疤男人,许久才问:“你是哪派的匪头?”
刀疤男人吹了一声口哨:“嘻嘻嘻,大哥有所不知鄙人是苍梧过来的小匪头,听说凉州境内出了北歧前朝的宝藏,顺道来看看。”
“啧。”关戾州眼神冰冷,“你这顺道顺得也挺远的,翻了几座山?”
刀疤男人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他说得有理有据,听着到不像瞎忽悠的话,只是他忽然话锋一转:“关老大,今夜想必各家来的兄弟也不少,这倒时候大家一拥而上,是先来后到,还是先分后抢?这林子这么大,关老大这般行事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你们说是不是啊,各个山头的兄弟们?”刀疤男一身悍匪味,身量极高个头又大块,他这一吼,震得山林间松树枝丫上雪沫子哗哗的往下掉。
宝藏就在不远处,所有人都不敢同关戾州抢大头份额,但谁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想要独吞,再加上被刀疤男人这么一含,那些藏在暗处的山匪,贪婪的小心思都被喊出来了,一个个蠢蠢欲动。
这时,林中有人接话道:“我们是不是都过于谨慎了,凉州城守备军陆青城估计早就在被窝里呼呼大睡,这鸟不拉屎风都能吹断人耳朵的鬼天气,谁会出来?”
“哈哈哈……!可不是就这个理呢,他nn的,害老子躲了这么久。”
“关老大吃肉,我们后头喝汤的,不也得出来赶口热乎的么。”
陆陆续续有人从雪地松林里走出来,霎时间这寂静山坳中,就像锅里烧煮的凉水,毫无预兆就沸腾起来,咕噜咕噜滚着泡。
“怎么办?”关戾州身后的男人,神色谨慎小心,他总觉这事不太对。
关戾州浓眉微蹙,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法子,他们伏雁岭的山匪打头阵,若是没有危险,剩下的各帮派的小股山匪再各自分脏。
这样若是有埋伏,既不会被一网大尽,后续分脏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可随着自称是苍梧过来的山匪这么一搅合,本就是散装暂时合作的山匪,自然瞬间各自为营,都隐不住贪婪心思。
关戾州冷眼往四周一瞧,所有人都暴露了,也没有隐藏下去的必要,就算陆青城凉州七郡全部的守备军,也,人手也不够去抓他们这些随时能一拥而散的山匪。
他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日各位就各凭本事,但谁若敢不服规矩见血出了人命,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一处极为隐蔽的山丘后方,慕时漪被花鹤玉用雪白的大氅裹在怀中,外头实在太冷了,她也顾不得害羞,她眼睫轻颤眯着漂亮凤眸看着山坳里的那群悍匪。
她看着这一群人中插科打诨的刀疤土匪,隐隐觉得几分熟悉:“殿下那刀疤土匪不会是苍狼扮吧?”
花鹤玉怕雪吹进她眼中,细心用手挡在外头,声音淡淡:“是他。”
慕时漪惊呼,而后有些感慨:“我瞧着苍狼那模样,当年若不是遇到殿下,这会子估计早当土匪去了。”
町白站在一旁极为认同:“可不是么,当初苍狼这小子要不是胆大,半夜去偷殿下的干粮,结果被我们一顿胖揍,也不知怎么的跟了我们十来天,甩都甩不掉。”
“最后在苍梧和北留边界,殿下问他想不想吃饱,他似懂非懂点头,于是他就被殿下给捡回去了,因为算是苍梧捡回的狼崽,这名儿还是西风公公给取的。”
那时候是十年前,花鹤玉的年岁也极小吧,慕时漪不禁想到,当时的他也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朝陨落没了皇后庇佑跌入泥潭深渊,身中剧毒,却消无声息刻苦隐忍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