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礼仪,郅玄驾车相迎。
梁霸见到郅玄,摸清对方的态度,心中暗松一口气,和郅玄一同前往大帐。
和郅玄一样,梁霸未服衮冕,身着青色长袍,腰束玉带。玉带垂挂彩宝流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头上没戴发冠也未用发簪,青丝以金绳缠绕,末端垂落水滴状的珍珠,流动温润光泽。
依照东梁国的习俗,梁霸单耳佩戴玉饰,雕刻梁氏图腾。玉以金为托,在发中半隐,却藏不住光华流动。
梁霸性情使然,只要他愿意,无论面对谁都能让对方如沐春风。
郅玄清楚梁霸为人,这一刻也不得不感叹,在与人交际上,这位的确是天赋异禀,出类拔萃。
两人正说话,帐帘忽然掀开,一抹赤红的身影走进帐内。
赵颢和郅玄有婚,又是结伴同行,夜间入营无需通报。
在来之前,赵颢已知梁霸过营,见他在大帐中,并不感到意外。
彼此见礼之后,赵颢在帐内落座,表现得十分正常,梁霸却莫名感到冷。尤其是对方目光扫过,带着几分打量和审视时,冷意急剧攀升,蔓延四肢百骸。
压力太过巨大,梁霸实在扛不住,再长袖善舞也没法施展,只能起身告辞,保住性命要紧。
帐帘掀起又放下,森寒的煞气瞬间消散。
赵颢缓慢倾身,不断抵近郅玄。待呼吸交融,鲜红的唇角翘起,热意拂过郅玄耳畔,声音低沉,莫名透出几分危险。
“君侯,我与东梁侯孰美?”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送分题答不好也会要命。
郅玄的直觉向来很准。见赵颢笑得愈发惑人,顿时寒毛卓竖,警报声骤然拉响。来不及思索,一句话冲口而出:“君美,天下无人能及!”
直觉告诉他不能犹豫,更不能有半分迟疑。必须态度坚决,语气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专为证明此言发自内心,连标点符号都正直无比。
警报声骤然熄灭。
赤红覆上玄黑,青丝纠缠。
赵颢枕在郅玄肩上,耳边是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掌下是激烈的心跳,能清晰感受到郅玄此刻的情绪。
原本还想坚持一下,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赵颢侧过头,避开郅玄的视线,低低笑出声音。
笑声像带着钩子,令人心猿意马,意乱神迷。
带着凉意的手指擦过嵌玉的腰带,被一把抓住,牢牢攥紧。郅玄半垂眼眸,盯着白皙的指尖,萌生一股冲动,忽然张嘴咬了一下。
雪般的颜色,是否会在唇间融化?
笑声渐渐停歇,骤起的热意取而代之。
长发已干,似黑绸铺在榻上。
烛芯爆响,灯光闪烁,映亮美人侧面。另半面隐于幽暗中,唯眸光湛然,似能穿透人心。
郅玄心随意动,手指沿着漆黑的眉眼勾勒,直至扣住赵颢的后脑,缠绕凉滑的青丝,猛地下压,擒住那一抹嫣红。
夜风掀起帐帘一角,卷过地上的青铜灯。
灯火摇曳,伴随着一声轻响,光芒骤然熄灭。
帐上的影子隐于黑暗中,再不可见。
珍珠彩宝散落在地,依旧浮动光华,似星月生辉。
是夜,赵颢留于郅玄帐内,天明方才归营。
在他离开后,郅玄挥退侍人,一边揉腰一边暗下决心:梁霸自荐枕席的事必须瞒住,绝不能泄露一丝一毫。今后和他相处也要注意。美人一旦醋起来,昏君也是伤不起。
接下来五日,有诸侯陆续抵达。多是分封在偏远地带,接到消息比他人更晚。闻讯后马上动身,一路紧赶慢赶,才没错过第一场祭祀。
依照礼制,人王入陵之前需举行九场祭祀,献上牺牲千头。牺牲以飞禽走兽为主,偶尔还会出现人祭,主要是抓获的战俘。
人王在位二十余年,政绩不菲,战功实属平平。
巫在准备祭祀时,根本无战俘可用,又不能随意拉一批奴隶充数,只得请示王宫,在得到明确的旨意后,将人祭省略,代之以等量的雄鹿。
为获取足够的牺牲,太子淮亲自驾车出猎,抵达中都城的诸侯全部跟随。
队伍归来后,猎到的飞禽走兽堆在祭台下,由巫清点数量,逐次放血斩首。血盛在大瓮中,兽首垒在祭台四周。余下的肉和骨头在祭祀中焚烧,迥异于常例,不会分给城民。
另有大量珍禽异兽,由各国诸侯敬献,装在特制的箱笼里,将作为殉葬品,随人王一同进入陵墓。
氏族向来注重身后事,王族更是个中翘楚。
登位之初,人王就下旨抽调大批奴隶,在选定的地点为自己建造陵寝。
整整二十年时间,动用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建成的陵墓宏伟壮丽,堪比地下宫殿。墓室布局仿效王宫,飞阁流丹,雕栏玉砌,比历代先王都要奢华。
依照礼制,人王的墓室内留有王后的位置,主墓室旁伴有耳室,留给八名妾夫人。
在王后的许可下,葬礼结束后,妾夫人可归家,亦可归国。前者且罢,后者未必会千里迢迢送来合葬,更大可能是留在国内,长眠于家族墓地。
唯独王后不能例外。
和人王结成夫妻,哪怕只为蒙蔽世人,两人也需生同衾死同穴。
王后厌烦人王,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在人前。为太子淮着想,她不会拒绝同人王合葬。只是后者会如何,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场狩猎结束,太子淮和国君们满载而归。带回的猎物送到祭台下,堆积成山。巫早已准备就绪,第一场祭祀定在傍晚举行。
遵照礼仪,四大诸侯的位置最近祭台,分立四面,象征四方。
身为人王的继承者,太子淮将独自登上祭台,将牺牲敬献神明。
在仪式之前,祭台四周搭建起方形柴堆。过程由巫亲自监督,严格遵照祭祀礼仪,不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每座柴堆高达两米,内部中空,便于向内投掷祭品。
王族青年身着祭服,依礼守在篝火旁,直至火焰燃灭,牺牲焚尽。
参与葬礼祭祀,各国国君不着衮服,不佩金戴玉。长袍单色,腰间系兽皮带。不戴冕冠,不梳发髻,仅用兽皮绳勒在额间,仿效初代人王分封时的服制,衣摆的长度、领口和袖口的花纹严循规格,一丝不苟。
为表对人王的尊重,诸侯皆服白,制式同源,仅在腰带和额饰上有所区别。
战车出营前,战马衔枚,缰绳必须裹布。
华盖下的彩宝俱被遮挡,行进间素色翻卷,布幔飞扬。
临近傍晚,日轮西沉,最后的光芒洒落大地。极目向西,可见红霞漫天。
王宫中奏响礼乐,乐声恢弘庄严。
太子淮的车驾行出宫门,驾车者挥动缰绳,车轮滚滚向前。车后跟随五百甲士,在城内血战中脱颖而出,是私兵中的佼佼者。
礼乐声遥遥传来,国君们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无需调度,各国战车有序排成长列,以四大诸侯为尊。
不同于入城之日,出城祭祀无法走四门,四位国君必要分出先后。
东梁侯十分自觉,知晓自己实力不济,自动自发站在末尾,半点没有上前争抢的意思。至于世人看法,梁霸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不过他有底线。背后议论无妨,别闹到他的面前。胆敢当面对他指指点点,他会让对方知道,东梁的真正实力究竟如何。
东梁侯主动退出,余下三人要分出高下,以实力论,当以西原侯为尊。
郅玄实力最强,年龄是硬伤。本有意谦让,请北安侯先行,后者却没有接受,表示规矩不容打破,实力摆在眼前,强就是强,没有退让的道理。
“先行!”
北安侯主动让出首位,看重的是郅玄的实力。
赵颢身为儿子,不好和亲爹抢,唯有退后半个马身,位在第三。
这个顺序有些出人意料,却又显得合情合理。
郅玄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见赵颢对他颔首,确认北安侯不是口是心非之人,当即接受对方的好意,登上战车行在最前。
北安侯性情豪爽,最不耐烦优柔寡断缩手缩脚之人。郅玄的果决恰合他意,不由得满意点头。
“当仁不让,一国之君当如是!”
听到父亲的评语,赵颢与有荣焉。
不料想,北安侯突然转头,目光落在赵颢脸上,郑重道:“我儿,切记为父先前所言。”说话间,视线扫过东梁侯,刻意停顿两秒,“东梁侯容貌甚好。”
赵颢面无表情,顺着北安侯的目光看向身后。
被这对父子盯着,如同被凶兽锁定,铁打的硬汉也会脚软。
东梁侯顿觉头皮发麻,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寒意从脊背蹿升,整个人似要被冻僵。
为何这样看他?
他做错了什么?
东梁侯仔细回想,猜不透是哪里惹到这对父子。越想越是费解,双重压力下,内心陷入焦灼,偏又无法开口询问,当真是无奈又憋屈。
对于身后的眉眼官司,郅玄仿佛一无所知。即使是察觉到,出于对危险的预判,他也要当做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很快,太子淮的车驾出现在长街上。
以郅玄为首,诸侯车驾逐次跟随。
国君之后是大氏族,再之后是王族。中小氏族位在最后。太子淮的车驾已经行出城门,队伍中段尚在城内。
第一场葬礼祭祀,王后和王族女眷皆不参与,孩童也不在其中。
自第二场起,王族全员都要在场,随主持祭祀的巫一同念诵祭词,连续八场,场场不落。
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祭台四周火堆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烈焰熊熊,吞噬第一批投入的牺牲。
四大诸侯先后离开战车,步行到祭台四面,在引领下就位。其余诸侯位在四人之后,分东西南北伫立,表情庄严肃穆。
祭祀开始前,郅玄抽空打量众人,将眼前的面孔和掌握的资料逐一核对。
情报的印象过于刻板,远不如亲眼所见。文字的描述和真人总有偏差,有的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
以漠侯为例,在郅玄的印象中,这位国君能屈能伸,动辄挂着泪水嘤嘤嘤,该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形象。事实恰恰相反,这是一个身材魁伟,容貌英俊的伟男子!
郅玄见过漠夫人,将兄妹俩进行对比,发现两人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漠夫人轮廓柔和,漠侯更显刚正。
想到这位壮汉满脸委屈,动不动就抱大腿嘤嘤嘤,郅玄下意识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