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示意她去换衣服,回去,但这回陈思雨坚持了下来,她掏出一盒磁带来,说:“安娜女士,皮埃罗团长下午会看我的表演,麻烦您一会儿帮我放一下音乐。”
因为她的谦虚,乖巧,虽然导演脸色很不好,但安娜还是坚持,帮陈思雨了。
而在巴黎,哪怕排练时,大家用的也都是黑胶碟。
陈思雨拿了一盒磁带来,就得先找收音机,终于,安娜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收音机,但是,当音乐放出来,整个节奏慢了半拍,根本没法跳。
导演已经生气了,半眯着眼睛,按捺着怒火在喊:“anna, arrête.”
陈思雨的头皮也麻森森的。
她的心理年龄有五十岁了,但她跟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样,努力的谦卑,讨好这帮外国人,想给自己争取机会,这些她都能忍,可她非常讨厌导演眼神中对于华国人的歧视。
那种自以为绅士,却按捺不住傲慢的歧视,只能用技术打脸。
但偏偏连个收音机都欺负她,就说她气不气。
好在,就在导演准备直接来赶她时,刚才跟陈思雨跳搭档的男演员突然走过来,轻轻按了按收音机上的快进键,终于,音乐可以正常播放了。
以为皮埃罗团长把自己给忘了,陈思雨正准备怏求安娜,再去请他一次。
但就在这时,皮埃罗团长端着咖啡杯来了。
他跟陈思雨说了声bonjour,就示意她跳给自己看。
在他们的印象中,陈思雨要炫技,炫的也是苏国技术,他们自认为司空见惯,所以皮埃罗团长只是趁着下午茶的时间来看一眼,喝完下午茶,他还要去广场上喂鸽子,礼貌下面是按捺不住的敷衍,溢于言表。
不过陈思雨炫的,偏偏就不是苏国芭蕾,而是只属于华国的芭蕾技术,《红色娘子军》中的倒踢紫金冠。
这个动作,因为必须具有非常好的戏曲,且是武生的功底才能练,目前在国内芭蕾届,也只有两个人能跳。
一个是它的创作者,申城文工团的首席。
另一个就是陈思雨。
在国内,这个动作都是引起过轰动的,更何况法蓝西的芭蕾界。
舞团的地板足够好,空间足够大,足够让陈思雨舒展自己,她伴着音乐,才做完动作,一个男演员立刻脱口而出:“kung fu ois!”
陈思雨一想,没错啊,倒踢紫金冠,确实就是中国功夫和芭蕾舞的融合。
古典主义的浪漫芭蕾确实美,它足够优秀,柔美,可英姿飒爽的《红色娘子军》中的中国功夫,也同样拥有它的艺术性。艺术或者会被偏见蒙蔽,但只要它足够好,它就能引起人的共鸣。
刚才陈思雨默默无联排练了半天,虽然她都不认识一起排练的演员们,可是,一帮年青的男孩女孩们望着陈思雨一鸣惊人的绝活儿,同时鼓起了掌。
皮埃罗团长放下咖啡杯,跟着演员们一起鼓起了掌。
而那位傲慢的男导演,目瞪口呆。
在他眼里,刚才陈思雨那个动作,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肢体可以达到的。
他于心中暗暗叫了声上帝,用法语问陈思雨:“可以重复一遍你刚才的动作吗?”
“kung - fu ois? donc!”陈思雨说。
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韩国人,她是华国人,中国功夫,她当然可以!
第76章 欢迎宴
导演还想看一遍《红色娘子军》, 但陈思雨并没有如他所愿。
她翻了一下磁带,放开了《血色华章》,这段舞还有个重要的道具, 就是一条红围巾,陈思雨带来了, 但是在她的舞蹈包里,包在地上, 她得拿包。
而导演,正好站在她的包前面。
音乐已经响了,陈思雨要围巾,但导演抱臂冷冷看着她, 没有想让的意思。
这位导演该怎么称呼,陈思雨还不知道,因为对方强烈的偏见,她也始终没有找到自我介绍的机会,既然他不让,她就伸手,从他的下面扯了包出来,掏出红围巾,旋转入场,直接开跳。
导演一脸不爽,径自站到了最前面。
他的名字叫路易.奈非斯,他是皇家歌剧院芭蕾舞团的总导演, 同时, 也一名芭蕾舞演员, 目前还在皇家大剧院版的《天鹅湖》里跳王子。
所以, 他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芭蕾舞者。
虽然因为陈思雨的无礼, 他很生气,但涵养让他依然在忍耐。
虽然他对倒踢紫金冠很感兴趣,但他只对那个动作感兴趣,对《红色娘子军》整支舞蹈,他一点都不喜欢。
他甚至觉得《红色娘子军》那种完全摒弃了女性美的舞蹈,没有任何艺术成份可言。
所以刚才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陈思雨拿道具。
而陈思雨现在跳的《血色华章》,这段舞跟法式芭蕾是有共通性的。
它有点像《堂吉诃德》第三幕,kitri变奏曲,开场有五十秒的时间,随着轻快的变奏曲,各种高难度姿势炫目耀眼,音乐欢快,超越物理限制的大跳配合快速旋转,一条被围在腰间的,红围巾炫染,营造出一种极为热烈的惊艳场景。
这依然是一支东方芭蕾,但又跟《红色娘子军》完全不同。
它的中段稍显哀沉,再加上法方艺术工作者不懂中文,不懂它的背景,无法结合想象力去了解剧情,就显得稍微有些沉闷,可末尾的五十秒,一个利落的倒挂紫金冠,结合上32圈单转和高亢优美的音乐,一段干脆热烈的舞蹈,在技术方面,直接比《娘子军》拔高了一个度。
而这场精彩绝伦的演出,让导演路易.奈非斯再度目瞪口呆。
他还在试图看清楚陈思雨是怎么做到倒挂紫金冠的,但她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快速的配合上了旋体,32圈单转了。
她把两个高难度动作配合的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这一段只有三分钟的演出,又为陈思雨赢来了空前的掌声。
一帮异国男女舞者把她围在中间,掌声迟迟未停。
不过她只是个小小的舞者,还没有一舞定乾坤的本领。
最终,欢迎宴上的芭蕾是由法方上,还是华方上,也不是在这间小小的排练室里能做决定的。
所以跳完,听大家赞美了几句之后,伴随着排练室里绵长的掌声,陈思雨就默默离开了。
在外面,一直耐心的等,等到梅霜练完歌休息时,陈思雨就把自己刚才的经历讲了一遍,示意梅霜赶紧去找安娜,带上安娜,一起去找皮埃罗团长,再为东方芭蕾争取一次。
而仅仅是从歌剧院这边争取,还不够,外交团这边也要争取。
这个就得陈思雨自己来了。
虽然才下午三点,但皇家歌剧院的芭蕾舞者们已经下班了。
为了控制体重,她们会一人买一杯咖啡,再两个人买一块面包,掰成两掰,或者坐在摊位前,或者站在街边,边聊边吃,享受六月温暖的阳光和微风。
而陈思雨,现在得一个人回宾馆,去找王奇。
她一个人出去,哪怕只是从歌剧院走到宾馆,要给于媛媛那种喜欢搞批评,搞思想的人看到,举报上去,陈思雨回国以后就会挨批评。
但她为了东方芭蕾能在欢迎宴上登上舞台,还是决定冒个险,拿红头巾把头一包,她跟着歌剧团的芭蕾姑娘们一起溜出了门,一路往酒店小跑。
这是一条非常繁华的街道,这会儿有个小丑正在吹气球。
他没有拦别人,偏偏拦住了陈思雨,从身后变出朵玫瑰花来,示意陈思雨拿着,架起小提琴就要演奏,同时,还有很多人停了下来,站在边上微笑。
陈思雨笑着闻了闻玫瑰,又把它还给了小丑,转身要走。
但小丑一个旋步,又拦住了她,弯腰行礼,再把玫瑰送了过来。
女孩子漂亮,才会被人追逐,搭讪。
而且上辈子的经验,有很多西方男人,对东方姑娘有种天然的兴趣和着迷。
如果是上辈子的她,会接过玫瑰,甚至会当场起舞,跳上一曲,享受人们的夸赞,可现在这种情形下不行,她在街上跳支舞,回国就得住牛棚。
她扔了玫瑰,走出人群,跑了起来。
转过弯,要进宾馆时,看到那帮芭蕾演员在喝咖啡,陈思雨突然特别委屈,委屈于同样的年龄,法蓝西的姑娘们可以尽情的跳舞,享受人生,而她得被迫守各种各样的规矩,哪怕起舞时,脚上也戴着无形的铁镣。
如果此刻她转身离开,走进人群中,从此,她也就可以跟那些姑娘一样了。
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喊:“陈思雨同志!”
回头见是王奇,陈思雨就清醒了,她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谈。”
……
“你去跟法方外交官再谈一次,重申一遍,就说我们的芭蕾要上欢迎宴,艺术团这边,团长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你再跟外交官一交涉,顺利成章,我就可以上台了。”陈思雨说。
王奇的意识还停留在前两天:“陈思雨,节目单已经敲定了,法方外交官正在跟我们的外交官开一系列的会,抱歉,恕我不能为了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就去打断他们的会议。”
陈思雨本来火气就很大,此时再也忍不住,要发火了:“王奇同志,你将来也会是一名外交官吧,你也很崇拜我们总理那一场场漂亮的外交吧,但看看你现在干的叫什么事,你这叫丧权辱国式外交,你可真替我们国家长脸!”
这一通骂,骂的王奇目瞪口呆。
而且王奇觉得,陈思雨有点无理取闹。
在两国的外事活动中,文艺汇演虽然很重要,但它远不及经济往来,政务条约的协商更重要。所以,它是由王奇这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来负责的。
目前是,法方只有一个节目,就是芭蕾表演,而华方要五个节目要上。
节目方面是五比一的配置,王奇觉得自己没做错,怎么就成丧权辱国了?
不等他辩解,陈思雨语炮连珠:“《娘子军》代表的是什么,是我们国家的女性从封建枷锁里挣扎出来的勇气,《血色华章》展示的,是我们国家的妇女为了解放而做出的牺牲。它是芭蕾,但它不仅仅只是芭蕾,你作为外交官,自己都没考虑过它所代表的意义,也不向法方阐述,申明,就盲目的自以为它不重要,就顺着法方的意思把它给否了,现在有了再试一次的机会,你都不愿意去,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丧权辱国?”
俩人是在一楼大厅里。
陈思雨嗓门又大,虽然语言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可已经有很多人发现他们在吵架了。
大堂经理走了过来,询问陈思雨是否要报警。
陈思雨摆手,并用流利的法语说:“谢谢你,我很好,不需要报警。”转头看王奇,她说的依旧是法语:“快去呀,你以为我是真傻,不,我不但不傻,我的法语跟你一样流利,甚至比你说的还好,你不去找外交官,我就要自己去找!”
穿着白色的确良长裙,围着红围巾的姑娘,一开始王奇觉得她傻傻的,后来又觉得她自我感觉良好,还有点呆,刚才,他就在那条街上,看着她一路旋着舞步跑出大剧院,在街上被小丑拦,看她甩开小丑一路狂奔,他以为她想叛逃,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觉得她很可能是要叛逃,所以一路跟着,在关键时刻喊她,提醒她。
而在这一瞬间,她变成了一只咆哮着的小老虎。
但这只小老虎,却让王奇醍醐灌顶。
其实大道理他都懂,《娘子军》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
他也一直立志,在将来,要做一名像总理那样的外交官,按理,在文艺表演上,他就该寸土不让,争着让《娘子军》上的。
但为什么在法方提出意见后,他甚至没有反驳,就平静的接受了?
因为他哪怕看了很多遍,可在他的印象里,华国妇女,像梅霜那样的很少,大多数都像陈思雨一样,憨憨傻傻,单纯,坚贞,但也非常柔弱。
他始终认为她们不是革命的主力军,反而,是需要男人保护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