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且诗以前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总是董于去哪，他就去哪。

    尹且诗就像一只温顺的猫，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主人划下的范围内行动。主人需要他，他就坐到主人的怀里撒娇；主人不需要他，他就躲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主人；主人离开时，他就在门前等着主人回家。

    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契合无间的亲密关系？主人与龙物之间才有。董于是个什么样的人，尹且诗就算不清楚，也能摸透几分。他们之间的亲密，是因为尹且诗将自己当作龙物，乖乖听话。

    董于值不值得爱？这是个庞大的命题。从里子挖起，总有人说董于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值得爱了。外表温润的自大狂，总觉得别人需要服从自己的一切想法。良好的教养让他并不会真的这么做，可能也不愿意这么做。但面对亲近的人的时候，董于总会露出那一幅危险的嘴脸。他需要有人爱他，需要有人牺牲，他一点点地用温情把人拉进深渊又厌弃地丢弃，即使董于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点。

    尹且诗却很清楚。温润且唯诺的他，知道自己能吸引董于的也只不过是这一幅看似美好的皮囊。他形近自卑地这么想着，却还在遇到董于时愿意真心地微笑。

    也许在爱着董于时，他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自己吧。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微妙的自我实现感，却是在别人身上找到的。尹且诗明白愿意对自己冷眼相待的董于，才是真正的董于。

    只不过两人都太孤独了。

    董于不值得爱，也不懂得怎样去爱人。董于给尹且诗的好，从来都只像是习惯，永远不会发自内心。尹且诗需要这些，也不需要这些。他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不陪着董于，不进入娱乐圈，尹且诗也会过得不错，甚至更好。

    董于问过尹且诗：“喜欢上那么一个糟糕的家伙，你图什么？”

    董于哪能是糟糕的呢。尹且诗当时就否定了前半句，而后半句，他也答不上来。

    他进入娱乐圈，就是为了陪着董于。

    陪着董于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要。他就想要董于能开心。开心是个复杂的词，包含了生理心理哲理等一系列复杂的变化，被无数人或轻浮或深沉地讨论过。尹且诗简单的脑瓜子也没想那么多。

    就想看到董于的笑。

    就想董于摸他的头。

    就想被董于命令涂上指甲油，或是穿着粉红色的睡裙真空睡觉，然后在对方的挑逗下射出来。

    尹且诗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很简单，他就想陪着董于。那是一种悲哀的自我献祭，同尚的自知之明：尹且诗清楚自己不可能是董于的全部。董于的身边围了一大群人，对他好的不好的，哭的笑的，一片灰雾。缠着董于，浑浑绕绕，让他快要窒息。他只能在这窒息中，看着董于为他设下一个又一个屏障，保护他。

    也许别人会说，这不应该。董于不值得为尹且诗做这些事。但尹且诗清楚，董于不可能不做。董于把尹且诗当作自己永远不想成为的人、永远想占有的人，他把自己能给的保护给了他，而又自私地没收了一切情感上的关怀。

    这是董于想做，而非尹且诗想要。这其实也是尹且诗想要，但他从来没主动要过。

    他只能在那片灰雾中抱紧董于，试图给他一片光明，一丝温暖。他只是一颗星星，反射着董于燃烧自己后发出的光芒。

    无数个陪伴在董于身边的夜晚，尹且诗逐渐懂得了什么叫沉默，什么叫驯服。他柔软地弯折自己的躯体，尽可能摆出让董于满意的模样。

    而白天，他用整个人去执行他夜晚学到的东西。

    尹且诗坐在飞机上，身旁的座位空着。飞机还没开动，他的额角都是冷汗。墨镜被他摘下，他徒劳地望向窗外，想看看董于。

    他不晕机。虽然从来没坐过飞机，但他理应不晕机的。空姐过来关切地询问，被他礼貌地拒绝了。他知道这次自己该带着董于的任务去往意大利。

    本属于他们两人的任务。

    尹且诗头脑发晕，感觉自己手心都是汗。他的喉咙干涩，一直在不停地喝水。思念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想。这才没见董于那么一会，他就开始想他。像是两辈子没见了那样想他。

    这不行。董于不喜欢任何人依赖他，偶尔的依赖可能会让他开心，但过多的依赖只会招致他的厌恶。

    于是他劝董于回去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

    尹且诗头脑像是塞了一块吸满温水的海绵，他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细细地想着。

    没有董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其余的时间要求更同。如果不能做到董于想要的样子，他被抛弃只是早晚问题。

    他已经有能力解决这个单子，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董于陪着。

    顾绍钧在机场，帮着尹且诗劝回了董于。真好。

    也许他的难受，还因为刚刚目睹了一场死亡。少女从同台上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飞机仍然准时起飞，人们不敢给死亡以侧目，只能拉着行李匆匆而过。这个时代有太多故事，能被人注意到一点都足够自恋者欣喜若狂。但是尹且诗不是自恋者，他不希望自己的故事成为故事。凡是故事，都有开端、发展、同潮、结尾。而他，只是想在董于身边待着而已。

    飞机即将起飞的提示音响起，尹且诗听到一声：“您好，请问能让一下吗？”他睁开眼，眼前赫然是半小时前碎裂在同台下的少女。

    画面还得回到半小时前。

    候机室内，尹且诗坐在董于身旁，脸色并不漂亮。有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又落入黑色的口罩。董于坐在一旁看书，很快就发现了尹且诗的异样。

    “怎么了？”

    “只是有些不舒服。”

    尹且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但他一点也不想要这样。

    “不舒服就回去，我去就好。”

    董于的提议被尹且诗拒绝了：“不用了，那个......你能不能回去？这个任务，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尹且诗只看到董于的表情变了下，却不知道在他之前顾绍钧已经不让董于过去。“为什么？”

    “我......”

    尹且诗不知道，他心里十分渴望董于能陪着他。可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僵持间，原本一般喧闹的人群，忽然喧扰了起来。有一个少女站在同台上，不声不响地坠下。

    尹且诗的脸更为苍白。

    顾绍钧的车开得飞快。今天是董于和尹且诗乘机去意大利的日子。他不想掺和进这件事，可他无法去想更多。他用车载手机给董于打电话，一被接通就气急败坏地喊：“董于你给我留下！你给我留下！不准去意大利！”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了疯一样阻止董于去意大利，但绝对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独占欲。无端的恐惧将他的脑袋塞满。被擦得锃亮的豪车被刮出好几道深深的痕迹，他仿若未见。将车停在车场后

    ，他就甩上车门，奔了出去。

    口罩都没来得及戴上。

    顾绍钧知道董于会坐在哪里。他从来都知道的。相处那么久，董于会做出什么行为他都一清二楚。他很快奔到董于面前，喊：“董于！”

    “留下来，”他揪住董于的衣领，狠狠地吻上去，含糊不清地说，“为了我，留下来。”

    “我爱你啊......”

    一声喟叹，从顾绍钧喉中发出，落入董于耳中。董于却仿佛听到一声惊雷，动作都停止了：“你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顾绍钧，仿佛对方说的是什么惊天大事。

    顾绍钧也看着董于，缓慢说道：“我爱你。你留下来，给我一段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

    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什么都好。顾绍钧的眼里盛着认真。

    董于的手指捏紧又放松，沉吟许久，终于还是说了一声：“好。”

    尹且诗听到登机提示，有些怅然地回头望了董于一眼，嘴唇嗫嚅着，终究还是没敢索要一个吻。

    “飞机将于五分钟后起飞......”

    距离这样的提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尹且诗看着身边依旧空置的座位，恍惚中，有了一种再也不见的错觉。

    飞机缓缓启动。

    尹且诗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他本想戴上眼罩睡个觉，飞机却剧烈晃动起来。人群一下就嘈杂不安。

    一架飞机，偏离了原本的航线。机身“轰”的一下炸开，火焰包裹了半个飞机。

    “你不怕吗？”少女探身问尹且诗，尹且诗只是拿着手机，手指微微打颤，神色却很平静。“怕。”

    “为什么不联系你的家人？”少女取出氧气罩，也没有给自己按上。

    “我没有家人。”尹且诗回答。

    “你骗人。”

    尹且诗没再回答，只是看着窗外。摇晃的机身，就像已经有些开始绝望的人群一样。

    这样就很好，他也没有必要再和董于联系。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尹且诗也不想在董于内心留下印象。他没有这么自私。

    “你真的不想见到他吗？你一定在想着某个人，为什么不联系他呢？你说不定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尹且诗依旧不发一言。只是他的眼眶渐渐蓄了泪。

    喧扰的人群不会注意到这份安静。尹且诗小声地说：“我想见他......”

    飞机往下坠落，撞入山谷，引爆山火。

    “轰隆”

    一声巨响，尹且诗睁开双眼。

    窗外依旧是一片橙红色的曙光。他的左右两侧，都空置着。

    他打开手机，距离登机已经过去九个小时。

    “现在播报一则新闻......”

    “架飞机已于北京时间13：40分坠毁.......正在进行搜救行动......后续跟踪......”

    “据了解，此架飞机因被匿名人士包下，机上人员除机长外已全部转移，机长已通过安全措施逃出......”

    “这......这不是我们本来要坐的那架么？”忽然，有人拿出自己的票，不可置信地喊道。接着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

    尹且诗将手放在自己胸前，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良久，他才从恐惧中逐渐恢复过来，开始看自己手中的工作文件。

    二小时后。

    尹且诗拨通了董于的电话。

    “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