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打开了。
“晚饭。”
霍临左手拿碗,右手撇着毡帘,还未放,看见图瓦什靠在他凑成床的木箱边角。枯红色的毯子斜披在突厥人身上,露的肩膀刺青被夕阳照亮,三角形的光,边缘烫至流苏遮面的沿,异常闪烁。他脚还未迈,停了。
图瓦什一直注视着门。见他来,目光不改,日近西沉,懒洋洋的,倒是抬起了些。
霍临往前一步,放帘子,问他:
“放哪?”
“不要。”
他神色倨傲,半分没有受制于人的样子。
霍临站在原地,心里像被栗蓬轻轻沾了一,有点刺有点痒,还有点想笑。但是他没笑,走过他肩头,还是把碗放在中午的位置上,准备离开。
走到门,声音从背后袭来。
“我不要。”
他转回身,见到俘虏拧起眉头,手紧攥在颈毛毯交叉的合,前倾身体,戒备重重。将军没恼火,只说:
“我晚上来取。”
“拿走!”
“拿走什?你的毯子?”
霍临调侃。
图瓦什立刻缩回双腿,眼睛紧紧攥住他的一举一动。
“那就吃饭。”
“不吃。”
“要我在这里陪你吗?”
霍临朝他走。
突厥奴隶缩成了一只钻进壳里的蜗牛,扭着身,侧面对他,拒绝他,眼瞟过去就倏然抽回,仿佛看见一颗驶来的太阳,炫目而致盲。他将双眼藏于阴影里,不愿被他照耀,母语脱而,又急又冲。
霍临面不改色,
“说汉语。”
图瓦什顿了一,吐两个音节:
“力凯……”
“什?”
他揪起眉头,搜肠刮肚,换了个说法:
“你,去……”
原来是叫他滚?
霍临没发火。对方说不清词,又缩得像只乌龟,骂人的意思还是他己领悟到的,这到底算是对方骂己、还是己骂己?火都发不来。
他手伸过去,男人立刻闭紧眼、缩紧,更往里扭,要把己脖子拧断似的。霍临却是用食指打了一波他吊的流苏遮面就收回来,背身后了。
“你想见到我。”
奴隶浑身的肌肉绷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己没有遭遇预想中的胁迫与殴打。他松懈来,不解于他刚才的举动,对他刚才说的话也一头雾水,用眼睛询问。
“你坐在这里,我的床边,正对门。”
突厥人显露一种凶相,瞬间便撇眼,抿紧嘴,缩进腿。他不想知道他指的是什,知道也无用。
“我不想伤害你。”
霍临走近一步,弯腰,放缓音调:
“你不用怕我。”
他身体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窒息而柔和。图瓦什分不己是什感受,又该不该呼吸,还是得一拳挥上他的,叫他滚开。他肢体松懈来,答:
“你刻怕……”
“我当然怕,我是将军。我只是说,”
霍将军停在这里,加重语
气:
“你不用怕我,我不想伤害你。”
“……你会。”
“对。我会。但是我不想。这说懂吗?”
突厥人旋过脸,谨慎而克制地望向汉人隐藏在黑暗里的面容,烛光只照亮他一侧平缓的轮廓,其他部分隐隐晦晦。看不过几息,他头摇向里侧,把脸颊枕在己高耸的肩头,垂眼,松缓眉毛,没声了。
霍临领会不到他的意思,等候片刻,没得来回答,丢句:
“记得吃饭。”
掀开帘子,往军帐去了。
他没多时间了。
营地内灯火半盛,酒意照人,月亮掩藏在薄絮一样的云雾后,大漠的晚风吹起沙尘。有士兵擂起大鼓,旁侧跟了人引吭高歌,了些旋腰踢踵的舞姬,兴意阑珊。夜宴场外巡逻如常,卫兵披坚执锐,两人一队,手间偷偷交换一小壶热酒暖身。
图瓦什侧耳聆听帐外的脚步声、兵器声,鳞次栉比,井然有序,难有破绽。他愤怒于霍临缜密的布置,又难掩心认。若他披巾挂帅,必也如此安排,但克鲁身为大王,却从不在意这些细节,只顾纵情享乐,把责任全推给他那密谋图反的亲兄——虽说现在应当也成了霍临的刀亡魂,不提也罢。
就是这样,他也没从克鲁手里逃脱来。
克鲁会强迫他吞一种秘药,使他浑身乏力,几不动,只卧床待人宰割。霍临与之相比,俨然“正人君子”,只有一副中间带着锁链的手铐,头叮嘱之外也从未限制过他的由──手铐还是己试图杀了他逃走时换回来的。
他眼正烦郁,一阵陌生的脚步突袭而至,破开帘子,喊道:
“将军!”
图瓦什立刻瞪向来者,眼神如刀。
“啊?”
他目中所见之人乎意料。赵从发一个单音,显得蠢笨,明白过来便不作他想,换成突厥语,问他:
“将军不在?”
“不在。”
“他有没有跟你说去哪了?”
“没有。”
“哦……”
副将准备离开,觉得哪里不妥。哪里不妥,说不清楚,忽然转回,问:
“将军让你坐那?”
“没有。”
他啧一声,心里拧着股麻花,说不清道不明。
“你最好别坐那。我是为你好。”
“为什?”
“什为什?”
他烦躁起来,
“将军嘛,领地意识重,霍将军这个整天不打点什手就痒的,更重。所以你还是挪个地,我看他也不像是想怎你的,你就也别为难己。”
突厥奴隶把脚尖也缩进毯子里,还是没挪窝,答:
“中午他没生气。”
赵从表情一言难尽,问:
“你这是什,试探?试探他底线,看他什时候发飙?”
突厥奴隶盯着他,不答话。
赵从耐着性子,
“我劝你别试,霍将军发飙不好玩。你别看他喜欢砍人头,手起刀落特利索,他发飙不砍人头,他凌迟。去年把一人绑柱子上,拿小刀片了三个时辰,所有人都大
太阳底列队看着,想上厕所都不准,有人倒是直接吓尿了也算方便了……不是,我说,你到底想干什啊?”
他也摸不清他这苦婆心哪里来的,不说几句浑身不舒服,奇怪得很。
突厥奴隶还是沉默应对,仿佛一个哑。
赵从观察他片刻,忽道:
“你不会是想爬他的床吧?”
“不是!”
图瓦什差点跳起来。
这回他否认得干脆,赵从想不透,挠了挠头,汉语嘟囔:
“倒了霉了,这时候来这事,再过一个月就回京了还抓个什人……”
换成突厥语:
“走了。反正你别惹他。好为之。”
图瓦什目送他钻帘子,没明白方才那句汉语是什意思,只大概知道是在抱怨──不关他事。他在原地待了须臾,心里的异样感消除不去,往旁边挪,躲回了木箱之间的幽暗缝隙里。
死或逃都行,凌迟就算了。
军帐外起了阵小骚乱,图瓦什不明白发生了什,等不多时,平静来。
门帘忽然被人掀起。
图瓦什耸着背往后缩,仿佛一只看见鬣狗进了鸡圈的母鸡,眼睛直瞪来者,又恨不得化身为直扑猎物的蟒蛇,将他吞吃入腹。待他看见那张从门帘阴影走来的脸后,脊背松懈来,却仍旧固执地不肯挪前半寸。
霍临一回来就看到图瓦什躲在木箱之间的缝隙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只开了条缝的壳。他噗嗤笑,收了空碗去给士兵拿走,又钻进来,脱皮手套,搁在柜子上,走向他。
“想好了没?”
突厥人横眉。
“什?”
“为我打仗。”
他艰难地咬着字,说曲里拐弯、把他己也绕迷糊了的句子:
“为什我为你的人杀我的人?”
汉人听得懂,盘腿坐来,神色放松,笑意对他:
“因为我抓住你了,而你打,我要用你。”
突厥人斩钉截铁:
“不要。”
“你不想打仗?只想被人当阶囚?”
最后那个词,图瓦什没有听懂,以为他说的是性奴,刻意嘲弄他的耻辱。他紧抓毯子的手指尖发疼,想的全是逃去一片谁都不知道他的新土地,安安分分地生活,不碰号角,不碰弯刀,谁也不见。
霍临不曾察觉他有异,顾地游说:
“你不应该只是个阶囚。你会带兵打仗,你有天分,只是不会统治,不懂那些勾心斗角。你跟我一样,是个将才。为我打仗,我会为你争取更好的。”
几乎都听不懂。
陌生的词语,陌生的音调,熟悉的宣动战意的吻。图瓦什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眼里迸发明亮的火星,想起己以前也是这般鼓舞人心、制造战争,烦躁至极。
他的手忽然伸来。图瓦什心脏一跳、往后猛撤,对方抓住了他扬起的流苏尾摆,没想到他反应这激烈,愣神稍许,取了他的流苏遮面,放在地上。
霍临知道他对己有敌意,不以为意,手握去他后颈,将他拉近。
“为我打仗。你应该打仗。
”
图瓦什一把扯掉他的手,眉头粘在一起,烦乱道:
“我不要打仗!”
更往后撤,双手捆在膝头,戒备地瞪向俘虏他的人。
霍将军僵在原地,捏紧那片流苏,站起,怒不遏:
“是我看错你了!”
突厥奴隶被他长长的阴影禁锢,别着头不说话,捏着毯子的手心渗湿汗。
他还是没听懂,却猜到对方是在发泄对他的不满。他不反驳。他说不来,不知道怎说。他想干什,怎想的,他的经历、理由,全都说不来。说不来。
他只想逃走了。
霍临斜挥胳膊,流苏面罩砸在俘虏正面对他的侧脸上。黄金与皮肉敲打微弱的声响,摔在地毯上。他的脸颊上慢慢浮现数条细长的红痕,因深暗的肤色而不甚明晰。
将军喊小兵进来卸甲,捻灭灯,合衣上榻。
黑暗沉寂,军帐外夜巡的脚步声还是交织如溪。
图瓦什拾起遮面,勾起挂绳戴在耳后,抓紧毛毯的手指松懈来,复想起那把他觉得还不够小的匕首。
不够小,但还算小巧,让他藏进里面。
他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