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阳缓缓从韶山的峰峦间隐去,一山的苍翠都被抹上了胭脂。沿山而下,掩映的绿树翠竹中是一栋十三间的泥砖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塘边春草初生,塘内小荷露出尖角。远处的山野间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片金黄,夹杂着绿树和新放的桃花梨花,四处炊烟,袅袅而起。
屋场上,一个中年妇女正拿着一个小竹簸在撒谷喂鸡,随着她“啰啰啰”的叫声,十几只鸡争先恐后地抢着谷粒。不远处,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短褂的老人坐在板凳上,闷头敲打着一张犁。这时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娘!娘!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打着赤脚,边喊边直跑过来。
中年妇女诧异地抬起头来,正看见少年身后,毛泽东背着蓝布行李包,拿着雨伞,大步奔来,老远便喊道:“娘——娘——”这妇女正是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两行泪珠立时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她喃喃说道:“石三伢子?我的石三伢子啊……”手一抖,小竹簸顿时掉在了地上。鸡群蜂拥了上来,争抢着谷粒。
“去去去,去去去……”正在修犁的老人赶紧抢上前,手忙脚乱赶开鸡,捡起竹簸,放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这时毛泽东放下手里的行李,向他叫道:“爹。”毛贻昌看了他一眼,说:“你也晓得回来了。”仍自顾去修犁。文七妹急忙擦去眼泪,说道:“快,泽民,帮你大哥把行李拿进去。”那少年答应着,毛泽东忙说:“不用了。”拿起行李便进了屋。
一家人吃过晚饭,文七妹把两个小孩子毛泽覃、毛泽建打发去睡觉了,和毛泽东坐在灶房门口。一个缝补着毛泽东那只破了的布鞋,一个剥着豆,都不时地悄悄偷窥着毛贻昌的表情。
房里“噼啪”燃烧着的火塘上,吊着一口老式铜吊壶。毛贻昌就挨近火塘坐在条凳上,把旱烟锅子凑近火苗,点着了烟丝,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紧锁的眉头下,目光固执。半晌终于开口问:“你讲的那个什么什么大学?”
毛泽东小心翼翼地补充说:“北京大学,就是以前的京师大学堂。”毛贻昌猛地把烟锅子往条凳上一磕,“我不管你什么金师大学堂、银师大学堂,一句话,什么学堂你都莫打主意! 150块大洋?亏你讲得出口!你当这个家里有座金山,容得你一顿败家子败哒!”
毛泽东低头看着父亲,说:“我是读书,又不是浪费。”毛贻昌一听更是火冒三丈,用烟锅子指着儿子说:“你还好意思提读书!你读的什么鬼书?哼!”文七妹忙说:“哎呀,你好点讲嘛,一开口就发脾气,三伢子这才进门……”
毛贻昌瞪了她一眼,“你少啰嗦!都是你把他惯坏了!”文七妹赶紧不做声了,埋头继续补手里的鞋。
毛贻昌却越说越生气,“早听了我的他不会是这个样子,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二十岁的人了,文文不得武武不得,一天到晚东游西逛,只晓得花钱就不晓得赚钱!都是你这个做娘的从小惯的……”
毛泽东抬起了头:“爹!你骂我就骂我,骂我娘干什么?”毛贻昌眼睛一瞪:“这个家还是老子当家,老子骂不得啊?还顶嘴!你自己算一下,这些年你读书读书都读出了什么名堂?东山学堂你呆不住要去省城,老子让你去了,你呢?读不得几天你退学,什么不好当你去当兵!”
毛泽东嘟囔道:“那你以前不也当过兵……”毛贻昌却一句话把儿子堵了回去:“我当兵是没饭吃!你也没饭吃啊?你有吃有喝有老子供祖宗一样供起你,你去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句话你没听过啊?”
“我现在不是没当兵了吗?” 毛泽东缓了口气。毛贻昌不理他,又装了一锅烟丝,凑近火塘点燃,咂了一口,坐回条凳上去,这才说:“那倒是!兵你不当了,你讲要读书,结果呢?今天讲要进商业学校学做生意,我还蛮高兴,答应你,给你钱报名,你读两天讲听不懂什么英文,你要退学;明天讲你要进肥皂学校学做肥皂,我又答应你,又给你钱报名;后天你要进警察学校学当警察;大后天你要进什么法政学校学法律,当法官;再过两天一封信来你又到了省一中……你自己算算,半年不到,你换了好多学堂?有哪个学堂你呆满过一个月?你读书?你读什么鬼书?你把老子当鬼哄才是真的!”
毛泽东似乎没发现父亲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插嘴说:“那些学校是不好嘛。”毛贻昌眯起眼睛反问道:“那些都不好,这个就好了?”毛泽东忙道:“这次这个不一样,这是北京大学,中国最好的大学……”
毛贻昌劈头打断他:“你少跟我乱弹琴!哪一个学校你开始不讲好?哪一个学校你又读得下去?长沙读遍了,不好玩了,你又想起去北京,换个大地方玩是吧?你啊,老子是看透了,从今往后,再莫跟我提什么读书的事!”
一直埋头补鞋的文七妹忍不住又抬起头说:“顺生,三伢子想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毛贻昌转头厉声说:“我求哒你闭起嘴巴好不!”文七妹只得又不做声了,打量着补好的鞋,收拾着顶针、针线。
毛贻昌回头对毛泽东说:“我告诉你,你今天回来了就莫想再走了。银田市那边天和成米店,是我的老主顾,人家给了天大的面子,愿意收你去当学徒,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以后老老实实在那里拜师学徒,三年学成,接老子的脚!”
毛泽东头一扭:“我不去!”
“你敢!我告诉你,以前我都由着你的性子,才搞得你这么没出息,这一次的事,板上钉钉,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毛贻昌用烟杆敲打着条凳,“还有,罗家的媳妇你14岁上我就给你定好了,你一拖拖到现在,你拖得起,人家女方拖不起。等你到天和成拜完师,就给我回来办喜事圆房,以后老老实实成家立业种田做生意,也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一世人在外面吊儿郎当!”
毛泽东闻言,腾地站起身来,毛贻昌瞪眼喝道:“你干什么?”
“我不要钱了,我明天就回长沙!”
“你再讲一遍!”
“我明天就回长沙,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反了你了?”毛贻昌抡起旱烟杆就劈了过去,毛泽东一闪,旱烟杆打在板凳上,断成了两截。毛贻昌顺手又抄起火塘边的火钳,扑了上来,骂道:“还敢顶嘴?还顶嘴?我打死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他抡着火钳便是一顿乱打,毛泽东虽然东躲西闪,身上还是挨了两下。文七妹和毛泽民吓得赶紧冲上来,死死拦住毛贻昌。文七妹叫道:“哎呀,你干什么你?你放下!这是铁做的,你晓不晓得……”
混乱中,隔壁的泽覃、泽建也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到了灶房门外。恰在这时,哗啦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文七妹装针线的小竹匾被毛贻昌一火钳打翻,将里面的顶针早砸扁了。才六岁的泽建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
毛贻昌喘着粗气,直指着儿子,“你给老子听着,滚回房去蒙起脑壳好好想清白!你要敢跑,我打脱你的腿!” 毛泽东哼了一声,却被母亲连推带劝进了卧室。毛贻昌找了把锁来,只等文七妹出来,便“咔嚓”一声锁住了房门。
那天夜里,毛泽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响声突然从窗台传了过来,毛泽东腾地弹起,扑到窗前,看见泽民正在窗外撬着窗户。兄弟俩心有灵犀,一里一外,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窗子被撬开了。毛泽民向他做了个手势,低声说:“大哥,爹睡着了,你小心点。”
毛泽东点点头,敏捷地爬上窗户,刚把头探出窗外,却看见母亲站在窗外等着,忙叫道:“娘?”
母子三人轻手轻脚离了家,到了村口,文七妹这才把一个蓝布包裹递到了毛泽东手中,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方手帕包,拿出里面的几块银元,塞了过来:“你娘也没有几个钱,这是瞒着你爹攒的,就这么多。娘这一世也没什么用,你想读那个大学,娘也帮不上你。要读书,你就找个便宜点的学堂吧。”
毛泽东呆了一呆,接过银元,喉咙里不觉一阵哽咽,也不知说什么好。文七妹抚着儿子的脸,柔声说:“一个人在外面,要自己多保重,饭要吃饱,冷了要记得加衣服,莫太苦自己,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娘帮你想办法。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就是性子急,你不要怪他,等过一阵子他气消了,你再写封信回来跟他认个错,就没事了,啊。”毛泽东怔怔地听着,点头说:“哎,我记住了。”
“好了,快走吧,晚了你爹爹醒来了,又走不成了。走吧走吧。”文七妹推着儿子,眼里却红了。
毛泽东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长吸一口气,对身旁的泽民说:“二弟,我走了,你在家里多照顾娘。”
他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文七妹的叮嘱声:“三伢子,记得走大路,莫走山上的小路,晚上山上有狼。”
毛泽东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扑向母亲,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着说:“娘,儿子不孝,不能守在您身边,对不起您了……”眼泪从他的眼中狂涌而出。
文七妹搂住儿子,拍拍他的后背,催促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娘晓得你孝顺。我石三伢子是有出息的人,要干大事的,娘不要你守着。不哭了啊,快点走吧,听话,走吧。”毛泽东用力给母亲磕了个头,狠狠擦了一把泪,站起身就走。
刚走出几步,他突然愣住了,前方不远处的大树下,父亲毛贻昌居然正站在大路中央。
毛泽民和母亲都呆住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毛泽东和父亲对视着,沉默中,两个人似乎在比试谁比谁更倔强。终于,毛贻昌低下头、背着双手,缓缓走了过来。看到父亲脸色铁青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看也不看自己,毛泽东的鼻子忽然有些酸楚,这时一个小包裹直落在了他脚边,随即地上一阵丁当乱响,月光下洒了一地的银元,闪闪发亮。
母子三个人面面相觑。只听见毛贻昌冷冷地说:“你娘老子的话你都听到了,那种少爷公子读的什么大学,莫怪家里不供你,自己去找个便宜学堂,再要读不进,就老实给我滚回来!”说话间他头也不回,径直向家里走去。
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毛泽东蓦然心里一热。他蹲下去,伸出被父亲用火钳打得满是淤青的手,一块一块地捡着地上的银元。摸索中,他突然停住了——父亲扔给他的包裹里除了银元,居然还有一瓶跌打油!他猛然站起来,大声叫道:
“爹,我记住了,我会读出个名堂的!”
二
从湘潭韶山到长沙,约摸一百五十里水路。毛泽东坐船回到长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时分,他下船便向萧氏兄弟的住地而来。方才坐下,萧子升正想开口,萧三却抢着问道:“润之哥,上次我们说一起考北大,你决定没有?”
“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件事情。唉,我回家去一说上北大要150块大洋,我们家老倌子就火冒三丈。哦,差点忘记了,我这次是来还钱的。不好意思,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毛泽东边拿出钱来,边把自己挨打,连夜逃跑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说:“老倌子给的钱不够啊,我现在也不知怎么办好。”
萧三哈哈大笑,说:“你们家老倌子真有意思。”萧子升却静静地听两人说话,一言不发。毛泽东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样了,有办法了没有?” 萧子升闻言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一封信、一张报纸。把信递给毛泽东,神色凝重,说:“子暲也看看吧。” 萧三呆了一呆,伏在毛泽东背上看时,却是一封家书,写道:“子升、子暲吾儿,汝父昨日为汝学费一事,外出筹借款项,突发晕眩旧疾,至跌伤右足。家中近年生计本已颇不如前,岂料又生此变故?来信所言报考北大之学杂各费,恐已难以为备…… ”萧三脸色顿时变了,说:“娘什么时候来的信,哥你怎么早不说。”
子升不理他,说:“家父都病成这样了,我们做儿子的,不能为家里分忧也就罢了,还提什么考北大?按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兄弟就应该回家尽孝,不该再想什么读书的事。可家父这些年辛辛苦苦,盼的就是我们有个像样的出息,现在说不读书的话,他老人家是断不会答应的。”
萧三张大了嘴说:“那怎么办?”子升将那张报纸推到二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则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招生广告,末尾“免收学费,免费膳宿,另发津贴”一行字极为醒目。
毛泽东顿时明白过来,大笑说:“你想去读不要钱的师范?”
“除此还有什么两全之策?”子升苦笑了一下,“其实师范也不错啊,又不要钱,出来又不愁没事做。再说,一师这次除了五年制的本科,还开了两年制的讲习科,我正想早点毕业做事,读两年,就能出来帮着供子暲,也不错呀。”
萧三沉默一时,说:“哥,你读书比我强,还是我去考讲习科,你读本科吧。”“我是大哥还是你是大哥?这件事不要提了。”子升回头发现毛泽东仍拿着那份报纸出神,便问:“润之,你的学费也没凑足,有没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
毛泽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毛老师’?哎,你们觉得,‘毛老师’三个字,喊起来顺不顺口啊?”看看萧氏兄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毛泽东接着说:“我是说我要是去教书,往讲台上这么一站,那些学生不得喊‘毛老师好’吗?”
“你也想考?” 子升、萧三这才明白过来,三人顿时相视大笑起来。
三
湘江自南向北迤逦而来,在大西门穿城而过,将长沙城分作东西两部。自光绪三十年(1904年)长沙开埠,客货云集,大西门渡口便成了长沙最繁华的渡口。
这一天清晨,在渡口长长的石阶旁,衣着一丝不苟的纪墨鸿坐在椅子上,一面跷着脚让人给他擦皮鞋,一面看报纸,报纸背面是醒目的“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招生启事”。给他擦皮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挑、体形单薄。他专注地看着报纸,却忘了手里的活计。纪墨鸿显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移开了报纸,对着小伙子吼道:“喂,你还擦不擦?”这个少年名叫蔡和森,湖南湘乡人。
蔡和森吃了一惊,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擦,擦,马上就好……先生,擦好了。”纪墨鸿看看擦得锃亮的鞋,站起身,掏了两个铜板递出去。蔡和森红着脸,轻声说:“我不要您的钱。先生,能不能把这份报纸给我?”
纪墨鸿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穿的一身学生装,虽然打着补丁却很整洁,问道:“擦鞋的还看报?你认识字吗?”蔡和森点了点头。
纪墨鸿严肃的脸顿时笑了起来,他把报纸递给蔡和森,“拿去吧。贫而好学,穷且益坚,我最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了。”蔡和森连忙谢过,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报纸,全没听到码头上响起的高亢的汽笛声,轮船靠岸,旅客纷纷涌了出来。
向警予在保姆仆人的簇拥下慢慢下了船,她老远便见一乘轿子候在路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领着大堆仆人站在那里,不觉皱了皱眉头,向管事问道:“斯咏没来?”管事笑说:“小姐临时有事,她临走时托付小人,千万要照顾好向小姐。”这管事正是陶会长的管家,向警予的父亲则是溆浦商会的会长,陶向两家是世交,常有往来,向警予与陶斯咏自小就是好朋友,此次向警予前来长沙就读周南中学,向父便托陶会长代为照看。
管事说道:“向小姐,这是我们老爷给您准备的轿子。”向警予手一挥:“谢了,我用不着。”
管事忙道:“那哪行啊?您是千金小姐,哪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我就喜欢自己走路。” 向警予理也不理他,直上了台阶。管事还想劝,保姆拦住他说:“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小姐就这习惯,从来不坐轿,劝也没用。”
管事愣住了,后面跟上来的仆人嘀咕了一句:“这什么小姐呀?”管事瞪了仆人一眼,仆人赶紧不做声了。管事只得向轿夫一挥手:“跟上跟上。”前面向警予走得飞快。
警予忽然停在了蔡和森的身后,她被蔡和森手里的报纸吸引住了。蔡和森诧异地一回头,却看见一位美貌少女正探头看自己手里报纸上的广告,正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少女已经大大方方地也蹲了下来,对他说:“哎,报纸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蔡和森还没遇到过这样大胆的女子呢,他实在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只得赶紧把报纸递给她。管事的跟了上来,很是抱歉地说:“向小姐,您要看报啊?我这就给您买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正在看吗?” 警予头也没抬,小声读着广告:“‘……于见报次日,即开始报名。’哎,这是哪天的报纸?”一时乱翻,去看报头的日期,也不等蔡和森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今天的?太好了!”
看到蔡和森正茫然地望着自己,她笑了笑,问:“哎,你想去考啊?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考。”“一师不是女校,你怎么可以去考呀?”蔡和森真想不明白,怎么这个女生连长沙的一般学校不招女生都不知道?
“广告上也没说只招男生啊?怎么这样啊?太没道理了!我还以为省城会比小地方强呢,也这么落后!”警予站起身,把报纸还给蔡和森,冲管事大声说,“走,去第一师范!”管事又是一愣,这位小姐让他已经有些昏头昏脑,“不回陶府吗?”
“我现在不去陶老爷府上,我要去第一师范!”向警予一字一顿地说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蔡和森说,“哎,你等着看,我肯定跟你一起考。”
向警予直奔第一师范而来,一脚踏进教务室,叫道:“老师,报名处是这里吗?我要报考。” 教务室此时只有国文教师袁吉六一个人,这位前清的举人花白大胡子,体态肥胖,留着剪过辫子后半长不长的披肩发。他半天才弄明白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居然要考一师,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个女娃娃考一师?”
向警予挺起腰杆,大声道:“我是女人,不是什么女娃娃!”袁吉六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看也不看警予一眼,“女人更不能考!男女之大防都不要了,成何体统!去去去!”看到向警予的脸都被气白了,旁边的管事赶紧插话:“这位先生,说话客气一点嘛。这可是向会长家的千金……”
“我管你什么千金万金,赶紧领回家去,少在这里捣乱!” 袁吉六扬扬下巴说。这时一名校役进门,“袁先生,校长请您去开会呢。” “知道了。”袁吉六慢条斯理地起身,端起水烟,边走边对管事说:“赶紧走赶紧走,也不看看地方——这是学校,学校是女人家来的场合吗?搞得没名堂!”
“你才没名堂呢,老封建!”向警予冲袁吉六的背影跺跺脚骂完了,又冲着管事说,“走,这种地方,请我我都不来!”她冲将出去,从袁吉六背后挤过,扬长而去。袁吉六被挤得一个踉跄,连水烟壶都差点掉了,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半天才憋出一句:“简直……简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哼!”
向警予憋着气到了陶家,一进陶家就大声嚷嚷:“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简直不把女人当人!真是气死我了!”这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什么事把我们的向大小姐气成这样?”陶斯咏站在了门前。
“斯咏,你个死丫头,也不到码头接我。” 警予叫道,两人一把抱住了,笑闹成一团。这时一个佣人上前来说道:“小姐,刚才姨太太来电话了,她和表少爷一会就到。” 斯咏闻言怔了一怔,顿时不耐烦起来,说:“知道了。”却对警予说:“走,去看看你的房间。”
二人上楼来,警予一面看,一面把报考一师被拒的事说了,斯咏却有些心不在焉,趴在床上说:“谁要你跑到男校去报名的?其实读周南还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师范。我现在才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警予却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说道:“那也不能把我轰出来吧?还城南书院,千年学府?都是老封建!况且,我也没说非得进一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谁比谁差呀?”
斯咏点点头,应和道:“那倒是,进了考场,说不定那些男生还考不过我们呢。”
警予一听这话,突然停下脚步,偏着头想了想,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斯咏,凑近她说: “如果有两个女生,悄悄去参加了一场只准男生参加的考试,而且考了第一名,然后她们再去告诉那些老封建考官,你们录取的头名状元,乃巾帼英雄陶斯咏、向警予是也,那时候你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斯咏推开她说:“去去去,异想天开!我可不跟你发神经!”“哎,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们这回,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女人比男人强!来,拉钩!”警予一本正经地凑拢来,向斯咏伸出手来。斯咏犹豫着,警予用目光鼓励着她,斯咏显然经不起这番怂恿,终于按捺不住,两只手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这时陶家的丫环进来,讲王家的老爷、太太和表少爷已经来了。斯咏闻言呆了一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苦着脸看着警予,警予笑说:“快去,别让人等急了,我累了,要睡觉,就不打扰你们约会了。” 说话间又暧昧地一笑,斯咏瞪了她一眼,半晌才缓缓下楼来。
陶家的客厅里,西装革履、戴着近视眼镜的王子鹏坐在沙发上,一双纤弱的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他长得颇为清秀,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身后站着他的丫环秀秀。
斯咏进了客厅,看到父母和姨夫姨母都不在,有些意外,只好很不自然地招呼子鹏:“表哥,你来了?”
子鹏站起身,同样的不自然,紧张地挤了个笑容。倒是秀秀乖巧地叫了一声表小姐。
“哟,斯咏,”王老板、王夫人与陶会长这才从里面出来,王夫人先咋咋呼呼叫了起来,“子鹏今天专门来邀你出去玩的,都等你半天了。我们大人要商量点事情,你们小孩子出去玩吧。”
斯咏看看三位长辈,再看看局促不安的王子鹏,一脸的不情愿,向外走去。子鹏赶紧跟了出去。秀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拿起子鹏的围巾,跟在子鹏身后。王夫人眼睛一瞪,呵斥道:“阿秀,少爷陪表小姐散步,你跟着算怎么回事?一边去。”
秀秀收住脚步,回到夫人身边,目送着子鹏出门。只见子鹏跟在斯咏身后走出大门,悄悄窥视着斯咏的表情,正好斯咏回过头来,他又赶紧低下头。
斯咏问他:“你到底想上哪儿去?”“我……随便。”斯咏说道:“王子鹏,你什么时候能有一回主见?哪怕就说一个具体的地点,这不是很难吧?”
子鹏紧张地绞着双手,不敢看斯咏。斯咏移开目光,摇了摇头。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教堂悠扬的钟声,子鹏似乎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道:“我们去教堂!”
“听说……你要上周南去读书?”子鹏终于找着了一个话题。斯咏点头说:“周南女中师范科。还有一个朋友跟我一起。”“谁呀?”子鹏无话找话。
“溆浦商会向会长的女儿,叫向警予。我们约好了一起读师范,以后毕业了,一起当老师。对了,你呢?” 斯咏说道。“我什么?”子鹏呆了一呆。
“你的打算啊?打算上哪所学校?学什么?打算以后干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 子鹏半晌才说道。
“就是说,姨父姨母还没给你安排好,是吗?”
子鹏不禁有些窘迫。这时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子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掏起口袋来,他掏出一大把零钱数着,兀自不足,“斯咏,你——有没有零钱?”
斯咏看得莫名其妙:“你要那么多零钱干什么?”子鹏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借一下。”
“王少爷,哎,王少爷来了……!”这时一大群小乞丐看见子鹏,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只只黑黑的小手伸了过来,子鹏忙不迭地把手中大把零钱分发给每一个孩子。在孩子们的一声声“谢谢”里,斯咏温柔地望着子鹏分发零钱时那灿烂的笑容。
孩子们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散去。待最后一个孩子跑开,子鹏回过头,正碰上斯咏的目光,这目光他很陌生。在教堂外的椅子上坐下,斯咏问:“你好像跟他们很熟?”
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子鹏坐在斯咏左边:“也谈不上……我经常来这儿,他们习惯了。”斯咏望着子鹏,子鹏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阵紧张,低下头。
斯咏沉吟说道:“表哥,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其实,你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可你想没想过,一个人光心地善良是不够的。你可以发善心,给这些孩子施舍,可这能改变什么呢?你能改变他们的前途,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子鹏愣住了,他显然没认真想过这些问题。斯咏又说:“中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如果光是施舍,而不为他们去做点什么,那他们今天是这样,明天还会是这样,甚至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仍然会是这样。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读师范,要去当老师的原因。”
她抓起子鹏那只略有些苍白的右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双手,能为这些孩子,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有用的事?能让你自己觉得,你是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表哥,这些问题,我们都好好想想,好吗?我先走了。”
斯咏走了,子鹏呆在那儿抬起自己的手,仿佛不认识一样端详着,直到钟声又一次响着,惊得一群鸽子扑啦啦从他面前飞起,才站起身来。
中午子鹏闷闷不乐回到家,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斯咏的话,呆坐在阳台上,随手翻看当天的报纸,当他看到一师的招生广告时,沉默了一时,忽然忍不住问正给他端茶来的秀秀:“秀秀,你说,我,王子鹏,是不是一个有用的人?”
秀秀放下茶杯,站在少爷身后,说:“少爷读过那么多书,还会洋文,心又那么好……您是少爷,怎么会没用呢?”
子鹏把手里的报纸放在桌子上,撑着下巴说:“我有用?我是能文,能武?还是能做工,能种田,能教书,能医病,我能干什么?我对别人有什么用?除了当少爷,我连一杯茶都不会泡,还得你泡好了给我端过来!”
秀秀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少爷不高兴了,赶紧摆着手说:“少爷,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您哪能跟我这种下人比呢?少爷……”
“我应该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会知道,我就是个废物,一个废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子鹏拿起那份报纸,读着上面的广告,说:“我不要做废物,我去考一师范,当教师,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报纸,忽然说道:“少爷,您这张报纸能给我吗?”
四
湘乡会馆巷子口卖臭豆腐的刘三爹今天收了摊,儿子刘俊卿考上了法政学堂,眼看着就要报到了,可是家里哪能拿得出30块大洋的学费呀?实在没有办法,刘三爹只好领着儿子去了三堂会。
堂里的大哥马疤子斜在榻上抽着大烟,手下的亲信老六带着好几名打手凶神恶煞地侍立在旁边。马疤子喷了口烟圈,懒洋洋地说:“嘿,有意思。借钱交学费?我说刘老三,你不是真老糊涂了吧?”
刘三爹把腰快弯成一张弓了,低声恳求:“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了,这才求到马爷这儿。就30块大洋,多少利息我都认,求求您了。”
“你认?”马疤子坐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盯着刘三爹问:“你拿什么认?啊?就凭你那清汤寡水的臭豆腐摊?”他说着下了烟榻,过来拍拍刘三爹的肩膀,又说:“老刘啊,听我马疤子一句劝,死了这条心吧。就为你这傻儿子读书,这些年你都过的什么日子?能典的典能当的当,三更半夜起早贪黑,连闺女都押给人家当了丫环,你值吗你?”
“俊卿他会读书,他真的会读书,他以前在学堂年年考第一的。”刘三爹赶紧拉过刘俊卿,“俊卿,来,你把学堂的成绩单给马爷看,你拿出来呀。”
这种卑躬屈膝的屈辱令清秀俊朗的刘俊卿很是难堪,他沉着脸,甩开了父亲的手。
“好了好了,谁看那破玩意?”马疤子看到刘俊卿这副样子,“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这书有什么好读的?还当法官?马爷我一天书没读过,连法官还得让我三分呢!告诉你,没钱就别做那个白日梦,麻雀变凤凰,还轮不到你那臭豆腐种!”
“我求求您,马爷,只要俊卿进了学堂,我给您做牛做马……”刘三爹还不死心,刘俊卿却实在受不了了,他转身就走,刘三爹赶紧拉他,“俊卿,你回来,快求求马大爷……”
刘俊卿甩掉父亲的手,说:“要求你求,我不求!”
马疤子在身后叫道:“哟嘿,还蛮有骨气?我说小子,真有骨气,就别把你家老头往死里逼,自己给自己寻条活路是正经。马爷我为人义字当先,最是个爱帮人的,要不,上爷这儿来?爷手底下能写会算的还真不多,包管有你一碗饱饭吃。”
父子俩回到家已经是黄昏了,棚屋里已经简陋得没有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一道布帘将本来就狭窄的房子一分为二,靠外面杂乱地堆满了石磨、竹匾等做臭豆腐的工具,只有一床窄小破旧的铺盖挤在墙角,这是父亲住的地方。布帘另一侧桌椅床铺虽然简单,却还干净整洁,那就是刘俊卿的书房了。刘俊卿气愤地在床头坐下,点亮油灯,看起书来。
忽然门外轻响,秀秀走了进来,她见刘俊卿在那里读书,也不惊动他,只在布帘外悄悄拉了父亲一把,掏出一个布帕递给父亲,小声说:“爸,这是我的工钱。”一时又看布帘里的刘俊卿一眼,说:“那个法政学堂那么贵,一年学费好几十块,我们上哪弄得到这么多钱?”
刘三爹无奈地说:“我想,实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求一求三堂会……”秀秀急了,打断父亲的话说:“爸,那种钱借不得,利滚利,要人命的!”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就这么一个儿,我都供不起他读书……”刘三爹抬手猛捶着自己的脑袋,哭着说。
刘俊卿在屋里坐不下去了,他掀开布帘子走出来,紧紧地抱住已是老泪纵横的父亲,叫道:“爸,你别这样,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读了。”
“怎么能不读呢?你这么会读书,你要读了才有出息,你要当法官的,不读怎么行呢……”刘三爹一把捂住了脸,“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害了我的儿啊……” 刘俊卿兄妹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秀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半晌掏出了那张报纸,递给刘俊卿说:“哥,这是我找我们少爷要来的,可能,你有用。”
五
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山下溁湾镇刘家台子的一个小巷子里,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小院落,院内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桌上、地上堆满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阳照进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正低头在那里糊着火柴盒。
这个妇人梳着一个大髻,乌黑的头发总挽在脑后,穿一件深蓝色衣衫,虽已极是破旧,但破口处都用花饰掩盖,整洁异常。她面容清瘦,眉角间满是风霜之色,然而举止从容娴静。
“第……八十五页。” 妇人一边报数字,一边手不停地忙碌着。
小女孩手边赫然是一本翻旧了的《西哲诗选》,她看了一眼标题,盖住书,拿起刷子,一面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里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愤慨,也不要忧郁。’”她背了这句,停下来,看着那妇人。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妇人立时续道,然后看着女孩。女孩也续着,“现实总是令人悲哀,我们的心却憧憬未来。”又停下来。妇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暂时的,它将转瞬即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从普希金到雪莱,从哥德到席勒,背个不停。这时一个少年走进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轻手轻脚掀开墙边的破草席,把一个擦鞋的工具箱藏进去盖好,换出自己的书包背在背上,然后擦了擦手上的黑渍,整理好衣服,这才推门进了屋,问:“妈,小妹,今天谁赢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畅,那妇人是他的母亲葛健豪。蔡和森放下书包,坐在妹妹身边帮着糊火柴盒,低着头说:“不可能,你能跟妈打平?” 蔡畅得意地说:“今天我发挥得好,不信你问妈。”
葛健豪看着儿子,问:“又这么晚才放学啊?” 蔡和森答应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对妹妹说:“来来,再比,我也来一个。小妹,你来翻书。”
“书待会儿再背吧。” 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着儿子的小名,“彬彬,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少年蔡和森犹豫了一下,立即微笑着站起来跟母亲出了房间。等儿子出来,葛健豪关严了房门,站到破草席旁问儿子:“这些天学校里还好吧?”
蔡和森故作轻松地回答:“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啊?”葛健豪的语调平静。蔡和森说:“还不就是上课,也没什么可说的。”
葛健豪的眼睛还看着儿子,一只手却掀开了草席,指着露出来的擦鞋箱:“就用这个上课吗?如果不是你们学校今天寄通知过来,妈到现在还被你瞒着呢。你自己看看,学校说你一直欠着学费没交,最近一段干脆连课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学费为什么不跟妈说呢?”
“咱家现在哪交得起这么多学费啊”!蔡和森低下了头,小声说,“小妹又要读中学了,我是想……”
“不管怎么想,总不能不去读书!”葛健豪打断儿子的话,平静了一下,伸手按在儿子的肩上,很坚决地对儿子说: “彬彬,你是个好孩子,你心里想什么妈也知道,可不管怎么苦,不管怎么难,妈不能看着你们两兄妹失学。连妈都在读书,何况是你们?不怕穷了家业,只怕蠢了儿女啊,你懂不懂?”
“可这个铁路学堂,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一年学费这么多,我不能看着妈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学,再说也供不起啊!”蔡和森叹了口气。
葛健豪眼眶不由红了,说:“妈明白,妈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学校太贵,咱们可以换,好学校也不是个个都贵的。关键是你得读下去。”
蔡和森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叠好的报纸,打开递给母亲:“我想过了,妈,我想退学考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