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俊卿自过年那日被赵一贞的父亲羞辱赶出赵家之后,不敢再去赵家,每日里躲在巷口张望,心想哪怕是见上一面也好,至于真见了面要说些什么,或是答应赵一贞些什么,他是一点考虑也没有。故而每每看到赵一贞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反而躲得比赵一贞还快,唯恐被她发现。
那一日,赵一贞还没放学,刘俊卿正躲闪着东张西望,冷不防被人横过来当胸一掌,推得他一个趔趄。刘俊卿大怒,挽了袖子正要上前据理力争,但一看原来是三堂会的老六,带着两个青衣打手直往赵记茶叶店去。刘俊卿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吞回肚里,远远憋在后面偷看。
那三个人进到赵记茶叶店之后,一个青衣打手把一张印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关公像甩在柜台上。赵老板连忙拿了一块光洋恭恭敬敬放在关公像旁边。
另一位青衣打手眼睛也不抬一下,说道:“马爷有话,从这个月起,你这种店面的香火钱一律两块。”
赵老板赔着笑说:“两位爷,我这小店不一直是一块吗?”
“怎么,不想给?”
“不是这话。实在是生意难做啊,就一块我都是牙缝里挤着省呢……”赵老板只差点跪下了。
“你这店是不是不想开了?”青衣打手把桌子一拍,赵老板吓得一哆嗦,老六看看这火候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故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家不肯敬关二爷。”
“不敬关二爷?嘿,我说你他妈的……”
老六嘴里的三字经才刚出口,身穿周南校服的赵一贞正好进了门,顿时把老六看得呆了——女人他老六也见过不少,手下就打理着三堂会的两家妓院,但似一贞这般文静秀雅,既有良家女子的贤良,又有女学生的新潮的姑娘,他却着实是头回开眼,一时间看直了眼,目光追着一贞,直到一贞进了茶叶店的后院,放下帘子,这才回过神来。再回头看到手下正在又拍桌子又要拆店,他二话不说,“啪”地挥出一巴掌,打得手下晕头转向:“吵什么吵?你吵什么吵?老子在这儿,轮得到你来耍威风?从今天起,这间店的香火钱免了!谁敢再提拆店的事,我先把他给拆了!还不滚!”又转头对赵老板说,“没事了,没事了啊。老板,做生意,做生意。都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往,常来往啊。”说话间直出门去。
看看老六一步一回头的样子,再回头瞄瞄里间的门帘,赵老板似乎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这时赵一贞已经走过来,低声说: “爸,我出去一趟。”
赵老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斑驳的夕阳,清清冷冷地洒在小巷陈旧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赵一贞在青石板来来回回地走着。她早就看到了躲在墙后的刘俊卿,或者说,她每天都看到了刘俊卿,她在等,等着刘俊卿自己出来,像个男人一样主动站出来。
刘俊卿却仍然躲在墙后。
赵一贞停下来:“你每天等在这儿,就是为了躲着我吗?如果你以为我和我爸想的一样,那你何必还等在这儿?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我根本不会计较的,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没想过你是少爷公子还是穷学生,可要是连你都躲着我,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你让我怎么办?这份感情,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坚持啊!”
刘俊卿脸贴在墙上,双唇紧闭。赵一贞也一动不动,她在等刘俊卿的回答,夕阳一点一点从她月白的衫子上退到墙角,直到巷子里都暗了下来,远处麓山寺的钟声隐隐传来,但刘俊卿仍然一言不发。赵一贞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缓缓离去。
刘俊卿这时才从墙角转出身来,他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看着赵一贞的背影,闭上了眼,抱头蹲下身来……
二
一连几天,上课也好,读书也好,刘俊卿全无心思。这一天才放学,忽然见纪墨鸿向他招手,他一时进了纪墨鸿的办公室,只听纪墨鸿说道:“关上门。”
“老师找我有事?” 刘俊卿掩上了门。
“有个机会,你想不想抓住?” 纪墨鸿含笑着问他。
“什么机会?”
一时纪墨鸿说出一段话来,刘俊卿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轻飘飘的,只要踮一踮脚,就可以飞起来。他告辞出来,飞快跑下楼梯,把迎面而来的同学手里拿着的试卷课本撞得满天飞扬。同学惊讶地看着他,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抬起头继续向前飞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赵一贞,告诉她,他们的爱情有希望了,他们的生命,重新开始了。
他冲进赵记茶叶店,把正在看店的赵一贞吓了一跳,又想父亲此时正好在家,生怕刘俊卿难堪,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打算拦住刘俊卿,却不料赵老板听到动静,马上从门帘后出来,把赵一贞往内屋推:“你给我进去,进去!”
刘俊卿气喘吁吁:“一贞……赵叔叔,您听我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一声……”
赵老板见刘俊卿不像来捣乱的,“什么事?”
“我要当科长了,省教育司一司科长。”刘俊卿兴奋地说。
“当科长?可你不是二年级还没读完吗?”赵老板冷眼看着他。
刘俊卿解释说:“是这样,我有一个老师,是教育司的督学大人,刚代理了教育司长,他一直很欣赏我,这次那个科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他说,只要我能参加我们学校讲习科的毕业考试,考个第一名,他就推荐我接这个位子。到时候,我就是算是民国政府正式的文官,光薪水就比当老师高出好几倍,只要我再努力好好干,以后,还能升署长,升司长……”刘俊卿还欲滔滔不绝继续往下说,却被将信将疑的赵老板打断,“你说的——是真的?”
刘俊卿一再保证,“是真的。赵叔叔,我一定会认真考,一定会争取到这次机会的。您就让我见见一贞,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好吗?”
刘俊卿知道赵一贞就在旁边,也听到他刚才所说的话,但是,他不管,他要亲口再对赵一贞说一遍,这是他对他们感情的保证。
刘俊卿这番话,在赵老板听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他的算盘里,与其让女儿跟三堂会老六那个大字不识,只会耍狠的流氓,还不如遂了女儿的心愿,许了眼前这位刘俊卿。这小子,穷是穷点,但好歹也是读书人,难免不保日后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说出去也体面。怕就怕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夸夸其谈,到头来,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事小,得罪了三堂会老六可就是身家性命不保的大事。
赵老板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对刘俊卿说:“我也没说过你们就不能见面了嘛!一贞,一贞。”等到一贞迫不及待从里屋出来,赵老板半步也不离身,挡在两个人中间,说:“俊卿呢,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告诉完了他就会走,至于以后还来不来,就看他那个消息是不是能有结果了。”
刘俊卿一心沉浸在爱情重燃希望的喜悦里,哪里想到就这短短三两分钟的工夫,赵老板这个生意人的脑子里,已转过了这许多念头。“您放心,赵叔叔!”刘俊卿口中喊着赵老板,目光却是迎着赵一贞,“这个第一名,我一定会考到手!”
这些天,老六一天三趟地往茶叶店跑,赵老板唯恐他被撞见,忙说道:“话已经带到了,人也已经见到了,机会我已经给你了,至于晚饭我就不留你了,你好自为之。”
赵老板一席话,倒勾出了刘俊卿的隐忧:转入讲习科参加毕业考试,这方面的手续问题,纪墨鸿既然开了口,自然不用他操心,但讲习科那边还有个天才萧子升,从入学作文开始,就一直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刘俊卿看来,这世间的读书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差一等是王子鹏那样,读来读去都是倒数第几,自己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幸亏有个好爹娘罩着,否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再次就是毛泽东那种人,有一点小聪明就到处张扬,弄得天下皆知,不过一到考试就现真章,平均分也好,总分也好,加加减减下来也不过如此。最可怕的就是萧子升、蔡和森这种人,平时也没见他们如何熬夜加班加点努力用功,一到考试,却永远名列前茅。
临近考试的那些日子,他找讲习科的同学借来听课笔记,拼了命地下苦功,心中已经定了目标,这回,一定要把萧子升远远抛在身后,把这个第一名考到手。
然而事与愿违,他心中背了这个包袱,茶饭不思、没日没夜地熬下来,不知怎么,记性却反倒不如从前。这天王子鹏来帮他复习,几个问题考下来,刘俊卿竟答得一塌糊涂。
“《独立宣言》是谁起草的?”
“华盛顿。”
“不是。”
“那……富兰克林?”
王子鹏又摇头:“是杰斐逊。”
刘俊卿慌了手脚,本科要到明年才会正式开世界历史,讲习课却开得早,他原以为这段时间自己下了工夫,应该没问题了,不料越急越记不清,脑袋里全乱成了一锅粥。
王子鹏看着刘俊卿面前堆得厚厚的笔记本,很为他担忧:“时间来得及吗?俊卿,不用太勉强了。”
“没事,数学、英语这些基础科目我们都上过了,剩下的都是些要背诵的,无非是多花点时间背就是了。”刘俊卿只能自我安慰。
“我看你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背这些笔记了,别的老师都知道你报考讲习科一事,睁一眼闭一眼,但明天有袁老师的课,你小心点。”
刘俊卿还是有些惧怕袁吉六的,大概就是所谓师道尊严吧。但另一方面,刘俊卿又觉得,袁吉六作为老师,过来人,更应该理解他,即便是抓到了他在课堂上背诵讲习科的笔记,也会放他一马。
但刘俊卿失望了,袁吉六很生气,教鞭狠狠地抽在课桌上,两只眼睛瞪着他,一副要他把生吞活剥的样子。
刘俊卿手忙脚乱:“袁老师,您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上课不认真听讲你还有理了!反了你了!”袁吉六抓起笔记,刷地扔到教室后面:“站到教室后面去给我好好反省,这堂课,你就站在那里听。”
刘俊卿长这么大,一直是好学生,第一次被老师这样当面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不敢再说话,乖乖站到教室后面,笔记本就在他脚边,当着袁吉六的面,他不敢弯腰去捡。好不容易等到下了课,袁吉六离开教室之后,刘俊卿这才捡回笔记本,垂头丧气回了宿舍。
宿舍里,易礼容和张昆弟把两张书桌拼起来,各拿着一只简陋的光板球拍,你来我往打起了乒乓球,引来了几十个六班和八班的同学过来看热闹,把宿舍挤得水泄不通。
易礼容一招失手,被张昆弟抓住机会赢了一球,喝彩声之后,张昆弟大叫,“哈哈,六比五,你输定了!”
易礼容不服气:“就一球,运气球,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来!”
张昆弟洋洋得意:“这可不是运气问题,是水平问题,你就认输吧你,今天我吃定你了!”
张昆弟这话言者无心,刘俊卿却是听者有意。这些天来,他所忌讳的,只有萧子升一人,刚才的课堂上,他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张昆弟这些人无一不跟萧子升交好,当着他的面就敢这样指桑骂槐,背后说不定多么幸灾乐祸。刘俊卿想到这里,越发怒不可遏,仿佛疯了一样,扑上前去,一把夺过张昆弟手里的乒乓球拍:“吵吵吵!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看书?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寝室!你知不知道?”
“啪”的一声,乒乓球拍被刘俊卿重重摔在地上。
宿舍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半天易礼容才回过神来,悻悻地说:“走!我们都走!不要在这里耽误了某些人的远大前程!”
待众人悻悻地出了寝室,刘俊卿猛地一把关上门,把所有声音关在门外,把自己一个关在宿舍里面。他知道,他已没有了退路,赵一贞那里没有了退路,他打开书本,呆呆地看着,但他的心却无法集中在书本上,而是迷失在某个无尽的空虚处。
他现在,只剩了一个念头:只要能在这场考试中稳操胜券,无论什么办法,什么手段,他都将毫不犹豫……
三
考试终于如期而至。
这日刘三爹推着臭豆腐架子车来到一师附近,儿子不喜欢他在这里摆摊子,但今天是儿子参加讲习科毕业考试的关键时刻,他不放心,怎么也得来。前面是个陡坡,推上去就可以摆摊了。刘三爹竭力忍住咳嗽,这个动作他已经习惯了,在家时是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习,摆摊的时候又担心客人们不喜欢影响生意。
坡很陡,刘三爹推了几次都没能推上去,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做最大的努力,不料这口气堵在胸口,反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正要进校门的孔昭绶和王子鹏正好看见这一幕,赶紧上前同时扶住了刘三爹。孔昭绶连忙吩咐王子鹏:“快,去校医室。”
校医检查的时候,刘三爹已经缓过劲来了,校医把孔昭绶拉到一边,低声说:“老人家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学校医疗条件有限,校长,这位老人家的病,还是上医院好好检查为好。”
孔昭绶点点头,转向刘三爹:“老人家,要不要我通知您家里,送您上医院?”
刘三爹看着孔昭绶,有些迷茫,王子鹏赶紧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一师的孔校长。”
刘三爹吓了一跳:“不用了,不用了,校长大人,您是校长大人,那么忙,不用管我了,我没什么事,回头我自己去,自己去。”
孔昭绶还是不放心,“那……您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叫人去通知一声,让他们来接您。”
刘三爹吞吞吐吐:“我儿子……出去了,不在家,不在家的……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哦。那……家里总还有别的人吧?”
“倒是有个女儿,在大王家巷王议员家做丫头。”
王子鹏一听,赶紧问道:“王议员家,她叫什么?”
“阿秀?”
王子鹏闻言不由一呆。
正在这时,方维夏站在门口敲门,一脸严峻,背后有一个人在那里躲躲闪闪,正是刘俊卿。孔昭绶有些惊讶,方维夏找他找到校医室来,必是出了很严重的事。
孔昭绶刚走到走廊,还没来得及关门,方维夏就说出了事情原委:“讲习科的毕业考试,有人作弊,被当场抓获。”
“是谁?”孔昭绶怒不可遏。
“原本科第八班转到讲习科的刘俊卿!”
方维夏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校医室传来一声巨响,孔昭绶和方维夏忙过头去,只见刘三爹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摔碎的茶杯发呆,脸上是一片近乎死亡的灰白。一旁的王子鹏一连声地喊着:“刘老伯,您怎么啦,您哪里不舒服,您说话啊……”
孔昭绶也急了,走到刘三爹身边:“老人家,老人家……”
刘三爹仿佛这才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孔昭绶的手,“校长大人,校长大人……”他正要把话说完,原本藏在方维夏身后的刘俊卿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大吃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吓得赶紧又低了回去。
“张校医,王子鹏,你们在这里照顾一下老人家,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孔昭绶当着刘三爹的面,不方便处理刘俊卿的事,“维夏,我们去校长室再说。”
来到校长室,方维夏把考场上从刘俊卿手里当场缴获的笔记本交给孔昭绶。孔昭绶猛然想起前些时候老师们纷纷反映,刘俊卿在上与考试内容无关的课时,总是背笔记。袁吉六那次闹得最凶,老先生回到教师办公室仍然气得吹胡子瞪眼,黎锦熙出来开解:“一师的记分方式改了没错,不再唯分数论,教育司录取公务员还是考考考分数是法宝,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不去体谅学生,反而责怪他们视分为命,于心何忍?”
想到这里,孔昭绶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对刘俊卿说:“通知你的家长,下午来学校。”孔昭绶觉得,刘俊卿这一次的作弊行为,错误性质非常严重,但也并非事出无因,应该跟家庭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有必要进行沟通,再下处分决定。
刘俊卿低头站在角落里,神经质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方维夏忍不住推了推他:“校长的话你听到没有?”
刘俊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说:“我……我爸爸不在家。”
“那就明天来。”
刘俊卿不再出声了。
孔昭绶提高声音,“怎么了,难道明天也不在吗?”
“我……我爸爸在外地做生意,平时都不在家。”刘俊卿千方百计找理由搪塞。
方维夏也看不过去了:“刘俊卿,到底是不在家还是你不愿意叫家长来?”
刘俊卿又开始一言不发。
孔昭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打开房门,向门外一指:“刘俊卿,你必须找你的家长来,因为,按照校规,你将被开除!”
几乎是下意识的,刘俊卿顺着孔昭绶手指的方向,走出房门,忽然,他愣住了,父亲竟然站在门口,全身都在颤抖,老泪纵横。刘俊卿无法面对父亲,更无法面对身份即将揭穿的难堪,他低头着,加快脚步,从父亲身旁逃也似的跑开。
“孔校长,对不起,我……我拦不住刘老伯。”王子鹏急着跟孔昭绶解释。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用急……”孔昭绶一句话还没说完,“扑通”一声,刘三爹直挺挺跪倒在地。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孔昭绶、方维夏、王子鹏都大吃一惊,赶紧扶住刘三爹。
刘三爹怎么也不肯起来:“我求求您,校长大人,您不要开除他好不好?我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一回……”刘三爹一边说一边拼命地磕头,额头在地上碰得砰砰直响!
“老人家,您先起来说话,先起来啊。”
“我不能起来,您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啊……”刘三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求得孔昭绶答应为止。
几个人一齐用力,总算把刘三爹架了起来,孔昭绶问他:“老人家,您这到底是为谁求情啊?”
“刘俊卿啊,就是您那个学生刘俊卿啊。他还小,他不懂事,他不是有心要犯错的,您大人大量,就饶他这一回吧,我求求您了!”刘三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触目惊心。
孔昭绶问:“您为什么替刘俊卿求情?他是你什么人啊?”
“他……”刘三爹差点冲口说出他跟刘俊卿的关系,但刚才他又是磕头又是求情的闹,四周已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想起儿子是最要面子的人,不禁语塞,“他,他……不是我什么人,我不认识,不认识的……”
“不认识您为什么来替他求情?”
“我……我……我就是觉得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就想求您给他个机会,给他个机会……校长大人,求您了……”
那一刻,孔昭绶与方维夏的心头,不禁全是疑云。
四
那天夜里,孔昭绶约了方维夏,按照刘俊卿学籍单上的家庭住址,一起去做家访,却在刘家门外的小巷里,正好遇上了也来探望刘三爹的王子鹏。
师生三人一同寻到刘家门口时,刘三爹也正倚在床头,苦口婆心劝儿子:“俊卿,算我求你,去认个错吧。我看你们校长是个好人,不会不给你机会的。俊卿,去求求他,明天就去,好不好?”
刘俊卿背冲着父亲,却是死不开口。
“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刘三爹咳得喘不过气来,秀秀赶紧拼命地抚着他的后背,尽量帮他顺气:“爸,您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家里现在这个情形,不读一师,俊卿还能上哪儿去读啊?”刘三爹心一急,牵动了病情,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好歹也读了两年了,总不能白读了不是?”
秀秀一边帮父亲捶背顺气一边心疼地说:“爸,歇歇好吧,为了哥,您都熬成什么样了?”
“我不怕,我怎么都熬得住,我只要俊卿有出息。”
“可我心疼!我也想哥有出息,可出息也要自己把得住,不能拿您的命来换啊!”
“够了!”刘俊卿听着父亲和妹妹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像刀扎在心口上一样,“你们说够了没有,啊?说够了没有?是,我没出息,我自找的,我混蛋!可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读书?我也想!我也想出人头地,我也想光宗耀祖!我也梦想有一天,自己有大好前程,到那个时候,爸不用再卖臭豆腐,你也不用再给人当丫头,咱们刘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挺直腰杆做人!可做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刘三爹和秀秀都被吓呆了,秀秀扶着父亲,看着刘俊卿踢翻凳子,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想要与虚空中的命运拼命,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刘俊卿越说越癫狂:“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卖臭豆腐的儿子就是卖臭豆腐的儿子,我不是你那个王少爷,天生的好命,要什么有什么,我只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穷买臭豆腐的儿子!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会给我机会,哪怕是给了,老天也抢走它——老天爷也知道,我就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说到这里,刘俊卿已经撑不住了,颓然坐在地上,全身犹如散了架一样,什么也没有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声响,刘俊卿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孔昭绶、方维夏,还有王子鹏正站在门前!
三人打量着整个房间,除了破败还是破败,唯一与这破败格格不入的,是刘俊卿脚上那双蹭亮的皮鞋。
孔昭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从刘家回来后,孔校长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理刘俊卿作弊、如何帮助刘三爹度过目前的难关。刘三爹自从生病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风里雨里外出摆摊了,但他如果不做事情,家里的生活就无以为继。经黎锦熙提议,孔校长决定请刘三爹来学校做校役,这样从吃到穿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刘三爹对孔校长又给他送医药费,又给他安排事做感念不已。当然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孔校长能让刘俊卿继续回学校读书。
“学校嘛,也只是不想随便放弃一个学生,希望能给每一个年轻人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而已。刘俊卿,经过这次的事,我希望你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辜负学校,特别是不辜负你这位含辛茹苦的老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要明白,要不是为了他这番苦心,学校是绝不会给你这次机会的。”
孔校长的这番话刘俊卿是完全听明白了的,他在接受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后,被安排回到了本科八班。
一个星期后,刘俊卿重返校园,只见校园内外装饰一新,“第一师范讲习进修班毕业典礼”的横幅,高高悬挂在礼堂正中。通往礼堂的路上,八班的同学们身穿整齐的校服,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些什么。刘俊卿忙迎上前去,在脸上堆出笑容打算跟他们打个招呼,才走了不过两三步,同学们看到他,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纷纷加快脚步,远远绕开他。
刘俊卿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一边,在那群人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终于,他看到了王子鹏,很显然,王子鹏也看到了他。
刘俊卿欣喜若狂,踮起脚,挥起右手,刚要喊王子鹏的名字。就在此时,王子鹏一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抢在他开口之前叫道:“周世钊。”挽住周世钊的肩,很快融入人群。
刘俊卿木然地继续走着,今天的毕业典礼,所有老师也来了,纪墨鸿走在最前头,满脸是笑。刘俊卿精神一振:“老师……”他才吐出这两个字,纪墨鸿却扭过了头,仿佛眼中没看见这个人,又仿佛从不认识他刘俊卿,迈着方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进到礼堂,刘俊卿悄然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讲习科的毕业生们都坐在第一排正中,老师们反而坐在了两旁。偌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掌声如雷,毕业生正按孔昭绶读出的名字,次第走上讲台,领取毕业证。
“……讲习科第二名毕业生:何叔衡!”掌声中,何叔衡上台,向孔昭绶鞠躬,接过毕业证,转身向台下师生鞠躬,最后面向校旗九十度鞠躬。
孔昭绶拿起最后一份毕业证:“讲习科第一名毕业生:萧子升!”
刘俊卿猛然抬头,主席台上,萧子升正从孔昭绶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台下,杨昌济,徐特立,袁吉六,还有毛泽东,蔡和森,都在鼓掌。刘俊卿暗暗咬了咬嘴唇,低头悄然离开了礼堂。
刘俊卿一个人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知道他现在只有忍,但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恨意,礼堂内的掌声还在一阵接一阵,仿佛像一把刀,在一点一点的刺他的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握紧了拳头,一拳击在一棵老槐树上。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刘俊卿回过头,远远见何叔衡、萧子升、蔡和森和毛泽东四人一面说笑,向这边走来。他立时向树后一闪,只听毛泽东笑说:“我们同学终于有人有收入了,子升进了楚怡小学,叔翁你呢?”
“修业小学。”何叔衡答道。
“好好,都离长沙不远,以后没饭吃,就去吃你们的大户。” 毛泽东大笑说。
“还是那句话,有我萧子升一口,就有你毛泽东一口。” 萧子升肃然说。
蔡和森在一边沉吟一时,说:“虽然叔翁和子升兄毕业了,可我们读书会的活动还得继续,叔翁和子升兄,仍然是我们读书会的一员,每次活动,没有特别理由不得缺席。”
何叔衡忙说:“求之不得。”
四个人一路说话,全没有在意到刘俊卿,直走了过去,远远只听萧子升问,“润之兄,马上就放暑假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跟张昆弟约好了,这个暑假留在长沙读书,至于住宿问题嘛——”毛泽东嘿嘿一笑,“当然是去蔡和森家打秋风啰。”
刘俊卿从树后走了出来,他冷冷地看了四人的背影一眼,握紧了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