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冬天,斯咏看到子鹏带着秀秀又在教堂外,一边喊着“圣诞快乐”一边给一群小叫花子撒零钱,曾和子鹏开玩笑说:“这些小孩子未见得就知道耶稣、读过《圣经》,怎么会在乎圣诞节呢?”她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说话唯唯诺诺的子朋居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们小时候也不知道屈原、没读过《离骚》,不是一样过端午节吗?”这话说过彼此就都忘记了,但端午节真的快到了,斯咏却毫无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子鹏偶尔说句话,还是蛮有道理的。很多时候,斯咏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桩莫名其妙的娃娃亲,她和子鹏的关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要过端午节了,今年家里会做些什么样的粽子、爸爸今年会不会请龙舟去参加一年一度在湘江举行的龙舟大赛?放学后,斯咏这样想着、哼着小调回到家,进了客厅,却看到陶会长已经回来了,正在仔细地打量一匹白纱,纱的旁边还堆着各色绸缎、果品和一大摞重叠的精致礼品盒子。
“斯咏你回来了?快来快来,”陶会长拿起手里雪白的纱往斯咏身上比划着,“端午节快到了,这些都是你姨妈姨父送来的节礼。你和子鹏明年不就毕业了吗?你姨妈他们的意思呢,到时候,给你们弄回新鲜,办个西洋婚礼,这个,是人家专门托人从法国买回来的,最好的婚纱面料,你看喜不喜欢?”
他兴奋地唠叨着,却没注意到斯咏的脸已经沉下来了,一手把婚纱面料扒开。陶会长赶忙问:“怎么了,不好看啊?”
“好不好看我都不要!”
“你要不喜欢,那我们还办中式婚礼,我跟王家说一声就是。”
“我什么式都不要!”
斯咏转身就走,甩手碰倒了摞得高高的礼品盒子,里面大大小小的饰物滚落出来,一下子把整洁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
“斯咏!”陶会长叫住怒气冲冲的女儿, “斯咏,我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可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不能什么事都依着性子来。你和子鹏,那是你爷爷、外公手上就定好了的婚事,哪能你说不干就不干?”
“我不喜欢表哥,我凭什么嫁给他?爷爷、外公他们都过世多少年了,我的事,凭什么还要他们说了算?”斯咏背对着爸爸,头也不回。
“婚姻大事,长辈做主,天经地义嘛。”
“爸,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斯咏腾地转过身,“你和妈也是长辈包办的婚姻,你觉得幸福吗?”
陶会长没想到女儿会如此提及父母,不由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我和你妈也不错啊,我们那么多年,一直相互尊重,相敬如宾……”
“是,你们是相敬如宾,可夫妻之间,光有尊敬就够了吗?我一直还记得,妈过世以前,你们两个每天都是那样客客气气的,见面,打招呼,一起吃饭,然后呢,你做你的生意,她看她的小说,你们一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哪怕你们吵一次架也好啊,可你们架也不吵,就这样十几年,就这样半辈子。爸,你真的觉得和妈在一起是幸福的?你对那样的婚姻,真的从没后悔过?你能回答我吗?”
斯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心里话说完以后,转身上楼,跑进自己的卧室,把陶会长一个人晾在客厅里。这次,陶会长没有叫住女儿。女儿的话,深深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他扶着沙发的靠背,抬头看墙上挂的那张他与妻子当年的一张合影。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长袍马褂的他与旗式装束的妻子隔着茶几,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王家。
王老板和王夫人见陶会长一个人来了,有些失望。但随即就热情地请姐夫入座、吩咐仆人沏茶,还特意说子鹏出去散步了,马上就回来了。与斯咏妈妈的个性相反,这个姨妹能说会道、泼辣能干,陶会长一向对她敬而远之。这些年来,即使妻子在世的时候,也多是王家去陶家走动,妻子过世之后,两家走得不那么勤了,但也仍然只是王家上陶家的门。说来,陶家是女方,矜持一些也是应该的,况且自己的姐姐姐夫,从个性到家业都知根知底,王家夫妇也就没往别处想,他们早就把斯咏当成了王家的儿媳妇,而斯咏是陶家唯一的女儿,陶家的一切迟早都是王家的,还计较什么呢?
陶会长当然明白王家夫妇的心思,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也这样想的前提,是斯咏要嫁进王家和子鹏白头偕老,是女儿的幸福有保障。但现在女儿不想嫁给子鹏,这一切打算就毫无意义了。他想着,端起茶,拂着茶叶,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王老板看出陶会长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哦,也说不上有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子鹏和斯咏的事,他们俩吧,原来小,长辈给作了主,也就那么定了。可现在呢,孩子都大了,都二十出头了嘛,也是自己有主意的年纪了,时间过得快呀……”
陶会长说到这里,王夫人自以为听明白了姐夫的意思,拍着巴掌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姐夫,您着急,我们比您还急呢。你看看人家,十七八的,孩子都能叫爹妈了,哪像他们俩,二十几了,还拖,早该办了。”
“是啊,姐夫,原来呢,你一直不做声,我们是着急也不好催。难得你今天说起这事,我看啊,是得给他们好好准备准备了。这喜事嘛,宜早不宜迟。要照我的意思,也别等什么毕业不毕业,挑个好日子,尽早办。”
本来想委婉地提出退婚的陶会长,听到这夫妻俩的话,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听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又说: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咱们这些长辈作的主,他们也不见得就一定愿意……”
“这种事还能由得他们?还不得我们当父母的来操心?”
王老板瞪了夫人一眼:“姐夫这话说得也在理。斯咏到底还在读书,真要成了亲,总不好再出去抛头露面吧?还是照咱们原来商量的,等他们毕业,毕业就办。算起来也就一年工夫了,咱们两家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办得风风光光的,孩子们也高兴嘛。姐夫,你看怎么样?”
“这个……”陶会长看着这个精明的连襟,只得含糊地应承,“也是,也是……”
“姨夫?!”
陶会长正不知道说什么,子鹏散步回来了。看到陶会长在座,他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秀秀,秀秀急忙低下头看着脚尖。刚才在路上,子鹏才和秀秀说起希望能永远不毕业、希望那些不该来的永远别来,那些值得珍惜的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心里都明白,值得珍惜的,就是他和秀秀之间的情谊,不该来的,就是他和斯咏的婚事。可话音还在耳朵边响着,就在家里看到陶会长,这让子鹏很有些尴尬。
“什么姨父?以后别叫姨父了。你姨父今天,可是专门来商量你和斯咏的婚事的,日子咱们都定好了。所以,打今天起,你呀,就该直接叫岳父。”王夫人一推王老板,“万源,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叫岳父!难为你岳父大人为你的事辛辛苦苦跑来,赶紧,现在就叫,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叫啊。”
尽管自小就和斯咏定了亲,也知道迟早要叫陶会长“岳父”,但子鹏却从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他看看父母、又看看秀秀,父母的脸上是期待,秀秀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陶会长也没料到王家夫妻会来这么一招,却又不知如何推辞,看着子鹏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要叫,还等什么?子鹏,你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你倒是叫啊。”
“子鹏!”
妈妈的话绵里藏针、爸爸的话简直就是在命令了,子鹏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猎物,无助到了极点。他的嘴唇哆嗦着,还是艰难地叫出了声:“岳……岳父。”
王老板和王夫人开怀大笑,陶会长木然地站了起来,秀秀的头埋得更低了。
二
湖南这块土地上,出过太多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最著名的莫过于以武功盖世著称的文人曾国藩曾文正公。道光十八年曾国藩从湖南湘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37岁任礼部侍郎,官至二品。因母丧返回长沙,恰逢太平天国巨澜横扫湘湖大地,他因势在家乡拉起了一支特别的民团——湘军,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 被封为一等勇毅侯,成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曾国藩所处的时代,是清王朝由乾嘉盛世转为没落衰败、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的动荡年代,由于曾国藩等人的力挽狂澜, 一度出现“同治中兴”的局面,曾国藩正是这一过渡时期的重心人物,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影响,一时间“尚武强兵,以壮国力,人人有责”成了湖南学人的传统。还在一师做学生的毛泽东于近代诸多豪杰中,就独服曾国藩,并坚信,关到书斋里读死书是行不通的,继曾国藩之后,左宗棠、黄兴、蔡锷,哪个不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赫赫功业?所以,唯有文武兼修,方能成大器!而1917年的中国,对外已经宣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内也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于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毛泽东想在一师搞学生练兵。
他的主意得到了孔昭绶、杨昌济的大力赞成,但这毕竟不是简单的组织学生做体操,为慎重起见,孔昭绶就此事奏请了当时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字呈湖南督军谭延闿大帅阁下:窃昭绶忝再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佥以人格教育、军国民教育、实用教育为实现救国强种唯一之教旨……我国国民,身体孱弱……历年外交失败,由无战斗实力以为折冲后盾……世界唯有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有武装可以企和平……故学校提倡尚武精神,诚为今日之要义,此学生志愿军倡办之必要也……”
王子鹏是在学校的公示栏里看到《课外学生志愿军报名启事》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公示栏旁边一字排着两张课桌,被报名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子鹏仔细看了启事后,对里面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不过旁边的一幅简练的标语却让他心动。
“铁血可以购公理,武装可以企和平。”
长久地看着这幅标语,子鹏的心里也鼓荡起了一股男子汉的豪情,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同学去报名,也站到了队伍后面,准备报名。可望着一个个同学领了崭新的学生军军装,兴高采烈地挤出人群,子鹏虽然好羡慕,却又想到自己平时在同学们眼里是个吃不得苦的大少爷,即使报名也未必能被录取,才沸腾起来的心又凉了,踌躇不敢上前。不过,这也正是改变不好印象的好机会呀,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自己不会比别人做得差呢……翻来覆去犹豫了很久,子鹏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劲,抬脚向前挤去。
“让一下、让一下。”恰在这时,毛泽东和张昆弟抱着两大捆新军装过来,子鹏只顾着看前面,没让路,毛泽东颇不耐烦地蹭了他一下,口里叫着王少爷,说人山人海的你挤到这来干什么?莫挡路。子鹏一惊,赶紧让到了一边,毛泽东他们刚一过去,后面的同学一下子挤了上去,又把他给挤到了最外面。
子鹏想想毛泽东的话,看看挤成一团的同学,叹息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
学生军每天下午课后训练,八班寝室里,除了子鹏都去参加了。子鹏像只离群的雁,呆在哪里都不自在,干脆跑到操场旁边去看他们训练。“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震天的吼声中,同学们穿着仿制军服、戴着“第一师范学生军” 袖标、肩头扛着木头假枪,正在烈日下操练队列。子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带队喊操的毛泽东,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动作看起来好英武。四年前刚开学的时候,子鹏就听毛泽东给易永畦讲过,全校同学里头,就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真正当过兵、扛过枪,而且还是正规军,湖南革命新军第二十五协五十标左队列兵。虽说只当了半年,可他们那时候的训练总长是日本讲武堂的高材生程潜,对他们进行的是一整套日本陆军正规操练。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呢,难怪毛泽东只要一说起那段经历,就自豪得不得了。
看看毛泽东健壮的身板,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子鹏真恨不得能马上跑进操场里去,跟在毛泽东的身后,随着他的喊声和其他同学一起训练。可想想毛泽东看自己的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转身想回寝室去。不过刚一抬脚,竟看到蔡和森陪着孔校长和杨老师边说着话边过来参观,只好又转回身靠在树干上,做出一副正在看训练的样子。
“昭绶,你这个第一师范学生军,搞得还有声有色的啊!”
“也算难为润之他们了。我原来还答应过他,跟督军府要真枪实弹呢,可到头来,一支真枪也没能给他们弄来。”
“秀才练兵嘛,谭督军还能真把这些孩子当回事?能发几支木头枪,已经是给面子了。”
“怕就怕这假枪练不出真本事来啊!”
“又不是真上前线打仗。学生们要练的,也就是军人的那股尚武精神,只要能练出那股精气神,真枪假枪,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两位先生,蔡和森一直没开口。他们走过之后,子鹏看着他们的背影、咀嚼着他们刚才的对话,长出一口气,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训练结束了,同学们提着抢叫着累出了操场,毛泽东还是精神百倍,嚷着:“这就喊练惨了?我跟你们讲,才开始!也就是队列、卧倒,接下来,越野、格斗、拼刺、障碍,你们才晓得什么叫军训!”他的话音才落,就有人说道:
“你放心,毛长官,你以前军营里怎么练的,我们也一样,撑不住的,不算好汉。”
看到大家有说有笑地就要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子鹏怯生生的叫了毛泽东两声。毛泽东见是子鹏,有些意外,站住了问:“叫我啊?什么事?”
“我……我那个……”子鹏紧张地绞着有些苍白的手指。
“有事讲啊!”
“我……我想报名参加学生军。”
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同学都愣住了,停下来看看王子鹏、又看看毛泽东。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单瘦苍白的子鹏,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完,长笑三声,紧跑几步撵上了前面的同学,扬长而去。
子鹏知道毛泽东一向讨厌自己是少爷出身,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在旁边的低年级同学的指指点点中,子鹏恹恹地走在操场边的小路上。蔡和森刚把两位先生送走,转回来,看到子鹏和周围学弟的样子,忙问子鹏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了经过,蔡和森拉上子鹏就往八班寝室走。
毛泽东刚换下仿制军服、穿上自己的土布衣裳,正扣着扣子,一听蔡和森是来给王子鹏讲情的,看看子鹏说:“他还学生军?他少爷军就差不多。”
子鹏被毛泽东盯得退后一步,蔡和森拉住他,对毛泽东说:“子鹏也是一师范的学生,一师范学生军,他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呢?”
“你自己看他那个样子,糯米团子一样,搞这么个人来,我的学生军还搞得成器?”
“润之,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第一师范学生志愿军,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子鹏平常性格是比较柔弱一点,可他既然想报名,就证明他想改变,想让自己坚强起来嘛。你那个报名启事上也说了,凡我同学,均可报名,怎么到了子鹏这儿,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他是个少爷啊!”
“少爷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好,可你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行呢?”
“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他那个少爷,搞不成器!”毛泽东的口气软了,算是答应了蔡和森,给子鹏一个机会。
三
第二天课后,子鹏领到了学生军军装,衣裳虽然大了些,穿在身上松垮垮的,但子鹏还是很兴奋地扛着木头枪排在了整个队伍的末尾,在毛泽东的指挥下,进行着齐步跑训练。子鹏平时的体育课成绩就只是勉强过得去,又拉了课,跟在队伍里很吃力,不是立定的时候差一点没收住脚步,就是在行进中慢别人半拍,最让他难受的是卧倒。
毛泽东一声令下,自己头一个结结实实扑在地上。身后,学生军一齐扑倒在地,排在末尾的子鹏痛得直咬牙。随着接连几声“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子鹏痛得嘴角都抽变了形,但他还是满头大汗地拼命地支撑着……
晚上子鹏回到家,才一进屋,王夫人就尖叫起来,以为儿子遭劫了。子鹏解释了半天,才让妈妈明白自己是在参加军训。“你说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跟那帮不要命的玩打仗,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王夫人把子鹏拉到沙发上坐下,检查着儿子身上一道道的红肿,招呼秀秀赶紧去拿碘酒。秀秀用蘸着碘酒的药棉轻轻擦在子鹏磨破了皮的手肘上,痛得他一抽,疼在子鹏身上,也疼在秀秀心里,秀秀的动作更加轻柔了。王夫人听儿子说这样的训练还要持续两个月,先是想说服子鹏不要去了,后来看看说服不了,就安排秀秀每天下午子鹏训练的时候,熬些解暑的汤送去。
端午以后的太阳光,就跟火焰没什么区别了,烤得地面滚烫,照在皮肤上,让人有火辣辣的感觉,学生军的训练因此也更考验人了。训练期间,只要一休息,同学们就“哄”地全跑到树阴下去了,敞开衣襟扇着风,争先恐后地大口喝水,但子鹏因为拉下的训练太多,独自还留在操场上练着,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满头满脸的汗水还在顺着脸淌着。毛泽东给子鹏指点了要领,也劝他去休息一会,子鹏倔强地要坚持要挤时间争取赶上同学们的进度。毛泽东赞赏地看看子鹏,说:“那你先练着,我喝水去,给你也端一碗来。”
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训练拼刺。一组组同学排着队,一支支木枪不断刺出,整个操场,杀声阵阵,一个个同学都练得异常兴奋。子鹏排在一队同学的最后,因为从没这么晒过,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下一个,王子鹏,王子鹏!”
“哦。”子鹏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轮到了自己,赶紧端正架子,提枪刺出,这一枪却动作拙劣,连木桩的边也没挨到,刺了个空,他用力过猛,险些摔倒。旁边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子鹏定了定神,再刺,还是差了一点,枪偏到了木桩外。他一连好几次,次次都偏了。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了,旁边的同学已经笑成一团。
大家又休息了,烈日下,子鹏咬紧牙关,用木枪刺着木桩。木桩震动着他的手,摩擦着他的手心,枪身握手的地方,已经沾上了血迹,他却仍然闷着头狠狠刺着。
“少爷。”秀秀按照夫人的吩咐提酸梅汤来了,在子鹏的身后打开沙煲,将汤放在子鹏的旁边,又掏出手帕,来给子鹏擦汗。子鹏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同学们,想躲开,却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只得伸手去拦。秀秀发现了少爷的手上的血,吓得一把抓住,慌忙用手帕去裹。
“不要紧的,秀秀,真的不要……”
“怎么不要紧?你的手这么嫩,哪受得了这个?你看还在出血呢!”
远远看见这一幕,毛泽东不高兴了,虎着脸走了过来,“王子鹏,搞什么名堂?说过你多少次了,军训场上没有少爷!还丫环仆人跟着侍候,你以为这是你家?受不了苦你赶紧走,想当少爷回家当去,在这儿,就得像个男人,听到没有?”
子鹏的脸腾地涨红了。秀秀还在拉着他的手包扎着:“少爷,您别动啊,还没包好呢!”
“不要包了!”子鹏突然冲她吼了起来,“我不要你给我包,不要你送这样送那样,我不要人把我当孩子照顾,你不要再来烦我了好不好?!”
他猛地一甩手,还未扎紧的手帕飞落在地。乒的一声,那只盛着汤的沙煲被他的脚碰翻,汤洒了一地!秀秀呆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她也不擦,转身就往操场外跑去。子鹏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他愣了一下,把枪一扔,就去追秀秀。
秀秀一路哭着跑过一家茶馆,刘俊卿带着几名三堂会手下正好优哉游哉地从茶馆里出来,他现在比当年当侦缉队长的时候还风光。不过一看到秀秀,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很多,忙跟上去问,可怎么问,秀秀就是不吭声,只站在街角哭。刘俊卿不耐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跟哥说句实话吗?是不是在王家受气了?”
秀秀一听这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刘俊卿明白自己猜对了,顿时火冒三丈:“我去了王家几次,你都不见我。叫你别低三下四当丫环了,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受气了?哥找你那么多回,求着你别干了,求着你出来当小姐,哥养着你,你偏不,你说你……你不犯贱吗?”
一句话刺痛了秀秀的心,她转身就要走,刘俊卿赶紧拉住了她,尽量放软口气:“阿秀,哥不该跟你发火,是哥不对。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哥这种人渣,哥也知道自己就是个人渣子。可哥是真为你好,哥不想看到你再过那种穷日子啊!”
说到伤心处,他自己先长叹了一声,颓然蹲下了。
“哥这一辈子,反正是完了,混到哪天是哪天吧。可你不一样,哥亏欠你太多,这个世道它亏欠你太多了,哥没别的,就想你能过得好一点,就想你能开开心心,就算哥求求你好不好?你怎么……怎么就不肯给哥一点机会呢……”
刘俊卿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秀秀看着,想起几次看到哥哥在王家外面等自己、徘徊很久才离开,心里又有些感动,轻轻把手搭在了刘俊卿的肩上,叫了声:“哥!”
这久违的声音令刘俊卿身子一抖,他站起来,正想说什么,突然传来子鹏的声音:“阿秀!”小巷口,满头大汗的子鹏正喘息着,望着秀秀。秀秀把手从哥哥肩膀上缩回来,低下了头。
一时间,几个人谁也没说话。
“你们谈吧!”看看子鹏,再看看妹妹,刘俊卿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向巷子外走去,走出巷子口,又闪身往墙角一靠,偷听着妹妹和子鹏的谈话。
“阿秀,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对你发火,我是心里烦,你别生气了。”
“我只是个丫环,少爷骂我两句,我怎么敢生气?”
“阿秀!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参加军训?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总是那么软弱,因为我一直很羡慕我的那些同学,毛泽东、蔡和森,还有好多好多我身边的同学,他们都活得那么自由,那么开心,那么敢做敢当。我只是想像他们一样生活,像他们一样坚强,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勇敢起来,能保护我真正想保护的人!可我……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好,我是真的好烦好烦啊!”
“少爷要保护的,应该是陶小姐才对。”
“我不想保护什么陶小姐,我也不想别人塞给我一门什么婚事!”
“可少爷跟陶小姐的婚事,已经定好了,老爷太太的话,少爷怎么能不听呢?陶小姐那么漂亮,那么知书识礼,少爷跟她,才是天生的一对。秀秀是个丫环,只希望少爷以后能和陶小姐过得开开心心的,秀秀就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巷子外的墙边刘俊卿还没有听到声音,他探头出去,看到妹妹已经走了,子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想了想,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一个计划了。
四
陶府门外这几天突然多停了几辆马车:院墙边,有两辆人力车等着客人,车夫一个吸着旱烟,一个用草帽盖着头,倚在车上打着盹。旁边不远,还有两三辆车,车夫和几个闲人正围在一起下着象棋。不过,因为大门前是闹市区,常常车来车往,陶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
接连几天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门外的车夫好像也不在乎生意的好坏,依然懒洋洋的。这天晚上,淡淡的月光照着,陶会长和女儿闲聊时,突然又说起了陶王两家的婚事:“感情呢,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要说子鹏,虽然是软弱一点,可这也是他的优点,人老实嘛!跟着他,至少让人放心不是?你们又是表兄妹,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可能也听不进去,可这门亲终究是定好的事,爸也不能随便跟王家反悔,你好好想想吧!”
斯咏一听这事情就心烦,也不理睬父亲,沉着脸就出了大门,连管家叫她也不搭理。大门一侧的墙角边,那几辆人力车还停着没动,看到斯咏挥手,那个打着盹的车夫微微掀起草帽,向另一个车夫一勾手指,那个车夫便拉车迎了上去。
“第一师范。”斯咏边说边上了车。
斯咏坐的那辆车走后,打盹的车夫突然掀开草帽坐了起来,刘俊卿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便暴露在了月光里。他手一挥,后面的一个车夫跑上前,拉起他就走。另外几辆人力车也同时跟了上去。
陶会长看到女儿出了客厅,以为她只是去院子里转转就会回来,好半天没听到动静,便问管家小姐去了哪里?管家回答说不知道,叫她也没应,只是听她叫车,好像是去什么师范。陶会长眉头一皱,起身说:“备马车,去第一师范。”
而此时,斯咏全然不知自己已进入了危险境地。入夜的街巷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行人、小贩,却有几辆相互跟着的人力车在青石街面上不紧不慢地跑着。最前面一辆车里坐着心事重重的斯咏,一路的街景晃过,她仿佛视而不见,甚至没有注意到车夫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赫然竟露着三堂会特有的刺青。他们身后的车上,刘俊卿眼睛微眯着,似乎在看前面的车、又似乎在看左右的行人。车子转进了一个巷子,里面很阴暗,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有人力车的车轮声吱呀呀地响着,刘俊卿腾地坐直了身子,手一挥,几辆人力车便同时加快了速度。
斯咏听见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和车轮声,回头一看,僻静无人的街道上,好几辆人力车左右包抄,正向她围来,她不由得慌了,叫道:“车夫,快,快一点!”拉车的车夫不但没加快,反而停下了,他转过身,嘿嘿一笑:“对不起,陶小姐,跑不动了,休息一下吧。”
斯咏一看这人咧开的大嘴缺了门牙,居然就是想强娶一贞的老六。斯咏还没来得及惊讶,几辆人力车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暗夜中,寒光闪动,绳索、麻袋之外,好几个人手上还亮出了刀。斯咏吓呆了,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几个人原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正要下手,后面却传来了马蹄声,一辆马车正朝这边疾驶而来。马车正是陶会长的,听见呼救,他猛地掀起车帘叫了声:“斯咏!”探身一把抢过了车夫的鞭子狠劲地抽着马。马车发疯般向前冲去,围上来的三堂会打手们猝不及防,吓得赶紧避让,马车撞翻了后头的人力车,直冲向前。
“斯咏,快上车,快上车啊!”陶会长挥鞭抽打着欲上前阻拦的打手们,斯咏趁机冲过去,陶会长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刘俊卿已经回过了神,对着几个手下叫喊着拦住他、拦住他!前头的老六推起一辆人力车斜刺里冲上——马车“砰”地撞翻人力车,继续向前冲去,但站在车横梁上的陶会长被车子这一震,却摔下了车。
“爸!爸!”
“快跑,别管我,快带小姐跑!”
在父女二人的喊叫声中,马车夫狂催车驾,马车狂奔而去。
这一阵喧闹惊动了街两旁的居民,看到远远的有人嚷嚷着跑了出来,刘俊卿喝令手下把陶会长塞进麻袋里,赶紧撤退。
但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斯咏乘着马车狂飙到一师找到毛泽东,说明了刚才发生的情况。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校园的宁静,正在休息的学生军马上投入了战斗,持着木枪,在毛泽东的带领下蜂拥来到刚刚出事的街面上,却只看到被撞得东倒西歪的那几辆人力车。
斯咏急哭了,对着巷子两头大喊:“爸,爸!”
毛泽东安慰她说:“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这帮家伙跑不远。大家听着,一连跟我走,二连往那边,连分排,排分班,每条街每条巷,分头去追!”
“抓强盗啊!抓强盗啊……”一时间,四面呼应的喊叫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大街小巷,众多学生军分头追赶寻找劫匪。
不远处的江边,正和秀秀闹着别扭的子鹏正抱着木枪心不在焉地练刺杀。木枪乒地刺在树上,却刺得太偏,向旁边一滑。子鹏咬着牙,盯着树干中间用粉笔画出的白色圆圈,再刺,枪又刺在了圈外。他定了定神,瞄了瞄,又一次刺出,却还是刺偏了。木枪单调而执著地击刺着,作为目标的大树已经被刺掉了不少树皮,露出了斑斑白印,但却几乎没有一处落在粉笔画成的白圈里。眼前的大树仿佛成了某个可恶的仇人,子鹏越刺越快,越刺越猛,直刺得喘着粗气还在拼命地刺着。猛地,木枪刺了个空,子鹏一个踉跄,撞在树上,枪失手跌落,他颓然跌坐在树下,仰头靠在了树上。
“抓强盗啊!”学生军的呼喊隐隐传来。子鹏听见了喊声,站起身来,探出头打算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吓得猛一缩头: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正抬着麻袋,朝这个方向跑来。
一个抬麻袋的人实在累得不行,突然失足摔倒,麻袋一沉,其他几人也东倒西歪。
“怎么回事,还不快点?”这分明就是刘俊卿的声音!
“二爷,不行……实在是抬不动了……”
“抬不动也得抬!给我起来,都起来,快!”
在刘俊卿的吆喝声里,那几个人爬起来,拖着麻袋勉强向前走,渐渐地走近子鹏藏身的大树了。子鹏吓得紧紧靠在树身上,攥着木枪,紧张得牙齿都在不住地打战,全身上下,仿佛都僵硬了。打手们拖着麻袋,正从树旁经过,麻袋挣扎、扭动着,一阵阵绝望的闷哼正从里面传出。这绝望的声音让子鹏忘记了危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着木枪突然跳了出去,拦在那群人前面!
那一群人大吃一惊,扔掉麻袋,举起了雪亮的刀。但随即,他们就看出来了,拦在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王子鹏?”刘俊卿眉头一皱,“你也敢管闲事了?给我滚开!”
子鹏喘着气,紧张得握枪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一摇头。
刘俊卿盯着那抖动不止的枪头,笑了:“还逞英雄?王少爷,你怕是裤子都快尿湿了吧?赶紧滚!不然我不客气了!”
“跟他废什么话?宰了他!”老六挥刀冲了上来。
猛地,子鹏一声大吼:“杀!”
木枪一记标准的刺杀,干净有力,正中老六胸口,老六仰面朝天,摔出老远!
“快来人啊,强盗在这边!”这一枪准确的刺杀给了子鹏勇气,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大喊出来,而且一面呼救,一面挥舞木枪,与打手们拼命搏斗。
寂静的夜里,子鹏的声音传出老远,斯咏和所有的学生军都听到了,一起朝江边拥了过来。
势单力孤的子鹏终于抵挡不住,老六抢过木枪砸在子鹏头上,子鹏一头晕倒在地。四面,喊杀声、脚步声已然临近,打手们都慌了:“二爷,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头跑!跑出一个是一个!”
打手们四散狂奔,老六捡起一把刀,想杀子鹏以报刚才刺杀之仇。可当他对准子鹏,举起刀时,有一柄匕首却已经从他的后背直穿过前胸!他回头一看,发现暗算他的,竟是刘俊卿。刘俊卿贴在他耳边,面上带着笑,口气却是狠狠地:“还记得被你逼死的赵一贞吗?我到三堂会,等的就是今天。”他手一松转身飞快地跑了,身后,老六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涌来的学生军围追堵截,一个个还没来得及跑掉的打手被当场生擒。解开麻袋,毛泽东和张昆弟扶起陶会长。斯咏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陶会长反而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她不要哭,仿佛刚才装在麻袋里的是斯咏而不是自己。斯咏擦了一把眼泪,对父亲说:“爸,是……是润之他们救了您。”
“陶伯伯,我们也是后来才到的。”毛泽东往旁边一让,指着蔡和森、萧三扶着的头上带伤的子鹏,“真正拼命救了您的,是这位王子鹏同学。”
“子鹏?”
“表哥?”
“岳……”子鹏犹豫了一下,颇为艰难地叫了声,“岳父。”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在了子鹏和斯咏的身上。斯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马上钻进去。
五
因为涉嫌绑架和杀人,三会堂被查封了,三会堂的喽啰大都被警察抓住,只有马疤子和刘俊卿逃脱了,但各处交通要道都贴了通缉他们的告示。万般无奈,他们躲进塞满了鸡笼的船舱,打算逃离长沙。船到江心,马疤子和刘俊卿才战战兢兢地掀开笼盖,擦着满头满脸的鸡毛、鸡屎,探出头来透气,他们俩都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服,全没了往日的威风。
打量着自己的狼狈样子,马疤子一肚子闷气实在是无处发泄,狠狠踹了刘俊卿一脚:“我操你个外婆的!我怎么就信了你这混账东西?几十年的基业,就他妈毁在你手里!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行了,老大别怨老二,我还不一样,陪着你逃命?”刘俊卿看起来倒不像马疤子那样沉不住气。
长叹了口气,马疤子悄悄向舱外探头,看到江水滔滔那一边,长沙城正渐渐远去,他恶狠狠地说:“长沙城啊长沙城,你等着,马爷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