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刚过,1917年秋,护法战争爆发了,护法军进军湖南,北洋系军阀傅良佐所率驻湘守军节节败退,安静了没几天的长沙城里,又是一日乱过一日。
这天孔昭绶正在教务室召开全体教师会议,讨论一师为普及平民教育而办工人夜学的事,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腾不出空来,好不容易这回打出了招生广告,不料十多天过去,才七个人报名,眼看夜学就要成了泡影,无奈之下,只得找了老师们共同来分析原因。
美术老师黄澍涛翻着办公室里的报纸,头一个便直摇头:“时局如此啊!校长,如今就连我们学校都朝不保夕,更何谈什么工人夜学?”
的确,看看那堆报纸,哪张上面不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火药味十足的大幅标题:《段祺瑞拒绝恢复约法,孙中山通电护法讨段》、《黔滇桂粤宣告独立 护法军誓师出征》、《湖南战事急报:湘南护法军兵进衡阳》、《衡山告急,傅部守军昨日增援耒衡前线》、《湖南督军傅良佐令:长沙即日实施宵禁》……
方维夏也不禁叹了口气:“办夜学,普及平民教育,这件事本该是我们师范的责任。原指望谭督军在湖南,湖南还安稳一点,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也可以做点实事,可这才安稳了几天?唉!”
其他老师同样是七嘴八舌:
“要说时局,确实是乱,可夜学办不起来,也不能说都是时局所致吧?”
“可我们的招生广告打出去那么久了,才七个人报名,这样的学校,怎么办得起来呢?”
“依我看,这帮出苦力做工的人,他就没那个读书上进的心思!你们看看,读书不要钱,课本全免费,连笔墨纸张都是免费送,这样的条件,上哪找去?这就是请他们来学嘛。你请他他都不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老师们的各抒己见,孔昭绶对自己当初的想法也有些动摇了:“这么说来,倒真是我们估计错了,这个工人夜学,工人们真的不感兴趣?”
“我看,结论不必下得这么早吧?”始终没有开口的杨昌济突然说道, “要说夜学办不起来,是因为工人天生的不求上进,那有一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记得校长最初产生办工人夜学的想法,来源于看见毛泽东在街边教人认字。毛泽东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生而已,为什么他教人认字,有人跟着学,而且学得认认真真,而我们,以一所师范学校的力量,提供比他那一根树枝当教鞭、一块泥地作黑板好得多的办学条件,反倒还招不来学生了,这能说得通吗?”
所有的老师都静默了,这个问题显然极有说服力。
“所以,招不来学生,我相信,责任不在工人,一定是我们的方法有不周之处。我的意思,还是先找润之谈谈。”
毛泽东被孔昭绶叫进了教务室,一听来龙去脉,当即就拍了胸脯:这个工人夜学,一定会大受工人们的欢迎!校长要是不信,可以把工人夜学交给我们学友会来办。
“你们来办?”一旁的袁吉六一脸的不信,“你们自己都还是些学生娃娃,还办学校?开玩笑!”
看看老师们似乎都没有信心,毛泽东摆开了理由,说五年级的师范生上讲台当老师也就是没多远的事,现在接手工人夜学,等于给大家一个教育实习的场所,也给大家一个接触社会、锻炼自己的机会嘛。
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可。孔昭绶也当场点了头,答应把工人夜学交给学友会来办,但也有个条件:“十天内必须招到至少40个学生。”
接了军令状,毛泽东回到学友会事务室,马上把学友会的成员统统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这四年多来,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才能改变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才能拯救我们这个内忧外患的国家。过去,是读书、求学,可光靠书上道理有用吗?你读一万本书,不还是挡不住汤芗铭的那一营兵?我也想过,一个人不行,我们结交朋友,我们组成团体,可中国这么大,靠几个读书人来使劲,靠个把小团体,就能变过来?照样不行!这次暑假游学,给我的触动更大,一个土财主,就能骑在那么多佃户头上,为所欲为,为什么?因为读书人只有那么几个,因为中国真正多的,是农民工人老百姓,他们愚昧,他们老实,他们动不起来,你书读得再多,你是一帮学生,翻不了天。所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唤醒民众,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们这些青年组成的团体,也只有眼睛向下,盯着最广大、最底层的国民,才能真正成就一点事情。”
他这一番开场白,顿时赢得了大家的一片认可之声。
毛泽东趁热打铁,在小黑板上画着一幅简单的地形示意图,把以第一师范为中心,往南到猴子石,往北到西湖桥,十里范围内集中的黑铅厂、印刷厂、纱厂、铸铁厂等大大小小十几家工厂全标了出来,这才宣布道:“这些工厂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工人。而我们的任务,是十天内,从这两千工人里头,招到40个学生。大家说,敢不敢揽这个活?”
“当然敢……没问题。”
学友会的骨干们七嘴八舌,崭新的挑战令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好!说干就干!”毛泽东当即给大家分配了任务,“招生广告我来拟;子暲、昆弟,你们负责联系警察所,请他们帮忙,把广告尽可能贴遍每条街;李维汉、罗学瓒,你们负责准备报名表,接待报名;其他的人跟周世钊一起,收拾教室,准备课本、资料。”
他伸出手来:“大家一起攒把劲,也让孔校长和全校的老师看看,我们这些师范生,不光会吃干饭!”
学友会所有成员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二
毛泽东的笔头向来快,第二天,便拟好了一份大白话的《工人夜学招生广告》,那广告原文是这样的:
列位大家来听我说几句白话:列位最不便益的是什么?大家晓得吗?就是俗话说的,讲了写不得,写了认不得,有数算不得。都是个人,照这样看起来,岂不是同木石一样?所以大家要求点知识,写得几个字,认得几个字,算得几笔数,方才是便益的。虽然如此,列位做工的人,又要劳动,又无人教授,如何能做到这样真是不易得的事。现今有个最好的法子,就是我们第一师范办了一个夜学。这个夜学专为列位工人设的,从礼拜一起至礼拜六止,每夜上课两点钟,教的是写信、算账,都是列位自己时刻要用的。讲义归我们发给,并不要钱。夜间上课又于列位工作并无妨碍。若是要来求学的,就赶快于一礼拜内到师范的号房来报名。
广告拟好后,学友会的一部分同学立刻就拿去油印。很快,这份招生广告就在警察的帮助下,贴满了一师周围的街边墙上。其他同学搬桌椅,打扫卫生,很快把工人夜学的教室也布置好了。
可是没想到,一晃眼过去了一周,总共才只有三个人报名!而街边的墙上,路人经过,也似乎都懒得多看那招生广告一眼。
“按说广告也贴得够多了,怎么就没人来报名呢?”无奈之下,毛泽东也只能决定再请警察帮一次忙,多贴一些广告出去。
但这次求上门去,却就没有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什么,还贴?”警察所的警目把他们带来的招生广告往桌上一扔,“你当我们警察所是你第一师范开的?”
毛泽东说着好话:“贴公益广告不是你们警察所的责任吗?”
“你跟我讲责任?”警目眼睛一横,“弟兄们贴了一回就够对得起你们了,还一而再再而三?你以为我这帮弟兄专门给你当差的?”
一旁有个年轻警察有点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长官,要我说,人家办夜学,也是做善事,能帮咱们还是帮帮吧。”
“你是吃饱了撑着了,还是他发了你薪水给了你饷?”警目瞪着自己的手下,把那叠广告往毛泽东手里一塞,“给我拿回去,我这儿不侍候!”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当警察,就要为社会服务嘛……”
萧三还想说点什么,毛泽东把他一拉,“子暲,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求人不如求己。走!”
几个人只得自己上街去贴广告,直贴到日头偏西,还剩了一半的街道不曾贴完,正在发愁时,那个年轻警察却与好几个同事赶了来,手里都还拿着糨糊桶、刷子之类。
看看毛泽东他们一脸的诧异,那年轻警察笑了笑:“我们刚下差,反正没什么事,就来帮个手——哎,还剩几条街?”
望着他和善的笑容,一股暖流蓦然涌上大家的心头,毛泽东用力点了点头:“东边南边我们都贴过了,这两边还剩几条街。”
那年轻警察便抱起了一叠广告:“行,这边你们贴,那边归我们,动手吧。”说罢,带着警察们就走。
毛泽东追了两步,问:“哎,你叫什么?”
“郭亮。你呢?”
“毛泽东。”
郭亮和毛泽东就这样认识了,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只是相互一挥手,虽然两个青年都不曾想到,他们今后的命运,会那样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
第二次广告贴出去之后,从早等到晚,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报名。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毛泽东着实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情,可为什么就做不成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傍晚,他照例来到了水井旁,光着膀子开始了冷水浴,这一刻,他只想借冰凉的井水,来刺激一下自己,让自己的思路开启起来,他几乎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往身上淋着水。一桶水很快见了底。
刚打上一桶水,兜头淋了个从头到脚,杨开慧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润之大哥,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了!”
杨开慧是刚刚发现的原因。
下午她和蔡畅一起放学回家,两人边走还边在帮哥哥们分析,为什么夜校招不到工人,却听到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搞什么名堂,怎么又把货送错了?”
两个人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停在布店门口,车上堆着标有“万源纱厂”的货箱,布庄的老板正敲着工人手中的一张单子直嚷嚷:“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再看看我的招牌——康和唐都分不清,你认不认识字?”
开慧突然站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
“赶紧把我的货送来,我这儿客人等着要呢!”老板转身气呼呼进了店,剩下两个工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开慧凑了上去问:“两位师傅,什么字弄错了?我们能不能看看啊?”
工人的手里,是张送货单,上面写的是“唐记”布庄,布庄的招牌上却是“康记”。
蔡畅说:“这是唐记,不是康记啊。”
“看上去也差不多,我们哪分得那么清?”一个工人说,“唉!这眼看就要天黑戒严了,来回七八里,再送怎么来得及呀?”
开慧问:“两位师傅,你们不认识这两个字吗?”
一个工人说:“做工的,还不都是半个睁眼瞎子。”
另一个工人也说:“真要识字,还能吃这种亏吗?”
听了这话,开慧赶紧跟工人们说起了工人夜学的事,却不料两个工人一脸茫然,全不曾听说这回事,开慧问明了原因,恍然大悟,这才匆匆赶来,找到毛泽东。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吗?因为他们不识字、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你是说,工人根本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是的。我也是听那两个工人说了才知道,他们不光是看不懂,就算认识几个字的,也根本没敢去看广告。”
“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广告不是请警察去贴的吗?警察在工人眼里,就是衙门抓人的差役,工人以为贴什么抓人的告示,怕惹麻烦,都躲着走,根本没人敢去看。就算有人看了,也不相信真有这种免费读书的好事。我碰上的那两个工人,就怎么都不肯相信,以为我跟他们开玩笑呢。”
“原来这样。”毛泽东点了点头,略一思考,突然一挥拳头,“我有主意了!”
四
第二天工人下工时分,万源纱厂的门口,两面铜锣当当直响,引得熙熙攘攘的路上,正在下班的工人们都奇怪地望了过来。一帮学生带着锣鼓唢呐,各种各样的乐器,在路边拉开了场子。原来毛泽东等连夜排了一个节目,想以这个方式来说服工人参加夜学。
领头敲锣的,正是毛泽东和向警予,两人一边敲锣一边唱和:
“哎,都来瞧都来看。”
“看稀奇看古怪。”
“看刘海砍樵出新段。”
“胡大姐路边谈恋爱喽。”
一旁,张昆弟、罗学瓒、萧三等一帮子锣鼓唢呐洋铁碗,滴滴答答伴奏声大作。
这《刘海砍樵》本是长沙一带最受人欢迎的花鼓剧目,如今被弄出了这番新鲜举动,着实令人好奇,当下呼啦一下,众多工人顿时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予锣槌一抬,身后乐声止住,她团团一抱拳:“列位工友,有道是故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今天我们要讲的,便是这《刘海砍樵》的故事。”
“列位要说了:《刘海砍樵》谁没看过?有什么新鲜的?”毛泽东接着和她一唱一和。
“我告诉列位:有!”
“怎么个有法?”
“且看我们的小刘海进厂当工人!哎,刘海呢,刘海,刘海!”
“(花鼓腔白)来哒咧……”但听得笛子、唢呐……花鼓调子的伴奏大起,音乐声中,蔡和森一身短褂、草鞋,背着雨伞、包袱,突然从观众群中钻了出来。
蔡和森:“(唱)小刘海啊我别了娘亲,不上山来我不进林。(白)都说那做工比砍樵要好,我也到工厂(唱)来报个名哪咦呀哎嗨哟。”
观众们的一片笑声中,警予手一背,挺胸腆肚,装起了工厂老板:“叫什么?”
蔡和森:“(白)刘海。”
警予:“哪个刘,哪个海?”
蔡和森:“(白)刘海的刘,刘海的海。”
毛泽东:“老板是问你名字怎么写的?”
蔡和森:“(白)冒读过书,搞砣不清。”
观众又是一片笑声。
警予:“你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蔡和森:“唉,(唱)自幼家贫丧了父亲,上山砍樵养娘亲。我也有心把学堂进,无衣无食哪有读书的命。”
毛泽东“当”的一声锣,冲观众:“可怜我们小刘海,论人才,原本也做得个纱厂的工头。”
警予:“怎奈大字不识一个,只好先做了个送货的小学徒。”
毛泽东:“一进工厂整三月。”
警予:“家中急坏了胡秀英。”
音乐声中,斯咏一身花红柳绿,袅袅婷婷出了场:“(唱)海哥哥进城三月挂零,秀英我在家中想夫君。不知他做工可做得好,为什么一去就无音讯?”
她秀美的扮相与清脆的嗓音,一出场便博来了一片叫好声。
“大姐,”开慧扎两根冲天辫子,打扮成个小丫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刘海哥来信了。”
斯咏:“(唱)一块石头我落了地,小妹你快把书信念与我听。”
开慧打开手上的信:“胡……胡圈圈?”
斯咏凑上来一看:“哎哟,胡大姐喽。”
开慧:“这明明是两个圈圈,哪里是大姐嘛?——还画都画不圆。”
斯咏:“(白)海哥哥不会写大姐,画两颗脔心代替我啦。”
四周观众哄堂大笑。
开慧:“哦,(念)胡大姐,我在城里丢了命……”
“啊?”斯咏、警予、毛泽东等齐声,“什么?”
开慧:“(念)我在城里丢了命,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人有命我无命,圈圈——哦不对——大姐有命送命来,若是大姐也无命,刘海我就不要命。”
斯咏作焦急状:“(白)这可如何是好?”
毛泽东、警予、开慧齐声:“赶快进城看看啊!”
音乐声中,斯咏、开慧退场。这番新奇有趣的路边活报剧,一时间赢来了观众无比热烈的掌声与叫好。
叫好声中,王老板夫妇也正好走出厂门,叫着仆人王福,让他备轿,那叫王福的仆人却正踮着脚挤在人群外看戏,听见老板叫他,赶紧跑来,一脸的兴奋地说:“老爷,好看啊,表小姐在那儿演戏,演得可好了。”
“表小姐?”王老板夫妇眼都瞪圆了,夫妇俩走到人群后面,踮起脚来,果然正看到人群之中,斯咏与蔡和森一身戏装,一副久别重逢状,演得正来劲。
开慧一拉斯咏:“大姐,刘海哥挺好的,没出事啊?”
蔡和森:“(白)哪个讲我出哒事?”
开慧:“你自己信里写的嘛。(拿出信来念)我在城里丢了命——这不是你写的?”
场子一旁的警予举起一块大牌子,上面是一个老大的“命”字。
蔡和森接过信:“(白)哎哟,我写的是‘我在城里丢了伞’嘞。”
斯咏、开慧:“伞?”
场子另一旁的毛泽东举起了另一块大牌子,上面是老大一个“伞”字,与警予举的牌子呼应着。
蔡和森:“(白)对呀。(念信)‘我在城里丢了伞,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个有伞我无伞,大姐有伞送伞来,若是大姐也无伞,刘海我就不要伞。’”
斯咏:“(白)哎哟,海哥哥嘞,你硬把我脔心都吓跌哒咧。”
开慧:“你看你这个刘海哥,(念板)我大姐,在家里,一天到晚想着你。听说你城里丢了命,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警予与毛泽东齐声:“嘿!胡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开慧:“她卖了鸭,卖了鸡,倒空了米缸卖了米。凑钱到城里把你看,原来你只是丢了伞。”
警予、毛泽东:“嘿!原来他只是丢了伞!”
这一段唱下来,有情节、又生动,把四周的围观的人全逗得大笑不止。
斯咏:“(唱)海哥既然平安无事,秀英也算放哒心。三月工钱先把我,回家买米养娘亲。”
蔡和森:“唉,(唱)提起工钱我眼泪汪汪,三个月辛苦我白忙一场。”
斯咏:“(白)这又为何?”
蔡和森:“(念板)上前天送货我出哒厂,要货的布老板他本姓唐。刘海我自幼读书少,一个唐字我看成哒康。跑出城外十几里,把货错送到康记布庄。等到我再往城里跑,太阳落山见月光。天一黑城里戒哒严,唐老板的生意塌哒场。厂里头怪我送错哒货,两个月的工钱全扣光。”
毛泽东与警予一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康记布庄”和“唐记布庄”,生动地配合着他的念白,四周的工人们就算不认识这两个字,也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又是一片哄笑。
开慧:“这才两个月工钱,还有一个月的呢?”
蔡和森:“(念板)昨天我送货又去结账,有个老板他冒得名堂。一共他要哒三次货,每回欠厂里八块光洋。三八是好多我又算不清账,只怪我细时候冒进学堂。他一看我算账不里手,硬讲三八是一十九。一下就少收哒五块钱,厂里头又要扣我工钱。学徒一个月才四块五,赔光哒下个月我还要补。认错一个字,算错一回账,三个月的工钱全泡汤啊全啊全泡汤。”
斯咏:“(白)海哥哥,你明晓得冒读过书,厂里何式还喊你去送货喽,未必冒得别个哒?”
蔡和森:“(白)大姐,你有所不知——(念板)厂里的工人有三百整,刘海我水平已经算蛮狠。斗大的字,还认得几箩筐,我就算厂里的状元郎。换哒别个更不得了,认字算数都摸风不到。写个一字他当扁担,写个二字以为筷子一双。”
斯咏:“(白)那要是三字咧?”
蔡和森:“(念板)写个三字他更眼生,还以为两双筷子跌哒一根。”
这一段又让四周的观众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蔡和森:“(念板)讲得出口,写不得,别个写哒又认不得。厂里的规矩随老板讲,扣你的工钱冒商量。一世人做哒个睁眼瞎,人不读书就把亏吃。做工的生来命最苦,千苦万苦只因冒读得书。列位工友都在此,你们讲我讲得是不是?”
满场的笑声戛然停了,一番话深深地引起工人们的共鸣,许多人都在默默地点头。
斯咏:“(唱)听罢海哥话一场,秀英我心里好凄凉。人不读书遭白眼,夫受欺凌妻亦无光。千事万事先放下,海哥你今天就上学堂。”
蔡和森:“(白)我也想读嘞,只是学堂这样贵,做工的哪里读得起喽?再说我只晚上有空,白天还要做事,大家讲,我这个书何式读得成器喽?”
“谁说你读不成书?”一旁的警予与毛泽东突然插了上来,“我们给你指条路怎么样?”
蔡和森、斯咏、开慧:“(白)哦?愿听端详。”
警予:“眼下就有一个机会:第一师范新办了工人夜学,专门方便列位工友读书学知识。”
毛泽东:“每天晚上两节课,不耽误你白天要做工。”
警予:“你若担心晚上戒严,夜学还发听讲牌。”
毛泽东:“凭牌就能畅通无阻,军警一概都放行。”
蔡和森、斯咏、开慧:“当真?”
警予、毛泽东:“当真。”
蔡和森、斯咏、开慧:“果然?”
警予、毛泽东:“果然。”
蔡和森:“(白)但不知学费好多?”
警予:“免费夜学,一文不收。”
毛泽东:“课本笔墨,按人发放。”
警予:“如今夜学正招生。”
毛泽东:“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众人:“对,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当当啷当,当当啷当……”观众的一片叫好与掌声中,伴奏的张昆弟、萧三等人打起了快板,走上前来,加入演员中,众人齐声:“嗨,嗨,这正是——
“刘海砍樵的新故事,工人也要学知识。”
“学写字,学算术,学了加减学乘除。”
“能读书,能算账,我们和别人要一样。”
“莫说人穷没人管,我们工友人穷志不短!”
毛泽东扯开了嗓子:“列位工友,我们第一师范的工人夜学正在招生,过几日就正式开课,有愿意读书学知识的,现在就可以向我们报名!”
“我报名……我也报……”
呼啦一下,上百工人们争先恐后涌了上去,顿时将负责报名的张昆弟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那一张张渴盼的脸,一双双争抢着报名表的手,毛泽东兴奋得与蔡和森、开慧用力一击掌。
转身,他又一把握住斯咏的手,用力一紧。
“谢谢你,斯咏!”
紧紧握着毛泽东的手,斯咏一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成功的喜悦。就在这时,她蓦然一呆:涌上前来的观众群后面,露出了王老板夫妇,两口子脸色铁青,正狠狠地瞪着人群中的斯咏!迎着那两双气得简直要喷血的目光,斯咏不由得一慌,她下意识地正要放开毛泽东的手,想想,把头一扬,反而更紧地握住毛泽东的手。
“润之,”蔡和森拿着一叠报名表挤过来,“不行呀,人太多了,昆弟他们忙不过来,你这边再开一个报名点吧。”
“要得,交给我了。开慧,斯咏,来,一起帮个忙。”
“好!”斯咏一把抓过毛泽东手中的报名表,仿佛示威般迎着王老板夫妇的目光,拉开了嗓子,“后面的工友们不要挤,这边也可以报名,请大家一个一个来,人人都能报……”
几十名工人一下将她与毛泽东等围住了。
一向很注意保持风度的王老板,这个时候都快要被未来儿媳给气疯了,他拉住同样目瞪口呆的王夫人,颤抖着嘴唇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走!”
1917年11月9日,第一师范工人夜学正式开学。
因为是第一天上课,也因为毛泽东的军令状,孔昭绶带着杨昌济、方维夏、徐特立、袁吉六等先生特地来看教学效果。远远的,他们就看到了一块“工人夜学”的牌子挂在教室外面,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是毛泽东的手笔。
站在窗外,他们看到教室里讲台一侧挂着课程安排的粉牌:“今晚授课:第一节,国文,毛泽东;第二节,算术,陶斯咏”。毛泽东穿着一件灰白的长衫,颇有教师的风度,正在教工人读:“我是一个工人。”
挤得密不透风的教室里,130多名工人捧着简单的油印课本,神情专注地跟着读:“我是一个工人。”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
孔昭绶点点头,目光投向了袁吉六:“仲老,如何啊?”
望着眼前的盛况,袁吉六彻底服气了:“袁某是老了,对他们年轻人,不服不行啊!”
几个老师也纷纷断定,这个毛泽东,以后准是个好老师啊!
那一刻,只有杨昌济却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老师是个好老师,就不知道这门教书的本事,他用不用得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