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或许是怜悯江极,令他最后倒在了北斗星城不远处。那时北斗星城早已经覆灭,而城中居民已然化作了亡魂。他借着那些亡魂散发的鬼气,竟逐渐开始蜕变成鬼修。
各人在鬼道之上的造化不尽相同,就连毫无修炼基础的凡人,亡魂也能够成为鬼修。
江极运气好,他在魔道与鬼道上皆有天赋,因此即便身陨,也能因为机缘巧合,成为鬼修。
然而,蜕变成亡魂的过程很快,可蜕变成鬼修的过程,则十分漫长与痛苦。
“但是当我蜕变到一半时,那个拿剑的人来了。”江极道,“他旁边那个红衣服的女的不在,他将我拎去了一个很黑的地牢里,然后找来了魔气,延缓我的蜕变。”
江极的脑子某些方面仿佛缺了根筋,很少认人,只会“拿剑的”、“红衣服的”地叫着。可步惊川深知,北斗星城还未出事时,江极若是碰上前来北斗星城的苏长观,二人总是会切磋一二。而江极也时常凭借着自己非凡的隐匿本事,藏在远处,看苏长观与朗月明二人。
因此,步惊川知晓他指的分别是苏长观与朗月明二人。
可苏长观找来魔气延缓江极蜕变成魔修,又是为什么?
这时,陵光叹了一口气,“先前他神志不清,除却有些人为的因素外,还是因为他卡在这蜕变的过程中太久,内息紊乱,两方功法对冲,使得他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也不知要让他维持在这个状态是做什么。”步惊川摇了摇头。
这般卡着不上不下的,仿佛是在尝试着什么似的。
步惊川又问道:“你可知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这回摇头的便轮到了江极,“他总念着他的师姐,可我又没见到他师姐。”
步惊川心中一紧,知晓事情恐怕已经往自己所猜想的,最坏的打算去了。
“那你可知晓他用什么东西给你魔气么?”步惊川又问道。
这世间,能够承载、储存灵气或是魔气的物件并不多,只是……步惊川近日以来,恰好知晓有这么一件。
江极也不太确定,“好像是一颗珠子……”
步惊川一愣,取出一直藏在自己储物戒中的魔珠,“你说的,可是这个?”
江极见他掏出魔珠,登时瞪大了眼,细细辨认许久后,他点了点头。
步惊川的心登时凉了半截。苏长观分明是道修,一个道修,又是从何处寻来这般纯净的魔气?要知道,这魔珠并非什么强取豪夺的法器,他也曾经试着驱使过,只是知晓若要往这珠子中注入灵气,须得他自己自愿才行。
可苏长观又从何处找来能自愿提供魔气的魔修?
步惊川咬了咬牙,道:“可这魔珠,是我八年前,在阮尤被天雷击退后留下的。”
“他什么时候跟阮尤有关系了?”听到熟悉得名字,江极当即怒道,“他竟然跟阮尤有关系?!”
在一旁的陵光只一直安静听着他二人交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听闻疏雨剑阁在建立之初,开阁长老曾经得到过一颗乾坤珠。”
“那乾坤珠可以储存灵气或是魔气,可……它最重要的作用,便是‘转乾坤’。”陵光说着,也忽然明白了那魔气的来源,“在它的作用下,魔气可以转换为灵气,灵气也可以转化成魔气……”
“可是这般至宝,可是被疏雨剑阁的三位判宗弟子盗了去,追查数百年后再无踪迹……这乾坤珠,分明在千年前已经遗失了才是!”
第264章 悬河鬼域·零三
“当年那场大战过后,疏雨剑阁才开始透露他们当年丢失的东西。”陵光沉下了脸,道,“他们丢失的是几枚剑魂,以及一枚乾坤珠。”
“正是因为这乾坤珠能力非同小可,其中灵气充盈,若是被人随意启用‘转乾坤’之能,这乾坤珠若是还在道修地界上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盯着步惊川手中的魔珠,神色各异。
“这魔珠,恐怕就是那乾坤珠。”沉默半晌,终是陵光率先开了口,“当年知晓这东西存在的人并不多,疏雨剑阁生怕将这东西的作用说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也并没有同任何人说其作用。只有当时的部分疏雨剑阁的内门弟子知晓如何使用。”
而在那场大战爆发之前,苏长观便已经是内门弟子了,他一直都在追寻那几个叛徒的下落,也在寻找当年遗失的物件。若是说苏长观知晓这乾坤珠的作用以及如何驱动,这并不奇怪。
眼下的所有证据,仿佛都指向了苏长观一人。
即便是步惊川,也不得不开始怀疑,“先前我在他那处时,曾经问过他疏雨剑阁遗失的东西。他只说是几把灵剑和剑魂,疏雨剑阁是为了剑魂而去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陵光摇了摇头,“剑魂之于剑修来说不过是旁门左道,使用剑魂为灵剑启灵,并不是他们最为追崇的剑道。”
事实确实如此,剑修多偏执,他们只信得过自己手中的剑,不屑于钻研旁的道路。
“先前,他在玲玲婚宴上帮你封住鬼道那次,你可还记得?”说起疏雨剑阁遗失东西的往事,秋白望向步惊川,提醒道,“他当时就提到过,失窃的除却灵剑与剑魂外,还有一个他当时记不清名字的什么珠。”
时间过去得太久,就连步惊川自己也差点遗漏了这个细节。如今再提,确有其事。
“这么想来,似乎也有迹可循了。”步惊川点了点头,“可又该如何证明这魔珠便是当年疏雨剑阁所遗失的乾坤珠?”
陵光拉过一旁的江极,摇了摇头,“这恐怕就需要你去完成了。”
已经没有更多有效的信息,步惊川也有些无奈,看来他与苏长观之间,势必要有一场争执。
道过别,二人目送着陵光与江极进入星城遗迹,江极将在那里,用鬼道残余的鬼气去完成其身上的蜕变。
待到此处只剩下他二人后,秋白才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步惊川叹了口气,“如今这么多线索都指向了他,连我也不得不怀疑他……但是我多少也要听听,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秋白明白步惊川心中的难过。步惊川的前世,朋友本就不多,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便只有苏长观。当年二人之间时常走动来往,相互之间帮过无数或大或小的问题,二人一度志同道合,可如今,步惊川才发现,二人原来早已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故人心已变,二人甚至几乎要走到对立的局面,却独留步惊川被蒙在鼓里,半句实情也未曾告知。
秋白也是第一次尝到这千年时光对于人心的侵蚀。他与步惊川一样,空缺了这千年的时光,而如今他们回过头后,却发现自己几乎要被这变化所抛弃。
所幸他们还有彼此,他们共同拥有着这千年的空白,拥有一颗如千年前一样的真心。他们可以相互扶持,在这变幻后的世界中一道走下去。
“我同你一起去。”秋白揽住步惊川的肩膀,低声道,“这事终究需要有一个结果,我们须得一起去面对。”
北斗星城距离疏雨剑阁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若是以他们二人如今的修为,不消两日便能赶到。
可步惊川心事重重,本也不需两日的行程,竟是生生被他拖到十日。
秋白知晓他心中难受,亦是在心中想着见面后的各种可能与对峙,也没有出声催促。
他们的到访并没有通报疏雨剑阁,是不想将此事闹大,也是在心中留存着一丝侥幸。这是东泽与苏长观的事,并非北斗星城与疏雨剑阁之间的事。
以他们二人如今的修为,疏雨剑阁的所有防护都拦不住他们,于是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苏长观所在的观月峰。
观月峰本就不是普通弟子能够随意上来的地方,只偶尔会有扫洒或是处理杂物的弟子定期上来,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有什么人。
他们来到的当口,正值月中,天上的明月将圆未圆,月光已然变得澄透,穿过遥远的距离,落在观月峰上,笼下一地月华。
观月峰极高,仿佛抬手可触及那天际的圆月——这也是这峰名字的由来之一,而这名字的另一重含义,唯有千年前曾并肩过的几人能懂。
二人踏着月色,行至苏长观的宅院跟前。
这处安静得有些异常,分明是夏日的夜间,却听不见半点虫鸣,生灵在此处似乎都绝迹了。只剩下偶尔吹拂过山间的风,带动草木轻晃,碰撞摩擦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苏长观的院子和他还是外门弟子时的院子没什么差别,一开始,他还只是懒得换,而后来,这处却是承载了太多的回忆与往事,叫他舍不拆,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这般冷清的院子与简陋的木屋,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如今天下闻名的长观老祖的住处。
甚至,他本人并不嫌弃,天天都会回到此处,为的只是看一眼他墙上挂着的剑。
二人没有停留,一路走进了眼前这座木屋当中。
苏长观也在屋内,他似乎是早就知道二人回来,房间的门都未掩上,只直直地敞开着。房中摆放着一张矮几,案上正端放着三盏茶水,那茶水显然是刚斟不久,茶面上还飘着几缕白烟。
显然,苏长观知道他们要来,并且似乎也知晓了他们的来意。他面上一片平静,原本在墙上挂着的灵剑也被他抱在了怀中。
步惊川上前,坐在苏长观的对面,秋白也跟着坐在他的侧后方。
苏长观没有出言欢迎,也没有如何招待,只静静地看着他怀中抱着的剑。
那是朗月明的剑,剑鞘为暗沉的银蓝色,可步惊川见过这剑出鞘的时候,剑身像是能够破开暗沉夜色那般雪亮,因而名为破夜。
这剑鞘显然是被人精心保养着,一尘不染,剑鞘上的花纹浮雕,甚至因为多年来的细细摩挲而变得光滑,发出亮眼的微光。
步惊川此前也只是远远地见过破夜,从未仔细近看,而如今瞧见,便知晓破夜一直被苏长观每日都细细地伺候着。
不得不感慨。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苏长观抬头看着他们,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们这般气势汹汹地前来,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步惊川摇了摇头,“前两日,我收到陵光传讯,北斗星城底下的那个鬼道,我在离开前施加的那层封印,已经被冲垮了。”
“当年是我打开的。”苏长观痛快地承认道,“这鬼道,我也会负责将其关上。”
步惊川却道:“鬼道那边还有陵光,暂且不急。你说说你自己吧,我前世祭阵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八年前,他来到疏雨剑阁时,因为记忆混乱,并没有问苏长观太多的事情。而后来,他恢复记忆后,因为意识到朗月明不在了,怕苏长观伤心,便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问过,在这千年间,苏长观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如何也想不通,当年那样厌恶魔修的苏长观,分明是个名门正派弟子出身,却为何背地里做尽了不见得光的事。
听闻他的话,苏长观面上尽是讶然,他已经做好了坦白的话语,可谁知这时竟然派不上用场。
对方也应当是看在这多年相识的份上,才愿意倾听自己所说的一切。
“你这个朋友我算是没白交,事到如今,竟还会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苦衷。”苏长观笑着,饮了一口面前的茶水,“你让我说说我那时经历的,你让我想想,我该从何处说起呢……”
第265章 悬河鬼域·零四
苏长观是被疏雨剑阁建阁之处的初代长老带回到疏雨剑阁的。
彼时的苏长观还不是苏长观,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乞儿。人世间常有战乱,他的父母死于战乱之中,自有意识起便是个孤儿,从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像他这样的乞儿还有很多,多得他几乎察觉不出来他和那些别的乞儿的不同之处。
只不过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没饭吃,一样的吃完上顿没下顿,一样的平日里只能靠着小偷小摸聊以维持生计。
他在那些乞儿中,还是最经常挨饿那一批。即便是偷来的、捡来的吃食,也会被比他更有劲儿的乞丐抢走。他有时候饿得不行了,与野狗抢馊饭,去猪圈偷泔水都是常有的事。
偷的次数多了,便被人注意起来,一旦逮到他,迎接他的将会是一顿毒打。那世道,乞儿的命不如达官贵人们多吃一口肉重要。
好在是他年纪小,那些揍他的人也会收点儿力气,不往死里揍。而他自己天生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挨了揍也不会念着——他平日里光是瞅如何混口饭吃便花光了精力,哪里还有心思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仇恨。他活着一天,就得为自己的生机发愁一天。
即便被揍得一身伤,他也不会当回事,偷不动了便一瘸一拐地走到街边,开始伸手管路人讨钱。
什么颜面,什么志气,对他来说都不如吃得上一顿饭重要。
等年纪大些了,长了些身板子,也有了点儿力气,便开始如同当年那些抢他馒头的那些乞丐一般,去抢比他弱小的乞丐的吃食。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有一回阴沟里翻船,抢一个饼,没抢过别人,还被揍得瘸了腿。
他气得不想挪窝,直接岔着腿在城墙根边上坐下了。
他倚着墙根,抬头看天。这天该死的蓝,万里无云,日头毒辣得很。他坐着的这处地方正被太阳直直地晒着,屁股底下都是烫的,可他懒得动。他听那些人闲聊的时候说,正因为这日头,没水浇庄稼,死了不少,估计今年收成会差很多,要饿死很多人。
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心说自己再吃不上下顿,过两天就得先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