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处分他”
1984年4月27日,陈景润上街去魏公村一家书店寻找近期的有关资料。平时,他是很少到大街上去的。研究所、家,是他久居之地。
大街熙熙攘攘,广告林立,商品大潮冲击下的首都,同样令人眼花缭乱。陈景润无暇也没有心思去浏览七彩斑斓的街景。
他低着头,一边走路,一边思考。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尽管,未曾碰到过树上,更没有说过:树怎么碰到我?这种细节,是作家杜撰出来的溢美之词。但走路时,他的确不像有些人那样瞻前顾后,眼观八方。
他长期生活在由数字组成的世界里,神游之处,同样风光不凡,甚至,无边春色,尽在其中。
混迹在茫茫人海中,陈景润极为普通、平凡。虽然,此时的陈景润已是名满天下,但走在大街上,谁也没有注意他。在我们中国,许多声名如雷贯耳的学者,也是同样的。他们不像那些能够争取观众的歌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涌来如痴如醉并近似疯狂的“追星族”,更不会有保镖侍候左右的缘份。
他走着走着,谁能料到,会走到致命危险的境地中呢?
他走着走着,谁能预感,蔚蓝的天空中,会兀地落下一个黑色的灾难呢?
是劫数?还是意外?正当陈景润在向哥德巴赫猜想的顶峰(1+1)发起强有力冲击的时候,正当祖国和世界数学界瞩目着这位数学奇才跨出的每一个脚步的时候,北京,大街上,发生了一件本不应发生的不幸。
一位姓李的北京城建二公司的小伙子,踩着一辆自行车,正得意洋洋地从远处急驰而来。大街宽敞,坦坦荡荡,正是春光如沐的时分,小伙子把脚下的自行车当成胯下的坐骑了。寂寥无人的荒原,自行车可以纵横驰骋,人流如潮的大街,亦能如此放肆么?
他太自信自己的骑术了,以至于没有把手按在紧急刹车把上。闪过了一道人墙,闪过了一座座耸立的高楼,绿茵茵的草地,刚绽出绿叶的一行行树木,全都写意地往后流逝而去。
“啊——”一声惨叫,突然传来。这个愣头愣恼的小伙子低头一看,才发现他闯下大祸了,一个衣着朴素带着眼镜的中年人,已经倒在他的车前。
车轮还在旋转。被撞倒的人却是完全昏过去了。
他吓坏了!双手颤抖着,去扶起被他撞倒的人。急促地问:
“同志,同志,师傅,师傅——”
那人奇迹般地被他唤醒了。小伙子一看伤情,后脑勺着地,头上有血,隆起一片肿块,脸色苍白。
“你是谁,什么单位的?”小伙子语无伦次地问。
“我——是——陈——景——润。”他已无力说活,说完,又昏了过去。
恰似惊雷灌顶,小伙子只觉得头脑嗡嗡响,他虽是个普通的建筑工人,但陈景润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怎么会在大街上撞坏了陈景润呢,他怎么交代?怎么负得了这个天大的责任?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难过,居然当街大哭起来。
人群围住了他,一位交警皱着眉走了过来。听说撞倒了陈景润,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陈景润,可是我们的国宝呵!
热心的群众连忙对那位还在大哭的小伙子喊:“还哭什么,立即送医院抢救要紧!”
这时,陈景润又醒过来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负了重伤,是正在往医院里送吧!
“去中关村,去中关村医院!”半昏迷中的陈景润还想起自己的公费医疗单位,他怕让别人花钱,坚持要往中关村医院里送。数学家那颗善良的心,始终没有埋怨撞他的人,反而一直担心,让人出医疗费,多不好。
“别的地方我不要去,去中关村医院!”他还在喊。他终于被送到中关村医院了。听说陈景润被车撞了,所有的医务人员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都在慨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到了医院,陈景润头上冒虚汗,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
抢救工作在紧张进行,初步确诊:后脑严重撞伤,得了严重的脑震荡。
人们的心十分沉重,头上缠着绷带的陈景润醒过来了,他喃喃地告诉围在一旁的人们,千万不要处理那个撞他的年轻人,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他担心人们为难别人,一再重复着他的恳求。
作为肇事者,那个满脸泪痕的小伙子被交警带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哭,嘴里说着:“我对不起陈老师,我对不起陈老师。”
陈景润被撞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中关村,传遍了偌大北京城。
成千上万的人们都在为陈景润的健康和生命忧虑,为我国著名的数学家遭此意外而感到悲伤。慰问信、慰问电话不断飞向中关村。
由昆日夜守在陈景润身旁。李尚杰书记更是像亲人一样,跑前跑后,张罗着陈景润的治疗工作。中关村医院的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为陈景润安排了最佳的治疗方案。
这是一次险遇,是对陈景润的健康一次致命性的损伤。主要受伤部位是脑部。大脑受到突兀而来的撞击,其后果和影响难以预测。次年,陈景润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据专家分析,和这次受伤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诱发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可能,并不能排除。
醒来后的陈景润,依然挂念着那位肇事者,他的心地实在是太善良了。他一直担心人们会为难他。后来,研究所的同事告诉他,主管建筑的北京市常务副市长张百发同志得知消息,亦向中科院数学所打来电话,向陈景润表示慰问。那个小伙子,已经由城建二公司派人带回去了,张百发表示:这个人随叫随到。听到这里,陈景润才放心了,并且叮嘱说:“不要处分他。”这次不幸,像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陈景润出院了。他本来就多病的身体,经受这次严重损伤,犹如雪上加霜,更显得瘦弱了。他是不屈的,那双人们熟悉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小草之歌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拥抱,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
一曲《小草》,曾唱红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烽烟迷漫的战场。优美、动听的旋律,悠远绵长地展示出战士们“位卑不敢忘忧国”的高尚情怀。病中的陈景润同样十分喜欢这首歌。
祸不单行。1984年陈景润被自行车严重撞伤以后,1985年有一回挤公共汽车,又被拥挤的人们挤到车身底下,当场摔昏过去,住进了医院。不久,他被检查出患了世界上尚没有办法医治的帕金森氏综合症。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严重损害了陈景润的健康。陈景润病得很重,全身僵直,手、脚颤抖,吞咽困难,只有头脑还是很清醒。他时常靠在病床上,指导他的学生,或者,用生命的余力,思虑着数学中的问题。令人梦魂牵绕的哥德巴赫猜想顶峰(1+1),依然强烈地呼唤着他重振雄风,冲锋陷阵。
长期的病房生活,成为他晚年生涯中重要的生活形式,偶有闲暇,他也会回首自己走过的人生之旅。
如今,他已是中国数学界傲然挺立的大树,日本出版的《一百个有挑战性的数学问题》一书,刊登了两幅华人的像,一个是我国古代数学家祖冲之的画像,另一个就是陈景润的照片。他在数论研究的许多领域的贡献,特别是在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上的杰出成就,已经使他跻身于世界数学家的行列。
然而,从人格、气质上看,他是一棵小草。他毫无某些名人的绅士风度和贵族派头,他的思想意识深处,洋溢着强烈的平民意识,他一直把自己作为老百姓中的普通一员,平凡地生活着,顽强地拼搏着,像小草扎根于深厚的大地,他把自己的生命和事业之根,牢牢地扎在人民群众之中。
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真实镜头:
1996年3月8日,清晨,一位68岁的老农民季好学走进已是生命垂危的陈景润的身旁。
“景润,老季回来了!”守在一旁的李尚杰书记俯下身子,在陈景润的耳旁说道。
一直紧闭着眼睛的陈景润,忽地睁开眼,见是老季,挣扎着伸出瘦得像鸡爪状的手,拉着老季,久久不肯松开。
由昆问:“老季回来了,你高兴吗?”
陈景润说话已经十分困难,还是清晰地回答:“高——兴,高——兴!”
老季是安徽无为县的一个普通农民,没有什么文化。经人介绍,自1993年底开始照顾陈景润的生活。他并没有服侍过病人,但护理工作却做得十分干净、利落。每天,他要给陈景润喂三次饭,四次水,一次水果,搀扶着陈景润在病房内散一次步。其时,陈景润已是病重,吞咽十分困难,食品均需捣碎、打烂,喂一次饭要一个小时,且不能噎住呛着,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两年来,老季从未出过意外。洗澡是麻烦事,冬天每星期洗二次,夏天每天都要洗,老季也拾掇得清清爽爽。陈景润对这位老农民感情很深,经常夸奖:“老季好,老季好!”
陈景润病危,老季恰巧回安徽探亲去了,陈景润一直想念着他,多次呼唤:“老季,快回来,快回来!”老季从安徽日夜兼程赶回北京,陈景润从半昏迷状态中得知消息,欣慰地露出了笑意。
一个饮誉中外的数学家,一颗心系着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民,并非是偶然出现的“奇迹”,而是陈景润血液中流淌的对普通劳动者的心灵息息相通之情。他歌唱小草,同样在歌唱生活,歌唱质朴而崇高的人生境界。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歌舞团著名歌唱家董文华得知陈景润重病的消息,特地到陈景润家慰问。她得知陈景润喜欢《小草》、《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等歌曲,专门为他进行了演唱。陈景润高兴极了,轻轻地跟着哼,并且很快学会了这些歌曲。1989年,陈景润的病情有了好转,应邀出席总政歌舞团举办的文艺晚会。一见到陈景润来了,董文华立即主动提出,增加她演唱的歌曲《十五的月亮》。她是专门唱给这位数学家听的。她用声情并茂甜润动人的歌声,表达人们最美好的祝愿和崇高的敬意。
病中的陈景润爱唱歌,他用歌声激励自己,也用歌声安慰那些一直关心着他健康的人们。除了唱时下脍炙人口的歌曲外,他还爱唱《我是一个兵》,他是一直把自己当作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士兵的。
帕金森氏综合症给陈景润带来了难以言传的痛苦。他生命的后期,肌肉萎缩,眼晴无法睁开,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按摩,才能勉强地睁开一点。然而,就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他的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一本数学书籍,还是不肯放弃最后冲击哥德巴赫猜想顶峰(1+1)的拼搏,就像战士至死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枪一样,他至死也不愿也不肯退出前进的行列。
陈景润的同事王元先生,同样是在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中取得卓越成就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他看到一面和病魔拼搏一面仍在为攻克哥德巴赫猜想奋斗不息的陈景润,感动地劝说陈景润:“你就放弃它(哥德巴赫猜想)吧,你所取得的成就,至少在本世纪无人能望其项背!”
陈景润摇头,缓慢、深沉而坚决地回答:“不!”
卑微的小草,就是如此坚韧,不屈!
世界级的数学大师华罗庚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也在不懈地潜心攻研哥德巴赫猜想(1+1)。他是陈景润的恩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在日本东京讲学时,突然心脏病复发,悄然去世。华罗庚没有成功。陈景润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由别人帮他穿衣、穿袜、穿鞋,背他下楼,然后乘轮椅去参加了华罗庚的追悼会。在低回沉痛的哀乐声中,陈景润以惊人的毅力站了起来,在别人的搀扶下参加追悼会的活动,他整整站了40分钟,凝望着恩师慈祥坚毅的遗容,陈景润会想起什么呢?
是想起了当年华罗庚无私的提携之恩么?小草崇尚生养自己的土地,他怎么能忘却华老的一片真挚之情。
是想起了老师一生未了的遗愿么?科学攻关,同样是悲壮的事业,一代人倒下了,又一代人扑上去。质朴无华的小草,向往蓝天,向往蔚成大海一样壮阔绵延直达天际的盛景。他怎么能轻易放弃自己一生的追求呢?
小草在歌唱。陈景润在歌唱。他的一生,同样是一曲回味无穷的《小草》之歌。
在家乡治疗
祖国的中医是个神奇的宝库。帕金森氏综合症,目前世界上尚无根本治疗的办法。运用中医传统的脉络理论,采取针灸、推拿、服药等全方位内外治疗的办法,能够让陈景润解决痛苦么?
1991年10月1日,陈景润携夫人由昆,应邀回福州参加福建师大附中建校0周年校庆。10月2日傍晚,陈景润和学部委员王仁、高由禧等知名校友代表,应福建省委书记陈光毅同志的盛情邀请,到风光秀丽的西湖宾馆参加晚宴。省委领导陈光毅、陈明义非常关心陈景润的健康,他们已经和福建中医学院商谈过给陈景润治疗的问题。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薛谋洪校友提出:“福建中医学院表示,如果陈景润同志愿意留在福建治病,将尽最大的努力。”
此时的陈景润,病情比较严重,讲话没有声音,吃饭很困难,眼睛不易睁开,手脚都在发抖,生活已是不能自理。福建中医学院成立了以俞院长为负责人的专家医疗小组,从福州各个医院,精选了最好的医生、护士,成立了一个精干的医疗班子。为了便于治疗,他们把陈景润安排在福建中医学院培训中心209号房。这里四周鸟语花香,一条潺潺的水渠从房前流过,环境舒适、优美。刚住进来的陈景润恰似回到久别的家中,他的情绪很好,对恢复健康充满了信心。他爱吃故乡的丝面、扁肉。道地的福州口味,使他胃口大开。人们以欣喜的心情迎接这个远方游子的归来。
医疗方案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著名的针灸专家陈以权教授亲自为陈景润进行针灸。这是中医传统中的瑰宝。他针对陈景润血脉不畅经络不通的病情,反复研究每一个进针的穴位,一根根银针扎下去,已是长期失去感觉的部位,渐渐地产生神奇的感应。
“麻么?胀么?有通电的感觉么?”陈教授细心地观察陈景润的反应。
陈景润点点头,脸上漾起欣喜的笑容。
神针产生奇效,第二天,陈景润讲话就能发出声音,手脚也不那么抖了,他全身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
声名远播的贝永顺医生是推拿方面的专家,他为陈景润进行推拿。一招一式,看似平常无奇,但内行人就可以明白:贝医生那双大手,曾经唤回了多少人美好的青春,甚至生命。陈景润沉疴太久、太深,非要有移动泰山的沉雄之功,才能创造出奇迹。
不得不赞叹福建中医学院专家们的非凡的回天之术,经过很短时间的治疗,陈景润的病情明显好转,他的虚汗少了,眼睛睁开了,吃东西也顺当多了。担任护理工作的是全省著名的第二医院的护士们,白衣天使犹如春风,给陈景润带来了春光明媚的花季。培训中心门外就是中医学院的大院,古木森森,花坛点缀其中,如茵的草地上,是我国著名医学家李时珍的坐像。东侧,有一座气势不凡的群雕,那是中国古代的杏坛俊杰:苏颂、宋慈、杨士瀛等人。永恒的历史,在这里复活了。陈景润已经可以在护士的保护下,在这里流连江南园林的幽雅、古朴、玲珑剔透了。
他的病奇迹般地出现了根本的转机。这年春节,陈景润是在福州过的,由昆带来了爱子陈由伟,一家三口,乐融融地过了个团圆年、幸福年。为了感谢专家、医生、护士们的精心工作,感谢人们对他健康的关心,陈景润还在春节联欢会上,走到台上,为大家唱了《小草》、《我是一个兵》等歌曲。
陈景润的歌声,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人们把最美好、最诚挚的祝愿,献给这位为故乡获得殊荣的好儿子。
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样不尽人意。假如陈景润在福建中医学院继续治疗下去,或许会产生真正的“奇迹”。他是个很守纪律的人,正当他多年的沉疴出现逐渐解除的可喜情况时,北京传来消息,有一个重要会议请他回京去参加。医疗小组曾经挽留他,但看到陈景润那种焦急的样子,只好同意他暂时回到北京。
陈景润对自己的健康向来是不大注意的,短暂时间的好转,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以为没什么事了,回到北京后,很快陷入繁忙的事务和数学研究之中。一次不慎,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太惨了,把胯骨跌碎了。陈景润的健康受到无法弥补的严重伤害。
1992年5月,陈景润第二次回福建接受治疗。当身体极端虚弱的陈景润出现在医疗小组面前的时候,人们心里十分沉重,也感到无比的惋惜。几个女同志,转过身子,偷偷地抹掉涌到眼眶的泪水。医务人员仍尽全力做好治疗工作,陈景润也积极、认真地进行配合,后来,病情有了好转,但始终没有出现第一次在福建治疗时那种令人惊喜不已的情况。他受伤太重了。生命的基础受到根本的摧残,回天无术。人们的心头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福建中医学院培训中心209号房间,灯光仍然亮到深夜,不屈不挠的陈景润,正拼尽生命的所有力量,去作一次悲壮的冲刺。
最后时刻
灯油熬尽,陈景润终于走到生命之旅的尽头。
自1993年10月开始,陈景润就住进中关村医院,在那里接受治疗。帕金森氏综合症被认为是医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在世界上尚没有攻克它。北京各大医院的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替陈景润治病。党和国家的有关领导和部门,一直关心着陈景润的健康状况。中国数学界需要陈景润,祖国的四个现代化需要陈景润,千千万万的人们诚挚地期望陈景润能恢复健康,重新上阵。
严峻而冷酷的现实,遮没了最后一缕希望的阳光。
1996年1月17日,陈景润的病情开始恶化。他是坚强的,面对猖獗的病魔,始终以自信和超于一般人的毅力,进行顽强的搏斗。这天下午,他想到外边走走。于是,请前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李尚杰书记和护理他的老季,一左一右携扶着他。结果,只在病房内走了二圈,他就支持不住了,手脚冰凉,脸色苍白,额上直冒虚汗,赶紧上床躺下休息。当晚,陈景润发高烧。
病情的发展太快。长期的苦战、拼搏,已将他生命的精力消耗殆尽。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且一直带病坚持工作,抵抗力已经很差、很差。因此,一旦大病复发,后果就很难收拾。1月27日清晨6点20分,陈景润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停止。守在一旁的由昆一边采取紧急措施,一边叫来了中关村医院内科主任兼心血管科主任李惠民,他立即进行人工呼吸,大约8分钟后,陈景润才逐渐恢复心跳。这次险情,是陈景润不慎着凉,肺部患了严重炎症,连日高烧不退引起的。
北京奇寒。暂时的缓解,预示着还有更大危机在后头。中关村医院请来了北京医院帕金森氏综合症治疗中心许贤豪教授,呼吸科副主任王晓平医生以及309医院院长进行紧急会诊。下午,陈景润被紧急转往医疗条件更好的北京医院,临行前,由昆俯在陈景润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们现在转院到北京医院,路上要坚持住。”细心的医生联系到一辆设备最好的救护车,车上装备了空调机和呼吸机等现代化医疗设备。
救护车在刺骨的冷风中平稳地往前疾驶。车到北京医院附近,又一次险情出现了:陈景润的喉咙被痰液堵住,憋得脸色发青。这时,随车护送陈景润的北京卫生局医政处处长姚宏,一把推开旁人,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将吸管一头伸进病人口腔,一头含在自己嘴里,用嘴把痰液吸了出来,病人才化险为夷。由昆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在场的人们也无不为之感动。
住进北京医院的陈景润接受了一流的治疗:呼吸机源源不断为他输氧,各种药物缓缓地注入他的体内。陈景润的一只手捏动手中的气球,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由昆的手指,仿佛深怕妻子离开。过了一会,陈景润轻轻地抬起手掌,在空中缓缓地移动,仿佛在探求什么。这一动作,只有由昆明白,由昆告诉人们:“他很好奇,这一点我们的儿子很像他,总喜欢把东西拆开来看一看。”
临近春节,陈景润的病情稍有好转。大年三十晚上温馨的病房里,陈景润奇迹般地唱起了《我是一个兵》、《小草》等歌曲,并戴上了由昆给他配制的眼镜。陈景润还照了照镜子,连声地说:“好!好!”
春天在挽留他。所有关心陈景润的人们都在挽留他。陈景润也以非凡的毅力,与迎面走来的死神进行殊死较量。他深深地眷恋这个已是阳光明媚的世界。
3月中旬,陈景润的病情再次恶化,高烧不退。医院用尽了所有的抗菌素药,有的医院没有,也立即从国外进口。几经努力,查不出引起他高烧的原因。连续高烧,对他已是久经沧桑的内脏造成了严重的损害。3月18日时,陈景润血压突然测不到,一度为零,并出现了心衰、休克。医生采取紧急措施,经麻醉科插管、呼吸科上呼吸机、抗休克抢救治疗后,血压恢复。
3月19日,身体极度虚弱的陈景润已处弥留状态。这天上午福建省委、省政府打来电话,代表家乡父老探询病情。时许,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王旭东、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刘延东、中组部知识分子办公室副局长姚雪等赶到医院,他们转达了党中央领导同志对陈景润的关怀和对病人家属的慰问。嘱咐陈由伟“要向爸爸学习,照顾好妈妈”,并希望有关部门认真落实中央领导同志最近对改善知识分子医疗条件的指示,使我国宝贵的科技人才得到更多的爱护。
陈景润微微张着嘴,已不能说话,但神志还是很清醒。由昆流着泪,大声地说:“你放心,我会把孩子带大的,我会把孩子养育成人的。我说的你听见没有,听见了你的嘴唇就动一下。”
陈景润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表示他听见了。接着,由昆又向他说:“你能对儿子说几句话吗?你能对儿子说几句话吗?”她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陈景润的嘴边,只听到喉咙里痰液在呼噜呼噜地响。他已经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万般思绪了。
抢救仍在进行。生命最后时刻,他仍能听懂、辨别亲人的呼唤,由昆对他说:“我问你的事,你同意,就伸一个手指头;不同意,伸两个手指。”他听懂了,照做。
陈景润忍受着最大的痛苦,疾病的强烈折磨,使他意识到,告别这个世界,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痰液在喉,由昆问他要不要用吸痰器吸,往日都是伸出一个指头,表示要,而今天,他再也不让吸了,他的表示是:伸出两个手指。
他,拒绝了自己的生命。在各种药物均已失去作用,所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都已无法施展它们的神奇效力的时候,善良的陈景润不愿意再拖累人们,他横下一条心,决定悄然地走了。3月19日上午,陈景润两次出现心率下降,经抢救重新维持在150/分左右。12时35分心率突降为零,心电监测示波为平线,立即于心外按压,多次三联静推,后出现室扑、室颤,先后6次除颤,均未恢复心跳。下午1时10分,陈景润溘然去世。
中国数学界的一颗巨星殒落了。
风雨敲窗。乍暖还寒的北京,陈景润不幸逝世的噩耗传开,人们的心几乎快碎了。
他享年还不到63岁。作为数学家,尚属于黄金年龄。英年早逝,他的生命过早地画上了沉重的句号。
一生坎坷,饱经忧患,在他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之后,生命和事业都处于最辉煌时期。本来,他是中国数学界最有希望攀登哥德巴赫猜想(1+1)的顶峰的。长期的疾病折磨,使他过早地撒手西去,只留下了令人感叹唏嘘的世纪之梦。这一无法弥补的遗憾,给中国数学界的登顶之战,增添了更为悲壮的色彩。
哀思如雨。北京,萧索的树林刚刚冒出点点绿芽,如千言万语,欲说还休。陈景润走了,走得太匆忙、太匆忙了……
不凋的鲜花
陈景润爱鲜花。生前,他自己养了不少花,花团锦簇,带露而开。他钟爱生活,崇尚自然。一颗如鲜花般美好之心,深情地拥抱着养育了他的祖国和人民,拥抱着他为之献身的数学。
他的不幸去世,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或许,他所享受的殊荣,在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中,是独具一格的:党和国家的有关部门按照副部长级的待遇,安排他的丧事。北京市市民细心地注意到:远送陈景润遗体的灵车车号是65444。一年以后,深受中国人民爱戴的邓小平同志不幸逝世,在举国哀思的泪雨中,人们同样看到这辆灵车,载着邓小平同志的遗体,缓缓地在数十万人的目光中,驶过长安街。陈景润的骨灰,安放在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和建国元勋以及享有崇高威望的中华俊杰永远在一起。
人们总觉得他没有远去。在陈景润住过的中关村医院内科7号病房门口,护士张铭喃喃地说:“我总有一种错觉,总觉得他还会回来。”静静的病房和罩在13号病床上雪白的床单,依稀在默默地等待着它的主人。陈景润工作过的数学所,他的办公室的书柜上,至今还叠放着陈景润的手稿,字迹清晰如新,仿佛,只要稍过片刻,那穿着蓝灰衣服、面容清瘦的数学奇人,就会悠然而至。只有到了陈景润的家中,面对那张镶了黑框的陈景润穿着大红衣服的遗照,人们才感到事实的冷酷和严峻:陈景润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留给人们的,是永恒的微笑,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于极度的艰难竭蹶中,含泪带血攀登世界科学高峰的悲壮史诗,是一笔足以让一代甚至几代人反复咀嚼、吸收,并应当弘扬光大的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陈景润的遗像前,摆满了鲜花。最引人注目的,是人们用63朵洁白的玫瑰精心编织起来的花环,象征着他63年全力以赴的生命,悄然置放着。到陈景润家中灵堂来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从党和国家有关部门的领导人,到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的同事,从远道赶来的福建乡亲,到敬仰他的中小学生和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们。最令人感动的是:陈景润去世已是一年多了,陈景润家的门口,经常有人送来鲜花摆放着,鲜花的缎带上恭恭敬敬地写着:“献给陈老师”、“给陈老师鞠躬”。
是陈景润的学生?还是立志继承陈景润的遗志,为中国四个现代化谱写新篇的后来人?
人们把最美的鲜花送给陈景润。在中国乃至世界数学的百花园中,陈景润就是不凋的鲜花。他是“高山雪莲”、“富贵的牡丹”、“空谷幽兰”。他以令全世界数学界折服的辉煌,论证了一个伟人的预言:中国人民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他以自己的一生,丰富和改写了中国和世界的数学史;他以不朽的业绩,树起一座在本世纪内人们无法逾越的丰碑;他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1+2);他永恒的精神伟力,激励和召唤着千千万万献身于崇高科学事业的人们,去描绘世纪之交的风景线。
陈景润是永远鲜活的历史,他的传奇式的经历和悲壮的道路,浓缩了整整一个时代的风雨。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和楷模,他影响了自“科学的春天”中走出的一代人甚至几代人。陈景润又是永远洋溢蓬勃生机的现实。当商品经济的浪潮席卷九州大地,“金钱至上”、“权力崇拜”的逆流甚嚣尘上,人们仿佛久违了陈景润,然而,科学的杠杆,在撑起四化伟业的宏图中,依然会产生震憾人心的力量。
郁达夫先生在当年悼念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先生逝世时,曾经说过一段掷地有声的话:“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当邓小平同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号召响彻天下的时候,我们欣喜地看到:踏着陈景润脚印前进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科学大军。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