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间好像有些明白自己在得知孟弗和离时为什么会那样开心了。
太后继续问他:“皇帝,你是想娶她吗?”
想娶她吗?
在秋天的雨夜里,孟弗孤身一人骑马来到桾山,当银白闪电落下之时,她仰起头看向自己,她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破,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看起来很是狼狈,但那双眼睛却很亮,那一刻,她整个人在李钺的眼里美得惊心动魄,李钺此生都不会忘怀。
一切在这一刻都豁然开朗起来,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孟弗靠近时心跳会那么快,为什么总也放不下她。
他果然该多看些低级趣味的话本。
想到这里,李钺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
太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怎么会有个这么纯情的儿子?真不像是在皇宫里面长大的。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李钺的回复,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太后轻声唤他:“皇上?”
李钺仍是没有反应,太后不得不提高声音又叫了一次。
这下李钺总算是听到了,他抬起头看向太后,双眼发亮,他说:“我明白了,母后。”
他话音落下便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太后吓了一跳,这明白什么了?
她赶紧转过身出声叫道:“皇帝!皇帝!”
她就知道皇帝性子急,她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提声问道:“你现在这是要做什么去?”
李钺停下脚步回过头,只是没等他开口,太后又道:“她才刚刚与宣平侯和离,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都必须沉住气,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你若是现在就让她进宫,定要传出不少的风言风语来,对你对她都不好。”
李钺转过身,他笑了一笑,对太后正色回道:“母后,儿臣明白,儿臣当然明白。”
见太后还是一脸的不相信,李钺解释说:“儿臣就是想去看看她。”
太后皱眉道:“这个时候人家姑娘都睡了,你还去做什么?”
李钺笑着道:“那儿臣也想去看一看。”
皇帝应该知道轻重,太后点头道:“行了,去吧去吧。”
李钺从紫宸宫出来后,骑马向宫外奔驰而去,夜风撩起他的长袍,高高低低的朱红宫墙在月光下一直连绵到月亮升起的地方。
他喜欢阿弗。
原来他喜欢阿弗啊。
李钺骑在马上,想起往日里的种种,他又低声笑了起来。
用轻功跟在李钺身后的暗卫们听到陛下这笑声差点没从半空中摔了下来,陛下是怎么了?虽然说今天宣平侯夫人终于与宣平侯和离了,但也不用这么高兴吧?听得怪瘆人的。
孟弗新租的宅子距离皇宫有一段距离的,不过骑马过去倒也花费不了太长的时间,李钺来到街头时便下了马,他牵马来到这座小小宅院前,站在门外,始终没有敲门。
月光透过门前的两棵叶子都已落尽的桂树,在地上留下一片片雪白的光影,像是没有扫净的残雪。
李钺能看到宅子里的灯火还亮着,孟弗应当是没有睡下的。
他今日才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意,他迫切地想要见一见她,与她说说话,只是又怕会惊扰了她。
阿弗会喜欢自己吗?
陛下隐隐觉得阿弗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却又怕这只是他的错觉。
宅子里的孟弗此时是确实没有睡下,她正打着算盘算账,她从侯府离开时带了些钱财,够她生活一段时间,不过还是得想办法再赚点钱财。
烛火摇曳,映在纱窗上的家具影子也微微跳跃,孟弗算好账后将算盘推到一边去,拿出纸笔,开始写书。
半个多时辰过去,一个六七百字的小故事成型了,孟弗重读了一遍,调整了几处语句,觉得满意了才将手中的毛笔放下。
她今日下午出去置办家具的时候去书坊里走了一圈,对时下流行的书籍稍微做了个了解,其实她更擅长写点评类的文章,不过此类文章她一个没有名气的女子写了也没人愿意去看。
孟弗起身走出屋子,来到院中,树枝的影子横在青石板上,凉风习习,远处又传来三两声的犬吠。
她仰起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月光如轻纱般笼罩在千万户屋瓦上,孟弗是能察觉到陛下对自己的心意,只是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发觉。
发觉后陛下会做什么呢?
孟弗想了几种可能,最后垂下头微微笑了一笑。
她从前以为自己想要的不是很多,现在才渐渐发觉,她其实也挺贪心的。
孟弗不知道,此时陛下就站在一墙之外,他们站在同一抹的月光里。
直到孟弗回到屋子里,熄灯睡下,李钺才从宅子外面离开,他今晚没能见到孟弗,却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满足了,可把暗卫们给急得脑袋都要冒烟了,恨不得找几本话本塞到陛下的手里,让陛下学习学习。
明明刚才他只要稍微出点声音就能引起那位夫人的注意,陛下硬是憋着,就这么生生错过。
搞不懂陛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陛下都快要有老婆了,陛下此举定有一番深意。
李钺骑马回到宫中,高喜迎上来为他脱了外袍,问道:“皇上,您明日还回桾山去吗?”
李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道:“这还回什么桾山啊?你明早把庞华珍给朕叫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出来,正在宫外大街上吃小馄饨的庞华珍就被召到了宫里来,他下意识地以为是李钺又出了事,在进到紫宸宫内见到李钺之前,都是一副要哭了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庞华珍的猜测其实也没错。
到了紫宸殿里,他一见了李钺就叫道:“我的皇上诶——”
李钺摆摆手,对庞华珍道:“朕听到了,朕还没死呢,你不用这么大声,过来给朕看看朕身上的毒有没有清除干净。”
庞华珍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手指搭在李钺的腕间,过了会儿,他给李钺诊脉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您是不是又生气了?”
“也没太生气吧,”李钺问,“还得再从头算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过去三个月李钺完全没有压制过自己的怒火,想收拾谁就收拾谁,一个都没放过,所以在提出这个可能的时候李钺也没有特别的惋惜。
“那倒也不用,至少不用三个月这么久了。”庞华珍哎了一声,这事一开始就没那么严格,人都有七情六欲,小小的情绪起伏其实都是可以的,但陛下每次他都是勃然大怒,而且不说严重点,这位陛下根本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他说的很严重,但在前两年里陛下仍旧没放在心上。
李钺瞪着他道:“那你嚎得那么大声?”
庞华珍道:“您最近肯定是生气了,草民嚎一嚎怎么了?”
李钺问他:“那这毒就算是清完了?”
“差不多吧。”庞华珍说。
李钺抬手在桌上拍了两下,严肃道:“差不多是差多少啊?你有话一次说完行吗?是不是想打架啊?”
“谁敢跟您打啊?”庞华珍边说边往后退了两步,生怕陛下真要捞着自己出去打架,不过随后他就发现陛下只是说说而已,他打量了李钺一眼,好奇问道:“您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啊。”
“还行吧。”李钺说。
庞华珍:“……”
陛下说还行的时候能把上扬的嘴角先给压下去吗?
“您这是有什么喜事了吗?”庞华珍问道,不过在事情没确定下来之前,李钺没有要将这件事告诉旁人的打算,庞华珍摸了摸下巴,揣测道,“看你印堂发红,双目有神,草民掐指一算,您这是红鸾星动了?”
“朕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算命了?”李钺瞥了庞华珍一眼,“还有没有别的要说的,没有赶紧滚蛋。”
庞华珍笑呵呵道:“草民刚才跟您说差不多,就是让您把这个好心情保持一下,再配合草民给您开的药,您当年在北疆散去的功力,说不定也能恢复了。”
泼出去的水还能再收回来?
李钺向庞华珍问:“庞华珍,你到底大夫还是半仙啊?”
庞华珍端正脸色道:“草民跟您说真的,这药是草民费了好大功夫才研究出来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
把庞华珍打发走后,李钺带着从太后那里讨来的浮光锦,高高兴兴地前往孟弗如今的小宅子里。
他来的时候孟弗正在写书,李钺也不打扰她,只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孟弗,孟弗写得非常专心,她微侧着头,神色专注,白皙的手腕快速移动,不一会儿就在那白纸上留下一行行簪花小楷。
等到孟弗停了笔,李钺才出声问她:“在写什么呢?”
“随便写点,”孟弗抬头笑着说,“都是些狐语鬼话、山野怪谈、异闻奇志,陛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李钺的确对孟弗写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是现在这点好奇得稍微往后靠一靠,他昨天晚上恶补了一堆风月话本,书里的主角要与人告白,都要挑选个特别的日子,或是在经历了生死劫难之后,或是在花前月下对酒小酌之时,又或是在某个落雪的清晨与下雨的黄昏。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今日却是再普通不过寻常不过的一日了,阳光明媚,秋色宜人,孟弗坐在书桌后面,温柔地看着他。
李钺站起身,他在房内来回走了两圈,竟是有些犹豫,还有些紧张。
陛下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应该在宫里头在演练几次的,可对着高喜那张脸他也说不出来呀。
孟弗歪着头疑惑问他:“陛下您怎么了?”
“我……”李钺深吸一口气,结果说出的却是,“我来的时候在云兮楼给你打包了份糕点,放在外面了。”
孟弗嗯了一声,这么点小事应该不至于让陛下如此吧?她继续问:“然后呢?”
李钺脑子有些乱,他还在纠结他的告白要不要在今日说出来,可是最近几天哪天会下雨呢?如果不下雨了怎么办?他嘴上胡乱答着:“然后,然后我还带了两匹浮光锦来,颜色很漂亮,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孟弗颔首道:“我知道了,还有吗?”
李钺继续道:“我在路上看到了一只很像贵妃的猫,但比贵妃要胖一点,捉鸟的时候差点从墙头摔下来。”
救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陛下的心中充满尖叫。
孟弗两手托着下巴,笑着听陛下讲他这一路上的趣事,陛下说到后来渐渐有些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了,孟弗也不纠正,只想看看陛下到底要说什么。
李钺有些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了,却没有停下,一直走一直说:“……你看今天的天气很好,明天应该也不错,我不知道哪一天才会下雨,要等下雪也太晚了,现在开着的花不多了,喝酒时说应该也不错,但我怕你喝了酒就全忘了,我早该意识到的,其实前几日的时机就很不错,那些话本有没有用也不知道,我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我其实就是想说,我喜欢你。”
孟弗猝不及防之下听到陛下的告白,她整个人怔住,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钺。
她昨天夜里还在猜测当陛下察觉到他自己的心思时,他会怎样做。
她没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如此之快。
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啼叫,日光似比刚才又明媚几分,那光透过窗棂,在桌上留下几块细细长长的光斑。
而陛下在说完这句我喜欢你后,像是一场巨大的狂乱的山谷风终于停息,他的那些纷乱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都收归至原位,他冷静了下来。
“我喜欢你,阿弗,”李钺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走向孟弗,停在书桌的另一侧,稍微倾下身,定定地看向她,问她,“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