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儿就是金屋。”萧云龙亲手推开金屋紧闭的大门,门内重檐飞阙、辉煌无匹,他扭头向沈明玉笑道:“明玉,你喜欢么?”
沈明玉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只从毛茸茸的围脖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怀抱手炉,站在金屋门外,漠然看着其中的楼台亭阁。自金屋建起之日,宫中的所有人就都在屏息看着,究竟谁能入主其中,得到滔天的荣龙,没有人知道,这金屋早已有了主人,它是萧云龙为沈明玉建的,唯有沈明玉才配住在里面。
冬日久违的阳光照在萧云龙束发的金冠上,愈显得他俊美的脸辉光熠熠,他站在大门里,向沈明玉伸出手,柔声说:“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好么?”
沈明玉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没有动作,萧云龙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渐渐地淡了,两个人滞在原地,宛如风化的石像,阳光勾勒着二人的身影,却照不进晦暗坍塌的内心。
“明玉,”萧云龙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轻声道:“我曾说过,若能得到你,就建一座金屋,把你藏起来...进来吧,看看这座金屋,看看我为你建的金屋... ...”
若是以前,沈明玉听到这话,该有多么欢喜,可如今,他还是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为所动。这间金屋就像萧云龙的心,当他亲手打开门,请求沈明玉走到他心里的时候,沈明玉已经麻木死心,再不肯走进去。
沈明玉极慢地摇了摇头,萧云龙摊开的手掌握成了拳,他喉头滚动,低声说:“...只看一眼,也不行吗?”
沈明玉还是摇头,无论里面如何的精致华美,似乎都与他无关。萧云龙当然可以一把抱住他,强行把他掳进金屋,可是他怎么能忍心再逼他?即使沈明玉住在这儿,心也不在了。
“没关系,”萧云龙强笑了一下,一字一字地说:“...我会等。”只要下定决心,萧云龙从来都很有耐心,他轻掩上金屋的大门,缓缓道:“无论什么时候 ,这里都等着你。”
他们登上龙辇,萧云龙帮沈明玉拢了拢狐裘,又道:“我们去荼靡院转转,如何?”沈明玉还是无话,銮驾转了个弯,沿着御道向荼靡院行去。
荼靡院一派萧条,萧云龙将沈明玉抱下车辇,讶异道:“我记得这里有个宫女?”
元宝忙说:“她年纪到了,今年秋天放出宫去了。”
萧云龙挑了挑眉,没再追问,元宝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院中积雪枯枝无人洒扫,萧云龙环住沈明玉的腰,小心地带着他避过障碍,走入屋中。屋内还算干净,只是上回器物摆设被萧云龙砸了个遍,显得空空荡荡。
他扶着沈明玉坐在书案后,让元宝端了个火盆来,搁在近处。萧云龙见画篓放在一旁,随手从中拾起几卷,“我真是糊涂,你的丹青名动天下,我竟从没有好好欣赏过...”萧云龙展开画卷,语声突然一哽,他又翻出几张,一一观看,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味杂陈——原来这里的每一幅,画的都是他。或笑语或回眸,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细致入微,不知在心里描摹过多少次,才能这样传神地还原在画纸上。
一沓沓画稿,墨笔勾勒的情意宛然之上,在翻飞飘散的宣纸中,沈明玉木然地坐着,那些婉约的线条、那些缠绵的题词,好像都与他无关。萧云龙五内如焚,他画稿铺展在书案上,涩然向沈明玉道:“以前为什么都不给我看?你画得这样好。”
沈明玉的眼睛移到画上,他倏然一愣,猛地抓起画稿往火盆里丢!萧云龙大惊,忙叫道:“别烧!”他俯身去捞燃着的画,刚赤手救出几张,桌上的余稿已被沈明玉撕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片。萧云龙抬起头,在雪花一样乱飞的纸片中,他看见无数断句残篇,“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漫天纷飞的纸屑,就像暮春荼靡院的落花,就像他错过的深重情意,再也拼不回去。
“飞鸾,飞鸾...”萧云龙终于叫出他的字,其中蕴含着沈明玉多少情思!萧云龙从背后紧紧抱住扶案喘息的沈明玉、心如刀割,他把脸埋在沈明玉的头发里,重复着说:“对不起,是我负你...原谅我、原谅我... ...”
沈明玉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啪嗒啪嗒掉落在桌案上,他胸膛起伏,脸憋得通红,情绪汹涌激荡,表情却仍是呆滞,口中痴痴地说:“不是我、不给你 ,是你...你从没有想要... ...你根本就不想要...”他说的是他的画,更是他的心。
萧云龙紧咬着牙,嘴里泛出血腥味儿,是啊,沈明玉曾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太吝啬也太狠心,他毁了沈明玉,也毁了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想要的,我一直想要的,只是不敢承认,”萧云龙的眼泪也淌了下来,打湿了沈明玉的脖颈和发丝,“求你,飞鸾,原谅我吧...”
“没有了,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再没有,能给你的了。”沈明玉闭着眼睛捂住心口,那里早就空了,就像这一室的画稿飞灰,唯余下悲凉的残骸。
萧云龙扣住沈明玉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那就让我给你,让我对你好...”
沈明玉仍旧摇头,他已经不再相信了。他对萧云龙已再没有希冀,他决定不再喜欢他了,也不会再给萧云龙半分真心。他已经疼够了。
傍晚的时候,江山又是小雪。
萧云龙撑着伞,牵着沈明玉的手往寝殿走。沈明玉任他牵着,又陷入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木然。他们走过一株老梅树,白梅花傲雪绽放,萧云龙柔声道:“我们折一枝回去插瓶,好吗?”
沈明玉立在树下,嘴唇微微开阖,萧云龙凝神去听,只听到了“零落...”二字。北风吹过,梅花和着小雪纷扬而落,飘落在二人的伞上、肩上,萧云龙伸手为沈明玉拂去衣上的雪,终于听清他喃喃的自语,念的原来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知说的是这花,还是他自己。
宫墙下,寒梅立雪,萧云龙凝望着他如雪的容颜、如梅的风度,心中反复思量着这句词,一时竟也呆住了。二人共撑着一把伞,相对而立,在清冷的梅香中,这一幕宛然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