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第四首开头如下:
天静伤鸿犹能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敛。
星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团团,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含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身长健,但悠游卒岁,且斗樽前。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密州是一个很穷的县分,主要只长麻、枣、桑树,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渊之别。当时官员的薪俸已经减低。苏东坡在他《菊赋》的序言中说:“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又在密州时,想起不能见面的弟弟,他写出了公认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首词写出之后,其它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这首词调寄水调歌头:
但是他还是对其它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他若一放手写去,他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达北不远。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韩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冶可惊可喜的田园诗,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派搜集去仔细研究。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诜驸马把这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苏东坡当时是家喻户晓;他的诗在文人雅集时是要歌诵的。对苏东坡的呼声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的气氛,他这样开始: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他们去请教凤凰。在路上,他俩遇见一只鸟,那个鸟儿向他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凰。有的鸟说他请假不在,有的说他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枭正在代替他的职位。你们去问他也没有用。’”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寓有深意的讥评。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己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人的抗暴诗。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值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枭是什么意思?”
上面这首“水调歌头”是熙宁九年(一○七六)在密州时作的。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七四)九月,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弟弟子由那时正在山东济州任职,苏东坡已经呈请调到山东去。他所请照准,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岛很近。他在济州只有两年,然后又调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从熙宁十年(一○七七)到元丰二年(一○七九)三月。
这是苏东坡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说也奇怪,这位大诗人在最难过的日子却写出了最好的诗歌。按照中国的标准说,到了这一时期,他的诗才达到完全成熟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显然和他在杭州年轻时之富有火气大为不同了。他对陶渊明的诗越发爱好,他那首《西斋》诗和陶诗相比,简直可以乱真。在这首诗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静满足,还有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以及对大自然本身的声音色彩显示出静谧的喜悦。原诗如下: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被关入监狱的事。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道”,一个是“摹”。在一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街归亡速”。在押“摹”字韵时,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鹊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运细欲无。
只有诗人达到这种与自然浑融为一时,他才能写出下面《吏隐亭》这样的诗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涛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从这种神秘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仿佛白云无心飘浮在山峰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间进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诗。苏东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时,心中思念子由,他写了一首词,调寄沁园春: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