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和一年春,雨,北郡王府结亲。
新帝仁慈,即位大赦,赐婚北郡王府,赐婚当日,满城风雨,马蹄声里送喜报,北郡王洛擎站在朱红色大门前,等着那一柄圣旨在内官手里徐徐展开。
他满鬓霜白,多年征战皮如枯纸,但眼神依旧刀锋一般的利,背脊挺直,声如洪钟。朝着皇宫的方向利落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臣下替小儿们谢陛下隆恩。“
内官悠悠叹息。
天恩啊。
新帝一道圣旨,把这偌大的北郡王府变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这皇城里,千千万万户,最贫弱的人家结亲也要谈个般配二字,而北郡王府迎的是谁?是公子宁钦。
全京城都知道,那公子宁钦是前朝的余孽,更是个连寻常人家都嫌弃的双儿。
圣旨却道,公子宁钦,品貌端正,温良敦厚,实为良配,赐予洛家三子,为正妻,不得休,不得退。
字字诛心。
老王爷半生戎马,为朝廷多少次死里逃生,却受得如此屈辱,街头巷尾,谁不为他长叹一声。
利和一年春,北郡王府结亲。
起高楼,宴宾客,悬灯结彩,万象皆喜。
1.
利和一年,我被俘。
只当这一遭是要送命了,备好白绫毒酒,却又突然被人押着上了轿,晃晃悠悠的从我那不堪看的小庭院,送到了皇城里。
我被捆了双手,那轿辇摇摇晃晃,我也跟着摇摇晃晃。
突然想到幼时有一年我跟随父皇一起出行,走水路,船儿老高,通身描龙画凤,一到夜晚,挂了满船的灯,火一样的亮。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离开京城。
那船也是这样晃晃悠悠,我躺在爹爹怀里,闹着喊头晕,爹爹笑着塞给我一颗蜜饯,跟我说,“钦哥儿不哭,船马上要靠岸了,爹爹去给钦哥儿买花灯。”
船真的靠岸了,沿着河边就有一条长街,爹爹要抱我一同去,我闹着说天冷风大,不要去,爹爹疼我,便自行下了船。
他穿着白色素衣,下船的时候没踩稳,湿了衣衫跟鞋,回过头冲我笑,我口里还嚼着他给的蜜饯,笑爹爹真笨。
那长街真热闹啊,花灯一簇簇的,我看得迷了眼。
后来我总想,当时如果不吵着要花灯,爹爹也不会回不来。
宫里都说我是灾星,因我是个双,父皇也并不龙爱我,哥哥姐姐瞧我不上,婢女们爱拿我逗趣,每每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污了皇家门楣,我只能回去跟爹爹哭,我那时不晓得,在这幽幽深宫,他的日子也很艰难。我听奶娘说,爹爹生我那天夜里,父皇最龙爱的妃子的寝宫走水,调走了好些宫婢,所有人都当我爹爹活不成了,他是拼了命把我生下来的。
可我活的不好,对不起他当年那样艰辛。
爹爹死后没多久,我就被送到了宫外,窝在那个小院子里,日子算不上富贵,可也算顺遂,直到皇朝颠覆,我成了阶下囚。
轿辇七转八绕,我被束着手,看不到外面光景。
一阵小风,吹得布帘飘起,我才看到,轿辇已到了皇城北侧,红墙黑瓦下,有道八丈高的小门,他们要将我从这里送进去。
我虽早早离了皇城,却也知道,这偏门不是正经入宫的地方,连内官都嫌拂了面子。
一个前朝不受龙的公子,如今地位怕是远远比不上内官,何况我与他们,都属身有缺陷,其实是一样。
我不觉得屈辱,新帝上位,旧臣一网打尽,我听闻我那些哥哥姐姐都不得善终,父皇强弩之末,在寝宫点火自焚,被一箭射穿喉咙,尸身在城墙吊了三日,死得极其难堪。我虽不受龙,却与他们是一样的血脉,有命活着就很不错。
我被送到了一个偏殿,一连三日,除了有人给我送些吃食,居然没再见到一个活人,也没人告诉我留我这条命待何用,起初我惴惴不安,掉了一片叶子都要出去看,后来也懒怠了。
到第四日夜晚,有位贵人来了。
他头戴墨色束发冠,身穿红色交领长袍,腰间系着黑色镶金腰带,面如冠玉,丰神俊秀,看上去并不比我大许多,但身形却比我健壮不少,我没上前比量,只坐在那儿看,也知道他定然是比我高很多的。
原本双儿的体型相较一般的男子就更瘦弱一些,我连日以来颠颠倒倒,更是瘦的不能看,也不是要跟人比,这宫里如今连只蚂蚁都比我矜贵,只是在如此漂亮的人面前,总想着不让自己那么难看。
我只钝了一瞬,然后就起身行礼。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看这通身的气派,再看这窗纸映出来的一排人影,行礼必然是不会错的。
我跪在地上,听到他慢慢走近,一双黑色长靴停在我跟前,静静的,带着一股幽香。
他捏住我的下巴,我屏住呼吸,不敢抬头看,目光在面前这冷硬的地板上逡巡。
那双手,极冷,寒冰一样,并不细嫩,摸索着我的下巴的指腹粗砺有余,捏的我忍不住发抖。
我听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倒也不亏待了那几位。”
他手一松,我立刻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缓缓在房间里踱步,这房间实在是小,他走来走去,也离不了我太远。
我刚刚只顾睇他容貌,却没注意他进门后便一直冷着脸,脾性并不友善。
我怕他。
我父皇也是如此,在他面前我无论如何讨好卖乖,他对我总是冷若冰霜。
可他如此好看,我又忍不住去偷偷看他,他忽而躺倒在床边木榻,曲着一条腿,像极了戏楼里听曲儿的市井公子哥,却仍然一段风流。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又开口,语气揶揄。
“听闻你是阴阳身,脱了衣服,正……”他顿了一下,笑着说,“正好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