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遗憾手边的是茶不是酒,喝得再多也只能解渴,也遗憾自己没有神通,不然也可以直接掀翻这狗屁皇宫,立即终止一切争斗。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语速极慢:“只要战事未止,我便手握数万兵权,有权力调动所有出征的宁远军。所以王爷想让我助您篡位,是吗?”
贤亲王坦坦荡荡地答了一句“是”。
“观尘没拦着王爷?”他皱了皱眉,“他向来不愿我被卷进这种纷争之中。”
“我当然没提前知会他就过来了,不然哪儿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明望悠悠道,“在你从西北离开之后,唐攀也带着大军里右卫的人往回赶了,估计今夜就能赶回宸京。你当然可以不必帮我,但至少别与我作对,我只要这一件承诺。”
季别云了然。唐攀是右卫将军,贤亲王的下属,即使王爷这么些年表面上从来只是个挂名将军,暗地里也想必拉拢了不少人心。不然元徽帝也不会派出唐攀作为季别云的副将——那狗皇帝忌惮着自己的弟弟,于是在这关头将弟弟的人赶远一些。
“我不会管。”季别云斩钉截铁开口,“我早就看元徽帝不顺眼了,你若是想争皇位那便争吧,至少你登基之后不会比元徽帝更烂了。而且观尘既然帮了你,我也不会与你作对,只是希望王爷事成之后能让悬清寺脱离皇家。”
贤亲王得了他的承诺,便不再纠缠,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当然,这也是观尘的要求。”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世子……是王爷故意送到宫中的吗?”
明望的笑容僵在脸上,垂眼理好衣袖之后,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冷意,活脱脱的冷血明家人。
“三皇子不是病死的,是我让宫中眼线投了毒。”
季别云猛地一惊,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贤亲王又道:“元徽帝膝下无子,我是他的胞弟,又是太祖嫡次子,自然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他从没想过贤亲王竟是这样的人,富贵闲人只是一层伪装,底下仍旧是明家人权欲熏心的模样。
“王爷答应将世子送进宫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不舍吗?”他想起王妃的憔悴模样,问道,“世子被你亲手捏成了一个牺牲品。”
明望斜睨过来,“他终究会回到我膝下,又有何牺牲?”
季别云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无力地笑了笑:“王爷这是一举两得吧?杀了三皇子,便能断绝元徽帝子嗣,而将世子过继,又可以让你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贤亲王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仿佛就是为了从他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怎么个名正言顺?”
他摩挲着茶盏,低声道:“元徽帝驾崩之后独子继位,但是少帝幼冲,难当大任,众臣便可以纷纷上奏请幼帝生父揽过大权,继而登基。”
“你想得倒通透。”贤亲王坦率承认了,但话锋一转,“实不相瞒,我以前拉拢你也掺杂了一丝功利,想着或许可以让你为我所用,在军中多添一份势力。”
“但是王爷和元徽帝一样,发现我难以控制,只好作罢了?”他问道。
“我确实把你当成友人,也没想过害你。” 明望神情不似说谎,“你与观尘是一路人,与我不是,但不妨碍我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皆大欢喜。”
贤亲王丢下这句话便往外走。
他也站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又反应过来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
贤亲王的确没有害过他,以前他会觉得这是王爷性子使然,不稀得那些明争暗斗的权术。现在再想,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利益冲突。
季别云定定看着贤亲王跨出了门槛,但又忽的停下,回头看向他:“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我一整日都没能联系上观尘了。”
他眉头紧紧皱起,“他不在你那里吗?”
“看来你也不知,”贤亲王神色有些凝重,“他应该是被悬清寺叫回去了,难以脱身。我不擅长和那群和尚打交道,你熟悉悬清寺,还是你去将人带回来吧,这节骨眼上可别出岔子。”
作者有话说:
哈哈,贤亲王才是幕后boss
晚上还有一更!
第109章 所谓天家
今日的皇城与过去无数日子一样,肃穆而寂静。
难以计数的宫人穿行在难以计数的大小宫殿楼阁之间,每人都忙着自己的差事,或是打扫某间宫殿的某张桌子,或是给御花园某株海棠树修剪枝叶。
而皇城的那几个主人如今都待在文英殿内。
以前很少有太后与皇后都齐聚文英殿的时候,太后偶尔来一趟,是为了念叨子嗣,而皇后常来,是为了遵循宫廷礼仪前来侍奉笔墨。但此时此刻,两人待在这里只是因为无法出去。
自从三皇子夭折,皇后便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株枯木,表面上尚且枝叶茂盛,内里已经彻底腐朽。她此刻坐在大殿右侧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着那对母子争执不休。
她早料到有这一天,这是明家命里该得的。
“母后当初在父皇面前一力举荐儿子,只是为了将明望推出朝堂之争,免得他在这其中浮浮沉沉受这么多气,您还说自己不是偏心?不过母后好心没能得到好报,不仅兄弟阋墙,连您也被软禁了。”元徽帝在殿内踱步,语气冷漠至极,不像是对亲生母亲讲话,更像是面对仇人。
太后坐在椅子上,一副气得快要背过气的模样,一旁的宫女正在替她抚着胸口顺气。
“坐上皇位的可是你,手握大权的也是你……你这个……这个逆子……我要偏心也是偏向你!你反而忘恩负义,来指责哀家……”
几个宫女小声劝着“太后息怒”,急急忙忙地倒茶送水。
“我是逆子?”元徽帝冷笑一声,连称呼也顾不得了,“对,我就是没本事,可谁叫我是先帝嫡长子呢?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的,原本我登基之后想给明望指个偏远封地,是你一直阻拦,才让这个祸害留在了京中!你是先帝的中宫皇后,自该懂得嫡庶长幼在这宫中有多重要,你怎能重幼轻长!”
怒气积累到最顶峰时,一声清脆的响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皇后头上的金簪正在地面滚动,刚才便是这只金簪掉落时发出的响声。雍容严妆的年轻女子抬起手来,面无表情地摸到了插满珠翠的发髻,又抽出了一只珠钗,如同投喂鱼食一般往外一抛。
元徽帝看着将头上珠翠扔了满地的皇后,低声骂道:“……行止疯魔。”
文英殿内安静了,只听得见金银玉石落地的悦耳之声。
直到发髻上只剩一根没有点缀的雕花镂空金簪,皇后才停下来,垂眼看着地上的华贵狼藉,开口道:“这支簪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其他的都还给你们明家了。”
太后神情很不好看,倚靠着宫女斥责道:“皇后,怎可失仪?”
“……反正现在大难临头,皇帝都快走投无路了,我这个皇后也只剩最后几天日子,一些事情终于可以说出来了。”皇后冷笑一声,抬眼看向那对母子,“太后,您当初的确错了。”
“你说什……”
“但不是错在没能将贤亲王赶出宸京,而是一开始就该力保贤亲王登上皇位。”皇后毫无惧色。
元徽帝长眉一竖,“皇后,你说什么?”
女子仿佛没察觉皇帝的怒意,又道:“最像先帝的,其实是贤亲王吧?陛下知道自己输在哪儿吗?因为您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不思进取的废物,先帝打下的江山给您,但您守不住。守不住就该换有本事的人来守,贤亲王就比陛下有本事,至少他该狠心的时候毫不优柔寡断,连亲生儿子都能当他的棋子。”
元徽帝站在原地,气得额头上青筋浮起,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动作。
皇后身为他的枕边人,以往的恭顺都是身不由己,但对于他的痛处却是最为清楚的。见他这副模样竟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继续道:“太祖是你们明家最有本事也是最狠的一个人,把孩子当成狼崽子来养,精挑细选想挑出一个最凶狠的,偏偏……偏偏在最后关头看走了眼……挑了一只鬣狗出来当皇帝……多好笑啊,一只鬣狗……”
“你再胡言乱语,”元徽帝咬牙切齿道,“朕割了你的舌头。”
皇后收敛了笑容,冷冷抬眼看过去,“你敢自己动刀吗?你要是有这份胆量,如今也不会被困在此处了。”
殿内没有侍卫,自然也没有刀剑,元徽帝环视一圈都没找到能用来砍人的东西。然而皇后已经转过了头,没再理会他,而是看向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目光空洞。
“可是我的孩子也姓明……”她喃喃自语,“我本可以将他教养成明家第一个仁君,为什么其他明家人还在苟活着,偏偏他这么小就去了……”
*
明望离开季宅时与徐阳打了个照面。他们相处多年,早已不止主仆之情,更像是老友。但如今老友碰面竟如陌生人一般生疏,毕竟已经脱离王府投靠了季别云,明望也没有理由再停下脚步与人寒暄。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耽搁不得。
出了季宅之后,贤亲王新进的心腹便靠了上来,在斜后方低声道:“一切都正常,两军已经到了天清苑。”
北军的人一向都是草包,明望在心里轻蔑道,羽林军与龙武军的人大多都是勋贵子弟,凭着荫封与权势在皇帝身边做事。这些人没有忠诚可言,越是权贵便越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依照如今的情形,他们也能拎得清他与元徽帝之间谁强谁弱。
故而掌控北军太容易了。
明望上了马车,在车轮碾过石砖路的响声之中,隔着一道窗帘问:“程峰,方才我似乎看见季宅后门的方向出来了什么人,你看清了吗?”
侍从便也隔着帘子恭谨答道:“是季将军,应该是急着去悬清山了。”
“对,悬清山……那群和尚不知变通,弄得观尘里外不是人,也只有季别云能去解围了。”明望顿了顿,转而又问,“宫里如何了?”
程峰立刻答道:“将太后与皇后一并带到文英殿软禁了,世子……小皇子被我们的人守着,很安全。”
贤亲王在听见“世子”一词时掀起眼皮,撩开了帘子一角,看了出去。程峰面露紧张,显然以为自己要因为说错话而受罚了,但明望只是冷淡地吩咐道:“看好皇帝,别让他提前死了,他还有用。”
“是。”侍从头埋得更低了,“还有,皇后与皇帝闹了一架,动静有点大。”
明望挑了挑眉,“帝后离心?”
程峰没有回答,这种事情他不好妄议。
“罢了,让他们吵吧。”贤亲王叹道,“帝王家本就不存在什么爱与情分,现在吵了好过去地府闹,死后也能各自投胎去。”
程峰想起了王妃和在宫里的世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
帝王家,马车上这位很快也将是帝王了。
作者有话说:
天家母子扯头花,借皇后之口骂一下狗皇帝
第110章 我带你走
季别云策马狂奔赶到了悬清山,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厌恶过通往悬清寺的山道,每一级石阶都像是天堑,将他生生拦在悬清寺外。
回京后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体力又耗得差不多了,他气喘吁吁地登上最后一级,看见了紧闭的寺门。这群没心没肺的和尚蠢到没边了,竟将自家住持给关了起来。
他带着一身怒意,没理会右卫士兵的阻拦,直接将虎符拿了出来,“宁远将军季遥,请各位让一让。”
虎符的震慑力比什么话都强,士兵向两边退开,让出了偏门。季别云不想敲门,也不甘心做贼似的翻墙,握紧了却寒刀疾步上前,朝着厚重的门板飞起一脚,直接粗暴地踹开了。两扇门往里打开,断掉的门栓落在地面,在一片寂静中尤为突兀。
季别云在众多目光中泰然自若地跨进了门槛,一身戾气地朝里走去。
还没到落日时分,天色却暗了下来,头顶厚重的云层不堪重负般压得极低。他在昏暗的天光里放眼望去,前面的一片佛殿安静至极,以往在殿内侍奉诵经的和尚也都不见了。
他似有所感一般抬头,看向寺内地势最高处——戒堂。
避开空旷的佛殿一路朝上走,狭窄陡峭的石阶引着他朝热闹处一点点靠近。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见了活人,零星几个年轻和尚站在山道上,引颈朝上面望去。季别云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直到与那些和尚擦肩而过,他们才注意到他的到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阻拦。
越往上走人便越多,除了那次千僧会,季别云还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和尚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受过戒,都穿着僧服戴着佛珠,但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容神情各异,有看起来皈依了佛祖所以无欲无求的,也有人尚且控制不住表情而露出戒备。
他穿过人群,仿佛被沉闷的焚香味道裹住,那些人的脸让他对悬清寺突然感到陌生。
谁都和观尘不一样。
季别云在僧众里格格不入,堂而皇之地将刀带了进来,每个人在看见他之后都没能下定决心阻拦,最后全部会让出路来。
他想,自己在悬清寺里应该是有了名的,有名在与曾经的大弟子、现在的住持相交甚密,暧昧不清。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鬼,无论是在寂寂无名之时,还是到现在已经领兵平叛过,他都从未停止在这片净土上为非作歹。
若佛祖显灵,他应当是要被抓回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的。
他越想越是暴躁,紧抿着唇,加快了速度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