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禛冷下声音:“他可有证据?”
胡田学抹了抹额上的汗,继续道:“他也只是猜测,但他说事情发生之前,当时还是布政使的王廷曾数次派人去询问筑修堤坝之事,像是十分关心,他觉得奇怪,这事并非王廷职责范围,不知王廷过问这些是何意,且出事前两夜,他手下人还曾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趁着夜色去坝上不知道做什么,一开始他也没在意这些,后头决堤之事发生,他才越想越觉可疑、后怕,但只敢在心里怀疑,并不曾与任何人提过。”
谢徽禛哂道:“王廷如今毙命了,他是觉得一个死人说不了话,所以干脆把事情往王廷身上推?”
“这事实在骇人听闻得很,臣亦不敢轻信他,毕竟他口说无凭。”胡学田也不知当怎么说,若说官员因贪墨至这等天灾发生,虽叫人义愤,但这种事历来就不少,可故意在坝上动手脚,引江水淹没数做村庄几千条人命,如此丧心病狂,却委实叫人无法想象。
谢徽禛紧拧起眉,吩咐道:“先去查查王廷那边,他这死得蹊跷,就算真是自缢了,总有个由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说不得事情真与他有关,他夫人也细查一查,寿宴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夫人或许知晓。”
胡田学领命下去了,谢徽禛再问那蒋文渊:“你怎么看?”
蒋文渊斟酌着道:“若刘颉所言当真,王廷或许确实与当年之事有关,更甚者就是那背后之人,在这个时候突然自尽了,或许是他已经发现了殿下的身份,知晓您已找到了那铁矿,因害怕东窗事发,干脆自个死了一了百了,如此死无对证,还能保全家里人。”
谢徽禛眉头未松,看向了一旁若有所思的萧砚宁:“砚宁以为呢?”
萧砚宁迟疑道:“王廷应当确实与这事有关,但说他就是背后之人,我总觉得不像,当年既敢勾结几大世家私开铁矿卖去西戎,连这通敌叛国之事都做了,如今又怎会才发现朝廷要重查旧事,便急慌慌地畏罪自尽了?”
谢徽禛点头道:“砚宁说得有理,王廷这个个性,确实不大像是当年之事的主使,且再看看吧。”
蒋文渊也离开后谢徽禛还要再说什么,他的内侍进来禀报,说公主两刻钟前已经到了别宫,传话来请驸马爷过去。
谢徽禛话锋一顿,再次望向萧砚宁。
“……少爷要一同去吗?公主来了这里,说不得也想见见少爷。”萧砚宁犹豫问他。
谢徽禛:“你要我随你一块去别宫?”
萧砚宁解释道:“我以为少爷会想见公主。”
谢徽禛淡下声音:“不去了,你与她名义上总还是夫妻,我不想见你们一起,眼不见为净也罢,你早去早回。”
萧砚宁面露尴尬,避开了他目光:“那我去去就来,傍晚回来陪少爷用晚膳。”
谢徽禛也瞥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萧砚宁后退一步,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江南别宫离官邸不远,在寻州最大的内城湖边上,依山傍水,是早几代大梁皇帝来南边时所建,也有些年头了。
萧砚宁乘车走侧门低调进去,下车后再又走了一段,才到了公主所住的寝殿。
内侍进去禀报,请他在外稍待片刻。
谢徽禛也刚回来,他走的的近道,自另一侧的偏门入宫,车驾直接停在了寝殿外,这会儿刚上完妆换了衣裳。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施了粉黛的脸,顺手将萧砚宁当日寄给他的簪子插进发髻间,再一撇嘴,让人去叫萧砚宁进来。
萧砚宁进门,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口称臣,礼数一样不落,谢徽禛看着,分明感觉到萧砚宁对他这位“发妻”比之前更生分了些,心下满意。
“数月不见,驸马在这边过得可还好?”谢徽禛开了口。
萧砚宁答:“劳公主挂记,臣一切都好。”
他垂着眼,说话时并不看自己,谢徽禛见他这般有些想笑,想到以后或许没机会了,又起了逗逗他的心思,将人叫上前:“驸马你过来。”
萧砚宁踌躇上前了一步,谢徽禛问他:“说话做什么低着头,你抬起眼来看本宫,本宫会吃了你吗?”
萧砚宁这才抬了头,对上谢徽禛含笑的眼,却有一瞬间恍神。
公主与那个人长得过于像了,连笑起来的神态都一般无二,与谢徽禛朝夕相对这些时日,如今乍一见到公主,他甚至有种错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谢徽禛本人。
稍纵即逝的荒谬念头很快被他从脑海中屏除,萧砚宁敛回心神,被谢徽禛盯得略不自在:“公主……”
再看到了谢徽禛发间插着的发簪,又是一愣。
他原以为,公主从不回他信,是不在意这些的。
谢徽禛:“怎么?”
萧砚宁移开眼:“这支发簪不值钱,没想到公主会戴出来。”
谢徽禛扶了扶头上发簪:“还挺好看的,驸马眼光不错。”
萧砚宁:“……公主喜欢就好。”
谢徽禛道:“你好像又瘦了些,是在外头不适应累到了吗?气色看着倒是不错,看来太子没少在你身上花心思。”
他说着抬了手,带了指套的手指轻抚萧砚宁面颊,萧砚宁微微侧过头。
谢徽禛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现在连让我碰一碰都不愿意了啊?”
萧砚宁尴尬道:“请公主恕罪。”
“算了,”谢徽禛收了手,坐回榻上,示意萧砚宁也坐,“你别觉着本宫来这里给你添麻烦了就成。”
萧砚宁赶紧道:“不会,公主是奉皇命来这边,岂有添麻烦一说。”
谢徽禛笑了:“若只是我自己想来这边玩呢?这么突然来了你是不是就嫌我烦了?”
萧砚宁:“……不会。”
“本宫怎么就不信呢?你这模样分明也没有多想见本宫。”谢徽禛道。
萧砚宁不知该怎么说,重复那句“公主恕罪”。
“罢了,本宫逗你玩的,不用解释了。”谢徽禛又笑了笑,终于将人放过了。
萧砚宁稍松了口气,与他说起自己舅舅得了消息,过两日会带着家里人来别宫拜见公主,谢徽禛随意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阵不痛快。
他并无兴趣再见徐家那些人,偏他这个公主是得了皇帝恩典陪着驸马来江南省亲的,虽不必纡尊降贵亲自去苍州徐府,人总得见一见,人家都自己上门来拜见了,他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来便来吧,本宫会叫人好生接待他们。”谢徽禛道。
萧砚宁放下心,又与他道谢,至少在这方面,公主要比殿下好说话些。
喝过一盏茶,萧砚宁起身告辞,说要回去官邸,谢徽禛像有些意外:“驸马才来就要走?不随本宫留在这别宫里吗?”
萧砚宁低声解释:“臣须得回去殿下更前当差,尤其现下在外头,殿下的安危容不得闪失,还请公主体谅。”
“是太子的意思?”谢徽禛问他。
萧砚宁:“……臣职责所在。”
谢徽禛看着他,再次道:“你过来。”
萧砚宁只得又走上前,谢徽禛抬手在他心口轻拍了拍:“是不想跟本宫待一块吧?驸马才来见了本宫这一会儿就想走了,本宫如今在驸马心里,便是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了啊。”
谢徽禛这话听不出有无伤心难过,又或是随口一句的戏言,萧砚宁沉默不语,既然答应了要与公主说清楚,便让公主早些察觉到这些也好,他终究是要辜负公主的,再多愧疚也无济于事,若日后公主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便是肝脑涂地他也会去做。
唯有这么想,萧砚宁才能叫自己良心好过一些。
谢徽禛从他神情里猜出了他的心思,难得有些心虚。
他好像欺负人太过了,萧砚宁这个个性,让他做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于他确实是莫大的煎熬,萧砚宁的一句“愿意”,或许是他内心犹豫挣扎了千百遍才终于下定的决心。
他要的本就是萧砚宁的这句“愿意”,可如今真正听到了,再看到萧砚宁在另一个自己面前这般纠结,又免不得心疼。
他甚至不知道之后要如何跟萧砚宁说,才能让萧砚宁在知道真相时,不会因这些欺骗而过于伤心失望。
谢徽禛不再多言,帮他将腰间那有些歪了的香囊拨正:“你回去吧。”
萧砚宁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注意到他左眼尾下那一粒小巧的黑痣,稍怔了怔。
太子殿下眼尾处也有这样的痣,与公主的长在同一个位置,最意乱情迷时他还曾小心翼翼地亲吻过,先前他从不敢仔细打量公主的面容,所以一直未发现这个。
谢徽禛抬眸望向他,见萧砚宁一直盯着自己,问他:“怎么了?”
萧砚宁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尴尬说了实话:“公主左眼下的痣,和殿下的生得一个样。”
“是么,”谢徽禛镇定道,“本宫与他本是双生子,一样的也不奇怪。”
萧砚宁点了点头,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再多问。
谢徽禛亲自送他出殿门,提醒他:“天晚了,要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萧砚宁也叮嘱他:“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奔波来此想也累了,用过膳食也早些歇下吧,这边不太平,无事尽量不要去外头,若有什么事便派人传个口信去官邸那边,臣会立刻过来。”
谢徽禛:“好。”
萧砚宁告辞离开,走下长阶后似有所感,又回头望了一眼,谢徽禛仍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萧砚宁心里不舒服,愧疚和自责又冒了头。
闭了闭眼,他收回视线,大步离开。
第42章 露出端倪
过了几日,徐黔生带着家小抵达寻州,翌日前往别宫拜见乐平公主。
谢徽禛清早便先回去了别宫,萧砚宁过来时,他已梳妆完毕,还换了全套的公主宫装,优雅端坐殿中。萧砚宁进门行了礼,被谢徽禛叫去身边坐。
谢徽禛瞧见他身上簇新的衣衫,笑了笑:“驸马这身袍衫还挺好看的,是在这边做的吗?”
萧砚宁身上的是之前谢徽禛给他买的衣裳,这还是他第二回 穿,今早出来得匆忙,下头人给他拿了这件,他便直接换了。
萧砚宁没说是谁买的,含糊“嗯”了声,谢徽禛便也不再问,只道:“你穿这个颜色好看,以后多穿穿。”
萧砚宁点头,只觉得公主说这话时的语气,与那位少爷也是一个样。
辰时末,外头人进来禀报,说徐家人已经到了,正候在殿外,求见公主和驸马。
谢徽禛随意一点头:“请他们进来吧。”
徐家一大家子人都来了,连老夫人也在,老老少少十几口人,进门便一齐规规矩矩与谢徽禛行了礼。
谢徽禛叫人给他们赐座奉茶,寒暄了几句:“本宫听驸马说,年节期间他一直住在徐府上,叨扰了你们,本宫这次来江南,给各位带了些见面礼,也算是感谢徐府多年来对驸马的照拂。”
谢徽禛示下,便有内侍宫女将东西捧出来,送到每人手中。
给徐老夫人准备的是一尊玉观音,几位徐大人是全套的文房器具,女眷们是头面首饰,小辈们又是其他别的东西,无一人落下。
徐家人欢欢喜喜地接下,与谢徽禛谢恩。
有不知事的小孩拿到了好玩的玩具,高兴之下趁着大人没注意,跑去了萧砚宁身边,一脸天真地问他:“为何表嫂与宁表哥的那个好朋友钱哥哥长得一个模样?”
萧砚宁面露尴尬,不知要如何解释,小孩已被家中长辈呵斥了回去,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往回走时还在偷偷打量谢徽禛。
谢徽禛笑了声,倒没说什么。
徐黔生起身请罪,被他挥手打断:“徐大人坐吧,小孩子的童言无忌而已,本宫不会计较这些。”